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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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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一只纸盒装着婴儿丢在福利院门口,明禾的人生从这开始。
她四岁就揣摩最乖巧的微笑弧度,站在人前如身立橱窗,命运轮转在大人们的目光里。
其他孩子里,还有对着大人们作揖的,说各种俏皮话,最大程度动用五官来搞怪逗乐的。明禾试过,但学不来。
明禾的幸运,或许是她身体健康,黑发绿瞳,长相精致。
“好像是混血儿呢。”
有人因为这点,迫切想收养她,也有人因此,退避三舍。
六月底这天,明禾被收养了。
男人衬衫西裤颇为正式,但笑容是热情俗气的。收养异性儿童,需四十岁年龄差,男人眼角皱纹密布,染过的黑发里藏不住白发的苗头,已是奔五。
男人牵她出福利院,炎夏灼热,光影晕眩,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影憧憧,世界正不断涌入明禾五感,车喇叭刺响,听在她耳中却别有一番庆祝意味。
她小碎步迈得极快,颠颠的,几乎是用跑来追着男人的步伐。
男人正打电话,眼皮一耷,注意到了,将步伐微微放慢。
这细微的放缓,让灼烫的夏风吹在她心里。
她歪头,珍惜、小心地,将嫩生的脸颊贴上男人粗糙的手背。
一个存在着的,即将给她一个家的大人。
男人名叫方想,建筑公司上班,在明禾初来家中的几天,总兴致勃勃拉她买衣服,乐意打扮她,把她抱在手臂上遛弯,听路人的惊羡。
“长得真好啊!”
“洋娃娃似的呢。”
“这你家闺女啊?她妈妈美得不得了吧!哪国的啊?”
明禾过得很快乐,快乐得她经常睡不好,夜里醒来,悄悄去隔壁,站在门口听爸爸打呼。
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一切为真。
那天,爸爸将她拉到一人面前。
“小禾,快,喊哥哥。”
门口站着个小男孩,白T恤,黑短裤,额发松散,眉眼干净精致。他瞧着她,眼里盈一层浅浅腼腆的笑意。
明禾认识他。
——福利院里,她最讨厌的人!
明禾捏住爸爸的手,小小的身子朝他腿边紧贴,“爸爸,我才是你的小孩!”
似乎对小孩这种“争宠”很喜欢,方想大笑两声,揉揉她发顶,指向男孩:“当然啦,但打今儿起,他也是我的小孩。小女娃娃的,给你个哥哥不好吗?”
“哈哈!快,跟哥哥握手。”
明禾皱着鼻子,恶狠狠盯对面的男孩。他如雪冰清,眼神温和,主动朝她伸手,白白的、漂亮的手。
“别惹爸爸不高兴啊。”
那尾音里的一声“啊”,总是微微压沉,带着警告意味。
明禾立时伸手,握住男孩手心。
两只柔软的小手相贴,稚嫩的命运在这一刻相叠。他睫毛缓慢一眨,听她俏生生喊:“哥哥好!”
方昀安抬眼看去。
女孩一身薄荷青连衣裙,皮肤奶白,清纤、透明,像行走的春日清晨。
方昀安弯起嘴角,指尖微弱捏重她的手心,“妹妹好。”
“这才对嘛。”方想推着两个孩子后背回卧室,特意拍拍明禾脑袋,“去帮哥哥收拾行李啊。”
“嗯、嗯。”明禾一手牵着方昀安,一边仰头笑应。
不到五十平的两室一厅,在老小区,家具是笨重木质的,墙壁斑驳,贴着旧日历、古早明星海报,有一种陈旧的温馨。
方想没跟着进屋,翘腿坐上客厅的老沙发,打火机一转,点燃香烟,扯着嗓门与朋友打电话。
明禾走进卧室,一把甩开男孩的手,嫌弃地将握得发热的手心往裙身蹭,又想起这是自己喜欢的裙子,便抬手朝他短袖擦抹。
“你赶紧滚回去!”她低喝,水润的绿眸瞟向客厅,注意外面动静。
方昀安对她的变脸无动于衷,温静打量四周。屋内靠墙放了张上下铺木床,窗边摆了两张并列的书桌,衣柜虽然不大,但也是分开的两个。
种种痕迹早就透出,这间屋子不会只有她。
这不奇怪,毕竟方想一开始就有意领养他,但年满八周岁的孩子有权拒绝收养人,他如今九岁,已拒绝几次,直到——
方昀安眼神柔软看了眼明禾,她瞪着双眼,满脸怒气,然而粉面桃腮,瞳仁炽亮,活像炸毛的小猫。
方昀安乖顺垂眼,走向上铺楼梯,视线不经意一垂,扫过下床。床上轻薄的蓝色夏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平整,看不到一丝褶皱,枕头边的两只兔子玩偶也是规矩立正的。
他收回目光,踩上楼梯。
“你给我下来,你滚回去!”明禾猛地冲来,拽他裤兜。
方昀安身体轻晃,被他及时搭握扶手稳住,他护住自己裤兜,朝上拉拽,口吻淡淡:“滚不回去了。”
明禾朝他手背“啪”一声拍打,“我是爸爸的孩子,你滚啊!”
方昀安瞧了眼泛红的手背,对盛怒的女孩陈述道:“不,我们没有爸妈。”
稚嫩的嗓音,锋利的真相。
这话出口,他清晰看到女孩瞳仁颤动,明亮的泪光洇出,在她那双绿眸里,像翡翠湖底浮跃出的珍珠。
“你……”她可怜地小声吸气,又倏地气势凌人,双手朝他猛烈狂打,“我现在有爸爸,我是爸爸的孩子!你——滚——!”
“小禾,干嘛呢?”一声凌厉询问,方想出现,靠在门边。
明禾木然眨眼,泪水以神奇的方式快速消融在眼中,她就这样把打人的双手一收,抱住男孩纤瘦的小腿,煞有介事笑道:
“哥哥爬高,危险,我扶着他。”
她方才的怒喝多么响亮,方想怎么会信,他严厉地看着明禾,对她的笑、她的泪都视若无睹,用一双成年人威严的眼,无声将气势压来。
屋内气氛焦灼。
明禾泪水打转,但还是提着嘴角强笑,努力忍泪。她模糊知道:哭,是很容易被厌恶、被抛弃的。
体内有血缘的孩子可以哭,而她们体内空空,背后空空,唯有“乖巧”拿得出手。
方想无视她讨好的笑容,厉声:“你怎么能让哥哥滚呢?还撒谎!”
成年男性雄浑的断喝,如一记闷雷乍响,明禾头皮跟心脏都在发麻,身体打抖,盘旋的泪水终于“啪嗒”掉落。
“我…呜,我…”她抽泣,唇角尝到咸涩的泪珠,意识到自己在哭,慌忙擦拭,着急地咬出一嘴血腥,还是没说出讨巧的话。
真笨啊,明禾。真笨,怪不得没大人要你。
“没事,妹妹和我闹着玩呢。”紧迫中,男孩的声音温柔响起,方昀安从楼梯跳下,牵过明禾的手,“我俩在福利院就常这样,打闹才是兄妹嘛。”
他低头,手背抹过她滚烫的泪水,柔声问:“是不是啊,小禾?”
他站在明禾身前,单薄的肩膀挡住大人严酷的目光,明禾因此稍微能喘过气来,“是、是的……”
方想手机又响,他瞥下屏幕,工地的事解决了,紧皱的眉头松开,“小禾,跟哥哥道歉,听到没?”
明禾立刻:“哥哥,对不起……”
她稍仰头看他,湿漉的睫毛,潋滟的眸子,小奶声鼻音浓重,还细细的抽噎着。
小可怜。
方昀安轻拍她脊背,“没事,没事。”
剩下半天,明禾都乖乖陪在方昀安身边,帮他收拾行李,铺床叠被,他的书本与她并列放在另张桌面,洗漱用品也与她紧挨。
方昀安侧望她一眼,她垂眼干活,浓黑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分外可爱。
察觉他的打量,她掀眼看来,与他静静对望两秒,对他主动示好的笑容没有回应,又垂眸做事。
乖巧、凶狠……这时候又冷寂了。
方昀安好奇地看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她转身,他跟着转头。她蹲下,他跟着低头。她到何处,他的目光就如水漫到何处。
她似乎无法忍受,握紧双拳,猛地瞪眼将目光刺来,可他还是一双温软无害的黑眸,对她友善地笑。
明禾瞥了眼客厅的方想,拳头捏了又捏,还是忍住,拉开桌前椅子,摊开书本,开始学习。
方想过来看望时,就见明亮窗前,两个孩子并肩坐着,各自安静学习。他很满意地笑了笑,上前伸开双手,分别落到两个孩子发顶,
“我有事出门,天气热,你们去冰箱拿雪糕吃。”稍顿,撇头看向一眨不眨注视他的明禾,慈爱一笑,“小禾不能贪吃。你们一人一个,我回来会数的,知道吗?”
送方想出门时,明禾的每一声告别,都比身边的方昀安更欢快、响亮,仿佛这能证明,她比他更是爸爸的孩子。
大门咔哒落锁。
明禾小小的身子像壁虎贴在门后,听到拖沓拖沓的脚步远去,回身,推开挡路的方昀安,朝阳台跑去。她拉开阳台玻璃门,猫腰走几步,蹲下,拉开地面翠绿的芦荟盆,透过栏杆缝隙外望。
方昀安静静凝望她背影。
她们家在四楼,明禾守了两分钟左右,方想走出单元门,出现在她视野中,朝小区大门走去,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不见。
确认爸爸走了。
明禾嘴角微扬,转身,冷笑看方昀安。男孩还是乖巧安静地站在那,无论她对他又露出哪副面孔。
真乖巧似乎对假乖巧是天生的威胁。
明禾几步上前,推他一把,在他趔趄退后到第三步,将将站稳时,又推他一把。他额发起起落落,垂睫敛眸,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被她一路推到冰箱门前。
脚边空气忽然一冷。
他低头,看见女孩铺地漾开的青色裙摆,她蹲身拉开冰箱下层,眼眸晶亮选择雪糕,拿出两只,冲他晃晃,飘白的冷气在眼前散开。
“爸爸会数数,我只能吃两个!你没有!”
方昀安很高兴她跟自己说话,弯弯眼角:“好。”
他皮肤冷白,脸如脆瓷,虽然精致好看,但总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霜雪气。此刻这么一笑,却似春雪消融,皎洁清新。
明禾看他不生气,提醒他:“我说我吃两个,你一个都没有!”
方昀安微笑:“好。”
明禾“刺啦”撕开包装,左边尝尝巧克力味,右边尝尝香草味,一人吃俩,挑眉看他,似乎在说:你看,我真这么做了。
但面前的男孩还是文静微笑,一瞬不瞬瞧她。
明禾纳闷至极,又见他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以为他馋了,便将指尖落向自己嘴角,把指腹残黏的奶油递到他脸前,“想吃?你只能吃这个!”
他呆住。
明禾得意一笑,上前,将指腹更迫近他嘴边,“吃!”
男孩低头,似乎委屈,在她再次的命令下,张嘴,将那一指奶油轻轻卷入舌尖。
明禾瞧他低垂的漆黑头颅,道:“你只要还呆在这,我就会一直欺负你的!所以你快回去吧!嗯,你找别人家去吧!”
指腹上湿滑细痒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喂楼下小猫时的心软,明禾不禁放轻语气:“你肯定能找到好人家的。”
她说了曾经领养人拒绝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