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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山冷月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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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青正闭目而坐,倾听着远处的潮声,不觉有些心旌荡漾了。她心里默念着前两天中秋深夜时,自己茕然悄立于冷月之下,写下的一首七绝诗: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在那月圆之夜,孤身寄居于“水心堂”的她,哪能不想念扬州的老家呢?!本来她以为嫁给冯千秋,是上天的眷顾,没想到风流一时的夫君,也只是个银样蜡枪头,名声在外,在家里却是惧内如虎。因有感于斯,晚上她便准备写一封书信给她杭城里最亲近的闺中密友杨氏夫人,倾吐衷肠。书信才写了一半,便因潮声轰鸣,搅翻心思,因此几次搁笔。信中写道:
“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
关头祖帐,回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
……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言辞悲切,小青一边默诵着,一边泪眼模糊,思绪纷繁……
忽然间,厢房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小青心想:往常这个时候,小尼心然早就该睡下了,莫非今晚上这妮子也被钱塘潮声吵得睡不着了?庵堂的门,差不多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关上了。而四周的围墙都高约两丈,没有梯子,外面的人是休想翻阅进来的。这座小庵“水心堂”就是小青原先的那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杭州城里有名的巨富、花花公子冯千秋,在他们家大妇的授意下修盖的,平时不对外开放,因此很少有香客到这里来烧香火。而高墙则是小青自己设计的主意,她想,自己既然已经隐居于这冷僻清静的孤山上,远离红尘,那么院子四周的森严挺拔的高墙,不是更可以创造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境界吗?!
小青警觉地睁开眼,谛听了一下问说:“是心然吗?这么晚了,你不睡下,来做什么?”
门外没有回音。看来敲门的人不会是小尼心然。小青心里奇怪,身上忽然间觉得有点冷意,屋里似乎正有一股寒气萦绕着,让她透不上气来。她心里一惊,忍不住紧张地盯着屋门。几案上的灯火泛着青光,月光从纸窗格上隐隐地透射进来,益发使屋里充满了冷意。
这时,门外又传来三下轻轻的叩门声。小青呼吸有点急促起来,问说:“来人到底是谁?庵堂清静,请不要造次,客人自便吧!”
门外人顿了一下,然后沉沉地回话了:“冯小姐不用害怕。是我,小生司马槱,是你的邻居,一个对你仰慕已久的不速之客。”门外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回答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秋风中飒飒的落叶,凝重但却柔和,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小青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司马槱”这个名字,自己记不起来有这么个邻居,而且方圆数百丈的孤山上,除了两个亭子外,再无居所。她愣了一下:“司马先生,我不认识你。此时已是夤夜时刻,秋夜月寒,昏鸦古树之地,佛舍清寂之中,无有招待之物。况且你我男女有别,小女子又是化外之人,还是请你离开吧。如有它事,不妨明日再来。”
门外人笑着说:“今晚潮声如鼓,月色大好,清冷如水。小生正好出来散心,就趁身进庵堂来相访,有点冒昧,请小姐见谅。小生知道小姐是个不世出的才女,琴棋诗画俱佳,早已仰慕,很想请教。”
小青听他声音温雅,不像是有恶意的,就有点动心了。是的,当此冷月在天之夜,如有一个意趣性情中人一起赏月,不乏为一桩妙事。但是自己孤身一人,又身处庵堂之中,怎么说都不方便跟一个男子在深夜的时候相处聊天,于是就说:“先生如果想切磋琴棋诗画之类,何不在白天的时候来?”
“实不相瞒,在下不便在白天的时候出外走动。况且白天时也无月可赏呀!”
小青听了,心里不觉赧然一笑:对呀,哪有白天赏月的道理?可是来人为什么又不便在白天时出外呢?莫非他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小青说:“司马先生此话何意?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为什么不便大白天出来?”
司马槱说了:“因为……在下就是你们人世间所谓的‘鬼’。”
小青全身一哆嗦,手中念珠差点掉在榻上。她颤声道:“你不是在吓小女子吧?”
司马槱笑了几声:“在下何必要在深夜时刻出来吓人呢?其实鬼未必都是阴森可怖的,比如小生,自觉姿容尚可。我知道,小姐你喜欢汤显祖的昆曲,对他的《牡丹亭》爱不释手。你想想看看,倘若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是杜丽娘,你也会觉得可怖吗?”
冯小青不觉乜了一眼榻角上叠放着的几卷《牡丹亭》:“可你终究是个男鬼,男女授受不亲……”
“鬼未必都有害人之心,就像人未必都没有害人之心一样。你会发现,与鬼谈天,其实也会有很多鬼趣的。小生自诩就是这么一个趣鬼。”
小青还没有搭话,突然间觉得眼前一晃,屋子里倏地出现了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长身玉立。他面容苍白、古雅,脸上带笑。头上扎着一条白绸巾,身上一袭月白色道袍,手里拿着一把撒扇。来人拿鼻子嗅了嗅香气,看了眼香炉上方的横幅,便随口笑着吟道: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
小青听了,知道他吟诵朱熹的诗句来赞美自己屋中的雅意,出口不俗,心里不觉缓了口气。来人又说:“你朝前辈屠隆在《考盘余事》中说,‘香之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搨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我看小姐这炉香的意气,还在香味之外啊!”
小青听他说到几分自己的心思,心下里暗暗称奇。正惊愕着,司马槱已经朝她深深地做了个揖,笑着说:“小姐莫怕,小生来此并无恶意。”
小青这时反而倒冷静下来了,说:“你是怎么进来庵堂来的?”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余了:来无影,去无踪,不就是鬼的行动方式吗?!
司马槱解释说:“在人看来,鬼的行踪无定,平时看不到鬼影。然而在鬼与鬼之间,却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就像你们人在白天看人,一目了然,而在黑夜极黑暗时,却是对面相逢不相见。我们鬼一般都是在晚上出来,一是因为人看不见,二是黑暗对我们来说,就比如人在白天时一样。所以我们鬼从黑暗进入光明,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只要穿透光的那道无形障碍,行动便捷,出没无常,就非你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因此我们在人间可以一日千里,畅行无阻。而你们人受到光的制约,就没有这种随意性了。这一点现在跟你说起来,你可能不太了解,但是当你有朝一日穿透过光的障碍,进入死亡的黑暗状态的瞬间,你就会体会到了。”
小青说:“听你这么一说,鬼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只不过是你们常到人世来串门而已。”
司马槱笑着说:“其实人也常到鬼域串门的,你们把它称为‘死亡’。”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青,继续笑着:“小姐果然是个绝色美女,名不虚传!”
小青正色说:“你言语不可轻浮,不然我要喊人了!——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