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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拆骨(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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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南方进入汛期,河水泛滥,主雨季,西南季风带来印度洋海面上的潮湿水汽,气候进一步变得湿润。
东南信风减弱,太平洋东岸形成暖流往南移动,我国雨带随之向南,出现厄尔尼诺现象。
厄尔尼诺,又被称之为“圣婴”。
窗外依旧在下雨,空气中遍布着湿冷气息,陈垚放下刚温习完的地理书,把它压在物理和化学书上。
物理和化学不想看了,陈垚低头,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时间走到十二点。
已经很晚了,但她还不太想上床休息,可能是因为糟糕的天气,也可能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高考,最近她常常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
“喂,就是你——”
为首的男生嚣张地呵斥着,长长的棍子指着陈垚,她身后还有一个比她高一截的粗胖男生。
他们是五年级——或者是六年级的学生,专门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打劫落单的低年级孩子。
现在,轮到陈垚了。
陈垚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旁边的斜影,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长长的刘海挡住她的眼睛。
她在想,今晚回家要找妈妈剪头发了。
“说你呢!没听到吗?把书包交出来!”她一直不抬头,拿棍子的男生就有些恼了,伸手去抢。
陈垚在那一刻蓦地抬起头来。
她忽然想起来今天学的一首童谣,课外书上的。
古老的童谣说,女孩子是由糖果,香料,以及其他美好的东西构成的。
陈垚想,她不太一样。
她的世界建立之初——
就是是由性与暴力构成的。
书包被狠狠地砸在男生的脸上,刹那间陈垚像只小兽一样扑了过去,咬住他的脖子,抢夺他手里的棍。
她抢到棍子,便立刻向下挥,刚才那一下俯冲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这一下就是她最后的机会,陈垚睁着黝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身下那张肥油满面的脸,脑海中一瞬间想起那个人——
打他,打他。
快点,要不然妈妈会——
轰隆。
陈垚的身子一歪,倒下了,露出身后的高个子男生,他手上拿着一根短粗的棍子。
“草!”
胖胖的男生挣扎地爬起来,对着陈垚的方向恶狠狠地呸了一口,陈垚刚才被打到右肩,手一抖,棍子就从掌心滚了下去,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脚边。
她勉强站了起来,抱着自己的右肩,退到两人一米之外的地方。
已经没有机会了,陈垚的眼睛暗下来,看着那两个人翻她的书包,翻到最后,两人的脸都黑了下来。
“草!你他大爷的没钱啊?!”
哗啦哗啦。
胖子把书包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就往下掉,书本,笔袋,水瓶……陈垚的东西少得可怜。
“那就把她书包拿去卖吧,这个是课外书应该也能卖……”
“卖你大爷的卖!”胖子把书本怼到高个子脸上,语气很差:“没看见这是市图书馆的戳吗?卖毛线啊!”
“那就拿书包,然后再打她一顿泄气……”高个子碰了一鼻子灰,又讪讪道。
“也是。”摸到脖子上的牙印,胖子立即愤怒起来,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逐渐向陈垚走过来。
陈垚没有跑,她跑不动了,刚才那一下太疼了,肩膀那块地方肿了起来,她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脸色煞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倒。
眼前的视野越来越暗,不知道是因为天黑,还是那两人挡住了光。
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她忽的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爸!妈!他们在打妹妹——快过来!”
两个男生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男生,扭头对不远处的大人们说着什么,说完就转过头来,愤愤地看着他们。
家长来了——还是先跑吧!
胖子撞了高个一下,往右边努了努嘴,然后两人便分散跑开了。
这里是一条小巷子,在三旧改造区范围内,偏僻少人又没有路标,他们一跑开就很难再找回来。
周清本来也没打算去追他们,他跑过来,抓住陈垚,低头查看她的情况。
“你没事吧?”
贴着墙,陈垚缓缓瘫软下来,她伸出左手捏了捏自己的人中,想保持清醒,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能不能把我的书包拿过来?”
周清已经过去帮她把散落的东西都拾起来了,重新放回到书包里,然后又小跑蹲到她跟前。
“你的书包里好像没有药……我找一下我的。”周清说着,在书包里翻找起来,好容易找到一张创可贴和膏药,都拿出来放在她手上。
“他们打你哪了?手臂吗?我看你一直扶着手,对了,你的手背在流血,先止血吧。”
那是刚才扑过去的时候,手背擦到了地上的碎石,所以划破了皮肤。
陈垚沉默着,指尖微动,忽然把领口的布料往下拽,她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校服,这件校服明显不合身,因为何秀梅是特意买大了的,这样就不用每年都买校服。
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钱每年给她添置新的校服。
校服本就宽大肥厚,她没费什么劲就衣服扯到右臂三分之一的地方,露出完整的右肩来。
女孩的身板瘦弱,衣服一拉开,就是薄薄的一层肉贴着骨头,看得见雪白的皮肤下数条青色的毛细血管。
“诶——!”
周清蹭的一下后退好几步,慌忙拿手遮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她,他已经十岁了,林诀跟他说过男女之间要保持的礼仪礼貌。
不能掀女生裙子,不能拽女生的内衣带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他闭眼睛闭了一会儿,黑暗里只听得到一声缓慢的,撕膏药贴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极浅的叹气。
随后他睁开眼来,看见陈垚歪着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看着他校服上的校徽。
“松、林、小、学。”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校服的标。
侨苑小学。
左城市的市中心是月华区,市里比较好的小学初中都在那里,松林小学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松林小学比侨苑小学好得多,所以搬家之后林诀也没让周清转学。
陈垚念完,望着他问:“我们上下学的路不一样吧。”
“你为什么又跟着我?”
是的,又。
开学前几天,隔壁搬来了新的邻居,男主人脸圆圆的有些发福,女主人则高而干练,他们还带着一个和她同龄的男孩——男孩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干净整齐的白牙,头上有个漂亮的旋。
他们搬来那天晚上,陈和顺正喝了酒,在发酒疯,疯狂地拍打她的房间门,让她滚出来倒水。
何秀梅去劝他,于是被打了。
于是陈垚就出来了,她不停地尖叫,歇斯底里,把家里的椅子杂物都推到,弄出很大的声响,希望有人过来敲门。
过来救救他们。
原来的邻居就是这么搬走的,因为无能为力,因为忍受不了每夜的噪音。
后来……后来她推开门,意识一黑,扑到一个人的怀里,再醒来就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林诀把她接到家里照顾了一晚上,因为她发起了高烧,直到何秀梅歉意地上门,把她带走,林诀就趁此机会跟何秀梅说了好一通报警起诉的事。
“我……我不敢啊……”
提起那个人,她永远是颤抖的,像惊弓之鸟,不停地瑟缩身子,然后苦涩地开口:“提离婚,可能没离成之前就会被他杀了……他做的出来的……”
是啊,她的担心当然是有可能的,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此后,陈垚发觉自己总能见到周清,早上出去丢垃圾的时候,趴窗户上看风景的时候,总能看到他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
她慢慢地想起来,意识消失的那一瞬间,她是扑到了一个男生的怀里,那个位置不会是大人,她太矮了,而周清又瘦,不像他的爸爸。
周清。
这是下楼丢垃圾的时候,他伸出手自我介绍时说的。
陈垚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还要笑着问她:“是哪个yao啊?摇篮的摇,还是遥远的遥?”
陈垚没有理他,转身就走了。
然后,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你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陈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周清挠了挠头,在她面前蹲下来,拿起创可贴,细致地贴在她的手背上,陈垚没有躲开,像个娃娃一样任他摆布。
见对方不说话,周清只好解释道:“额……我随便逛逛,我刚搬来这里,还不太熟悉路。”
“……”
很合理的解释,陈垚并不觉得这是他真正的理由,但其实无所谓,原因是什么都好,他毕竟实打实地帮了自己。
“你爸妈呢?”她记得他刚才叫了爸妈。
“他们当然在家里啊。”周清笑着,笑容里带着狡黠,“刚才那两个是路过啦,他们低头看手机,又隔得远,都没注意到你这里的情况。”
“……哦。”
“没办法啊,毕竟我也打不过他们两个,只能请‘外援’了。”他读到外援这两个字的时候语速比较慢,他还不太熟悉新学的词。
“那个念wai——yuan。”陈垚偏了偏头,咬字清晰地念。
“嗯!对。”周清笑了,笑着想拉她起来:“现在觉得怎么样,能走了吗?”
“可以。”陈垚借着他的力,慢慢站起来,然后想弯下腰把书包捡起来,却被他先一步拿走了。
“我帮你拿吧——你的脸好苍白,快回家吧。”他走在前面,扭过头来这样说着。
“是要回家了……”陈垚看了一眼天色,喃喃道:“乖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要不然……”
“你刚才说什么?”周清侧过脸,问她。
陈垚停了下步子,望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她忽然伸手,去裤袋里找着什么。
她握紧拳头,然后伸出来,在周清的眼前展开,那里躺着一颗糖果。
“不是它们。”她说。
“……什么?”周清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把手往前递了递,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薄唇一张一合。
“我的垚,是三个土的垚,是高的意思,但是,我妈妈取名的时候,想的是土地厚重有生命力,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谢谢。”陈垚低下头去,慢腾腾地说出这两个字:“谢谢你救了我。”
“请你吃糖。”
哎——?
周清看了看她手心的糖,又看了看她脸,唇角微微张大,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那张脸像璞玉一样打磨出光彩,显出生动的神情,他弯下眼睛去笑,毫不犹豫地去握住她的手,糖果被压在他们两人的掌心中间。
掌心感受着男孩的温度,糖果的硌应,陈垚愣了一下,然后听到男孩清脆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吗?”
“交换了名字,就算朋友了。”
陈垚慢一拍地抬眼看他,撞入男孩漾着笑的眼睛,像碎了一池的星星,亮亮的,发着光。
晚风起了,他迎着风,就那样理所应当,分毫不让地进入她的世界。
“所以——以后我都会光明正大地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