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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浊酒清泪(下) ...

  •   “酒儿?”

      温氏催道,“到该出发的时候了。”

      门内安静一会儿,传出一道好听的女声:“我不想去。”

      清酒如今已年芳十五。

      对于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来说,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但附近这一片的人家都知道那些有关清酒和温氏的流言,清酒‘名声’在外,在城西这边,不太好说亲。

      温氏为了女儿的亲事,都要愁坏了。

      她想着,既然这一片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再往远处找找。今日便是温氏约了远在城东的一户人家,谈论谈论两家儿女的亲事。

      原本这种事清酒是不用去的。哪儿有议亲的时候将未出阁的姑娘家也叫上的道理?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

      可她们家条件实在不好。也没有个能稍微撑得起家中门面的父兄。就算是正儿八经的议亲,对方也提出了这个近乎无礼的要求——让温氏把她家女儿带上。

      说是尊重自家儿子,想看看他能不能相中。

      听听,说的像要在花楼里挑个美貌妓子一样。

      但温氏实在是着急,她怕清酒嫁不出去,以后一个人受欺负。于是考虑了很久,还是答应了。

      只是清酒不太想去。

      十五岁一过,她就觉得她变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被人随意的用轻蔑的眼神评判她的贵贱。

      活生生的人,却不像人了,像个无论怎么热情吆喝都交代不出去的货物。

      但清酒知道娘的苦心,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在温氏又一次轻声劝她该走了时,还是出来了。

      约了要谈亲事的人家,不在这边。在城东。

      要从城西到城东去,来回得坐车。

      温氏租了一架马车。破旧的车架子走在路上嘎吱嘎吱的响,但这已经是她们在城西能找到的还算不错的车了。城西大多是一辈子伺候土地的庄稼人,通常会用牛或骡子拉的板车,也养不起马。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到约好的那户人家。

      那家人听说是给某个高门大院做工的,听人说是负责看守门庭一类的工作。虽然也称不上什么顶好的亲家,但胜在家中关系简单,和城西那边的相比,家境也还算不错。

      温氏带着清酒拘谨的走进去。朱家人坐在上头,为首的是朱父,也是朱家的顶梁柱。他旁边的是朱夫人,再后一点就是朱明冠,清酒的议亲对象。

      温氏一进来,朱父就看了这貌美的寡妇好几眼,原本不以为然的神色也顿时热络起来。

      嘴上说着欢迎,还命自己的妻子为客人上茶。

      朱夫人能不知道自家丈夫是什么德行么?当下便不太高兴了,本来也不太瞧得上这眼巴巴凑上来的亲家。一个寡妇带个小丫头片子,长得还一副不安分的样子,就更看不上了。

      于是故意端了壶半冷不热的茶上来,也不沏上,施施然的坐了回去。

      温氏只好笑笑。她不明白朱夫人是什么意思,这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不尴不尬的放在那儿。

      两家开始谈论亲事。

      知道条件差了别人一头,温氏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朱夫人倒是略显傲慢。

      她丈夫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赚不得什么大钱,但在大家都不算多么富裕的清河县,也比那些每年累死累活下地干活的庄稼汉好太多。

      朱家的儿子朱明冠一直盯着清酒看,眼神有些不老实。

      说难听点,就是下流。

      清酒从走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她一看到朱家儿子,就想到村口那家猎户,每到月初就会提着一扇现宰的猪肉上集市卖。那猪挂在倒钩上,肥头大耳的。

      和这朱明冠差不太多。

      她当然注意到身上黏腻的视线。清酒没管,眼睛只盯着地面,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没成想,议亲的流程都走了一半了,眼看着就要到相看八字的时候,肥头大耳的朱家儿子却突然开口:“我觉得不行。”

      朱夫人立刻问道:“怎么了,我儿?”

      “正妻的话,不合适吧。”朱明冠嬉笑,“城西那边的事儿,我也听了一耳朵。传得可是有模有样的呢?”

      温氏的脸骤然一白。

      清酒也倏的抬起头。

      “什么事儿?”朱夫人皱眉。

      “谁不知道城西有家女人开起来的酒坊,表面上是卖酒,背地里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朱家儿子得意洋洋道,“到底是不是那样啊,温夫人?我可不敢娶你女儿,谁知道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被人这样当面折辱,温氏顿时面白如纸,摇摇欲坠。一旁的朱夫人闻言眼睛一瞪,尖叫起来:“好哇!原来说的就是你们俩!我说怪不得城西的要大老远跑过来议亲。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还敢带着你家的小浪蹄子上我们家来议亲?!真是脏了我朱家的地儿!”

      “滚!快滚!”

      朱家儿子还躲在气急的母亲背后,好像高人一等似的道:“正妻是不可能。不过这丫头长得倒还不错,跟了我做妾,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清酒已经豁然起身!

      她踢翻了椅子,一把揪住朱家儿子的衣领,把他掼到地上狠狠揍了几拳。

      朱夫人的尖叫声更大了,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朱父过来想把这疯丫头拉开,也被清酒一脚踹开,险些将腰闪了,整个朱家乱成一团。

      到最后,还是温氏拉着她,在身后朱家人嚷嚷着要把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叫清酒这辈子嫁不出去的叫骂声中,回了她们在城西的家。

      那天晚上,温氏去了清酒房间里,和女儿谈心。

      她说她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不知道那户人家竟然是这幅德行,让她们娘俩送上门去被人好好的嘲笑了一番。

      清酒说:“没事的,娘。我知道那都是别人乱说的。”

      温氏的脸色有些白。她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这一家不行,娘再给你看看。”

      “……可我不想看了。”清酒说,“我不想结婚了。”

      温氏说:“那怎么行呢?女人都是要嫁人的。”

      她起身,坐到女儿旁边,拉过女儿的手。“今天是娘不对,没有提前看好人家。其实那朱家人不说其他,条件是不错的;娘都替你盘算好了,朱夫人虽说脾气差了点,其实和她儿子一样,都没主见;朱洸这个人,只知做工,不管家里长短。我想着我家女儿要是嫁到这样的人家,只要拿住了他家儿子,整个夫家就由得你做主了。娘的酒儿就能过上安稳日子……”

      “只是没想到那朱家人是这么个样儿。不好。”温氏轻声道:“是娘拖累了你了。”

      清酒摇了摇头。

      在母亲一番推心置腹下,她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来。

      温氏继续劝:“娘再给你找户好人家。我家女儿生得这么漂亮,肯定不会没人要的……”

      清酒听得不太舒服。

      “若是今天一切顺利,娘,你真的要为我订下来么?”她说,“可那朱明冠,我不喜欢。”

      温氏却道:“嫁娶之事,哪有什么喜不喜欢。”

      当年,她也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嫁给了清酒的父亲,她曾经的丈夫。

      但那个人并不是多么好的人,更没有在婚后让她过过几年好日子。后来她们的家乡被流寇袭击,她一个人带着尚且年幼的女儿流亡到清河县来,从此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是否可以称之为良配,不能只看他自己。人有嘴,会说谎。与其赌别人的良心,不如先衡量那些看得见的、难以被改变的东西。

      温氏不希望清酒以后找个强硬的夫家,受夫家的磋磨。她要让她的女儿成为那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人。她要让女儿获得幸福。

      但清酒静默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她不愿意之类的话。

      只是轻轻的,平淡的道:“可是,我不会快乐了。”

      嫁给那样的人家,她会不愁吃,不愁穿,婆婆和夫婿都能听她的话。

      但她从此不会感到快乐了。

      温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昏黄的灯烛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噼啪’响了两声。

      但是,女人怎么能不嫁人呢?温氏这样想。她又想到自家女儿说出刚才那些话时平静的样子。清酒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但她很听娘亲的话。温氏知道,如果她坚持,清酒并不会拒绝她对她的亲事做下的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

      温氏起身,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便匆匆离开了。

      清酒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她把烛火熄了,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温氏却又进来了。

      在一片黑暗里,她握着清酒的手,坐在床沿上,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好。那就不嫁了。”

      “娘?”

      “你不想嫁的话,就不嫁人了。”

      在那半个时辰里,温氏想了很多。她的语调先是有些犹豫,慢慢的坚定下来。“娘想过了,也不是非嫁人不可。我的女儿往后就继承我的酒坊,这样也很好。”

      她像在劝着自己一样,“就算是跟我一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多名声上差了些,也不是活不下去了。”

      清酒睁着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望向头顶那一片黑暗里。

      温氏的声音柔柔的:“我们不议亲了。娘不给你议亲了。我的女儿,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

      韩检义是在五天后得知这些事的。

      随着两人渐渐长大,那颗老树也逐渐承担不起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后来就渐渐变成了坐在树下聊天。

      “所以,你把他打了一顿是吗?”韩检义夸她,“真棒!就应该这样。”

      清酒倒是不以为意。

      这又不是什么多傲人的事迹。只是当个勉强有趣的谈资,说给从小到大的朋友听而已。

      她今日带来了一些酒坊里买卖的单子。那天晚上温氏的话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做好了让清酒接手酒坊的打算,拿了些前不久做成的生意,让她先看看。

      清酒以为他问完了就没别的事儿了。

      他们也不总是这样约到一起聊天。最开始是出于交到朋友的新鲜,到了后两年,清酒也渐渐明白了那些男女大防,只是偶尔和这位有些特别的朋友见一面,互相聊一聊对方的近况,说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便分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哪知她单子还没看几页,没听到韩检义说他的事儿,倒听见他小声嘟囔:“你都到要嫁人的年纪了啊?”

      清酒‘嗯’了一声。

      这算是件女儿家比较私密的事情。她想了想,没跟他说那天晚上她和她娘做下的决定。

      只道:“你很惊讶?”

      “呃。”韩检义居然承认了,“嗯,是有一点。”

      “我都到十五了……是该嫁人了。”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曾经还有些桀骜的十二岁小姑娘,成长为可以自然谈论嫁娶之事的少女。

      但韩检义却好像自始至终没变过。只是看着长得更高了。

      也许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晚熟。清酒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她困惑:“为什么会惊讶?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

      “嗯……”韩检义挠了挠脸。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憋出来一句:“我就是,没想到。”

      “什么?”

      “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清酒终于从那些单据中抬起头。她显然理解错了——或者说,韩检义的话,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

      清酒皱起眉,不高兴的说:“你以为我会嫁不出去?也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没人要的浪货是吗?”

      “不是,不是!”韩检义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他忽的小声起来,“我就是在想……”

      清酒盯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就是在想,”韩检义一句话卡了又卡,终于胀红着脸说出口:“娶你的,就不能是我么?”

      声音很小,但清酒听清了。

      她愣了一下。

      好像头一句话鼓足勇气说出口后,韩检义也不扭捏了,之后的话也越来越顺畅:“你、你同我结亲吧。阿酒,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会认真待你的……”

      清酒听着听着,笑了一声。

      韩检义的声音就停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大少爷?”

      她很少这么称呼韩检义,现在叫出来,满满的讽刺意味,在嘲笑对方的异想天开。“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要抬了我做妾吗?”

      韩运使家的小公子,独苗苗,是不可能迎她这么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平民为妻的。更何况像她们家那种情况……

      无父无兄,母亲也‘德行有亏’,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对方突然说出那些话,清酒也并没有当真。

      韩检义却皱眉:“你怎么能做妾呢?!——我是认真的!”

      他很认真的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清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来:“你父亲,韩大人,他不会同意的。”

      她想说些什么,又闭嘴了,不再理会这个只知道信口开河的家伙。

      韩检义许久都没说话。

      也许他也意识到他刚刚的提议多少是有点天真了。

      清酒揪着地上的草尖尖,也有些烦。

      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韩检义口中的那个可能性。

      在十二岁之前,她拥有的,只有母亲。

      在十二岁之后,又多了一个韩检义。

      清酒有想过。要是她嫁了人,或是对方娶了妻,她们之间这样的含糊的关系势必要断掉。

      倘若真的到那一天,她应该会非常的……寂寞。

      虽然那是迟早的事。

      但今日有些事被韩检义挑出来说了,在那寂寞之中,好像又多了一些什么。

      清酒心里闷闷的。

      她有点不想在这儿呆着了。不如早点回家……

      清酒收了单子,正打算起身告辞,就听见韩检义又开口了:“那要是,我爹他同意了呢?”

      她一怔。

      “我……我会让他同意的。”韩检义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坚定,又有点害燥,说着这些事的时候,耳根都红了。

      “要是这事能成,我就找个好时候,去拜访拜访伯母,把……”

      他的意思是,把亲事订下来。

      可被求娶的那个到现在还一直沉默着。

      良久,才说出一句:“不可能。”

      “哪有什么不可能。”

      话赶话的,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检义后知后觉的以为,说不定是清酒压根没相中他,不乐意呢?

      但事情都这样了,也不差别的了。

      他就厚着脸皮,耍赖一般的抓着心上人的衣袖,摇了摇,又摇了摇。

      “好姑娘,”他小声说,“你就嫁了我吧。”

      桂树下安静片刻。

      清酒站起来。

      地上的草都快被拽秃了。

      “随你。”她道。

      ***

      清酒其实心里明白。

      她那天答应了,但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韩大人是清河县里唯一的官儿。是这儿地位最高的大人。

      同时也是独断的、并不会因为自家儿子的恳求而放软态度的强硬长辈。

      她那天只是哄着韩检义罢了。

      纵然这其中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令清酒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韩检义又来找她了。

      他看上去不太好,额上有道新添的疤痕。还牵上了那匹清酒已许久未见的小马——现在已经是一匹高高大大、健壮有力的好马了。

      山楂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认出了清酒的气味后,马脑袋凑过来,似乎是想舔一舔她的头发。

      清酒后退一步,躲开了这头不礼貌的马。山楂被另一人紧紧的拉住脖子上的缰绳,过不来,不满的原地跺了下步子。

      “我要走了。”韩检义说。

      他说他在家里游手好闲太久,如今十九了,也是时候该接过父亲的担子。又说韩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儿,并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让他先立业,再成家。

      这几天就是在等朝廷那边下来的、让他承袭转运使这个头衔的令书。

      现在等到了,就该出发了。

      年轻的,刚上任的转运使,按规矩是要前往其他州市,至少任职两年,才能返乡。

      和韩检义一样的、其他县的同僚们,早早的在清河县外那条宽阔的官道上等着了。在韩父的压制下,就连今天这一趟,也是韩检义左托右请,恳请同僚们稍等片刻,才空出来的时间。

      交代完该说的话,他就得和其他官员们前往遥远的江南。

      谁知道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清酒没有疑问,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着韩检义额角那道被砸出来的伤,很快又移开目光。

      “我……”韩检义张了张口。他在衡量他这时候能说出口的话。

      “如果我回来了,你还没有嫁给旁的人。”他低声道,“我要办一场最热闹的婚礼……拿到请帖的人都会高高兴兴的来参加。我要这清河县里所有的人,都羡慕你。”

      又说,“如果你娘说……那你就另找个好人家吧。”

      他的眼神里有些难过,盯着地面,还是坚持说完了,“不要耽误了你。那天的话,你就当我是在说胡话骗你的。是我对不住你。”

      清酒始终沉默。

      不会的。娘说过,她可以不嫁人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还是突然感到一种悲哀。

      对当初轻易答应了对方、却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的悲哀。

      她只能说:“我会等你。”

      韩检义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至少在得了这句准话后,他表现的很高兴。

      他牵着那匹枣红色的马,笑着朝清酒挥挥手,转身渐渐消失在了巷子那头。

      一如多年前,清酒还能坐在桂树上赏月时,牵着枣红色小马晃晃悠悠走来的那个少年。

      清酒在初秋的小巷里站了片刻,也回去了。

      没关系。

      她想。

      她还有很多时间,去验证这个能否达成的约定。

      *

      小酒坊在换了一任主人后,生意仍经营得不温不火。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没变的。

      清酒确实一直没有嫁人。她成了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怪人。

      将近一千个日夜过去,她没有得到过韩检义的任何消息。

      那位韩大人,实在看不上她。清酒知道这一点。她自然也明白,对方并不会如此好心的告诉她任何消息。

      但她能等。

      其实也不能说是在等。

      清酒想,她总还是要生活的。她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又怎么谈得上什么等不等呢?她本来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至于为什么会想知道那个人的消息……

      只是因为……她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无论结果如何。

      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直到温氏去年因为一场疫病去世,直到清酒变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直到那颗老树终于还是活到了头,在某一年冬日被积雪给压断了……

      清酒经营着酒馆,自温氏去世后,再也没有笑过。只是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再极少极少的,偷偷去韩府门前看看。

      韩检义一直没回来。

      当初说好的任职两年,早就远远超过了这个期限。

      再一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就是那荒谬的死讯。

      哪怕是得知了自家儿子喜欢上一个农女,也一直没有和清酒见过面的韩家大人,那一天坐在庄严的高堂上,抚摸着手边一具漆黑的、沉重的棺木。

      他说,因为高额的赋税和有价无市的粮食,江南兴起了叛乱。那一年在五洲任职的官员,都被愤怒的叛军杀掉了。

      就连那匹漂亮的、忠心耿耿的枣红色小马,兴许也早已经变成了锅里烹煮的肉汤。

      “我这孩儿,虽然从小顽劣,”韩大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抚着棺木的动作又显得很是温情。“他或许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个正直的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和他早逝的发妻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又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太重视他了,也太着急了。所以在韩检义提出想和这个一无是处的民间女子成婚时,韩大人才感到难以接受。

      他近乎逼迫的提出那个要求。可事实上,就算韩检义真的顺利履职回来,他也不会让儿子娶这样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帮助的女人。

      清酒跪在下方,抬头便是那具棺椁。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

      是谁被装进这个四四方方的、丑陋的木盒子里了?

      她好像听到那棺椁里有人在喊她。用窘迫的、苦恼的、又有些天真的声音,带着点还不太成熟的少年心性。像那天在树下拉着她的衣摆耍赖一样的,说,抱歉啊,他又食言了。

      用给她读过故事的好听的声音。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不该逼他。”韩大人木然道,“回想起我儿最后的请求,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为他做到。我也不逼你,只问一句,你如今是愿,还是不愿?”

      清酒一阵恍然。

      她想起温氏那天晚上对她说过的话。娘说,无论如何,她的快乐最重要。

      可是,可是。

      她的快乐。

      有一半,因为疫病,被埋在了地底。

      而另一半,也在那具不大不小的棺椁里了。

      良久,清酒才俯身叩首,轻声道:“民女……愿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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