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图纹》青鸟传书信

2、神逆

　　洪荒往北，渡海，在极北之极有一座黑水玄石的山，叫幽都。
　　殷玄化形落地已一年有余。

　　殷玄抱着比他高半个头的霄练玉剑蹲坐在幽都山的石阶，天道给他化的身体年幼，从远处看像团成素简黑衣裹着的白菇，随地一长，沧沧有一年余。
　　他化形落地时正巧赶上凶兽量劫的尾音。不久前，天道降下法旨，令道祖鸿钧，魔祖罗睺二人前去诛灭兽皇神逆，旷战数十日，紧跟着细判凶兽一族罪孽深重，引了天雷近乎诛杀殆尽，然，上天仁心，余下四大凶兽饕餮，穷奇，混沌，梼杌镇于四极，永世不出。

　　殷玄自诞生以来终日居于幽都山，因着外面实在混乱，天道出于保护对他下了禁限，他出不去，外面的东西却可以进来。
　　他惯穿黑沉沉的衣袍，只广袖领口绣着白丝玄鸟纹，长发终日披散，安安静静坐在幽都山的高木上。
　　幽都山自有一级级石阶，直上山顶。他便住在上面。
　　黑石玄水，丛林深茂。
　　在凶兽量劫愈演愈烈，劫气越发深浓时，常有残虐无智的凶兽闯入禁限，踏上幽都山的石阶，扰他清静。
　　那时，天道赐予他的那把玉剑他自己想了个名字。
　　——霄练。
　　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
　　殷玄提着剑，从山顶走下，石阶层层，血流而下，苍石台阶每日都浸着血，慢慢染上暗红，弥漫难闻的锈腥味。
　　后来，他对洪荒天地的好奇掩忍不住，每日自己下山，雷打不动地坐在石阶上，除了方便迎战凶兽，他每每抬眼一看，有苍海无边，耳边涛声不息。
　　幽都山和洪荒只隔了一片海。玄鸟振翅一扇，用不着一日，便可落到洪荒。

　　他如常坐在石阶上，少了凶兽的骚扰，只能静坐，望着灰沉的海卷出巨浪，有点百无聊赖的寂寥。
　　笼着幽都山的禁限忽地嘎吱一声，轰然碎裂，殷玄被这忽如其来的动静吓到，反射地弹了一下，迅速跑躲到离他最近的树后。
　　他默不作声地探出头。

　　漫天下起灵雨，伴随仙乐阵阵，地涌金莲，耳边莫名听到金轮缓缓转动的声响，天音传来：诸恶尽诛诸邪尽灭，洪荒清明，万物重归。
　　殷玄听出了一个意思。
　　量劫结束，他可以出去了。

　　他靠站在树后，手上细细掐算了半天，没算出什么东西，许是天道看不下去，悄悄漏了点提醒。
　　天机显示，此行机缘已待，但吉凶相伴，倘若遇有贵人，可逢凶化吉；倘若遇不上，幽都山便可以敲上三天的丧钟了。
　　他算出来后就忙忙回到山顶，吭哧吭哧地收拾出东西，塞入霄练自带的空间里，又把天道硬给他戴上的长命锁摘下，思索了一会，还是塞入空间里，乌发散着，长至腰处。

　　殷玄整装待发，临走前煞有介事地对着松木开了尊口：“你看山，记得不要再长太高了，引了太多别的鸟雀。”
　　松木枝坠挂下来的青铜铃响了响，算是应声。霄练极通人性，他心头一动，化成了一枚玉珠，串着固魂丝戴在他的腕上。

　　幽都山响起一声清鸣。
　　玄鸟仰起头，拍拍翅膀长羽扬起，功德金光已经隐匿了，阳光下映出玄鸟黑羽，只腹部是洁白的绒毛，冠羽鲜红缀上一丝金色。
　　扇旋起的巨风掀起林浪，涛声百里。
　　它飞越上九重云霄。

　　北海极广，从底下往天看，他缩成了一个点。
　　殷玄微微低头，海与他千里之隔，有鱼跃出，冥冥传来空遥的叫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灵发出的空鸣，只觉得这声音配着天和海有广旷无边的自由之感。
　　似乎一睁一闭之间，下一秒便可以到任何地方。

　　他刚飞落到洪荒大地时，原本受劫气影响而寸草不生的洪荒地已经有生机开始蔓延。
　　殷玄抬眼，入目有浑浊雾气还有零星的绿丛。
　　当年盘古一斧开世时，天地初开，清气抬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如今过了不知多少年，洪荒中央只有雏形初具的整块大□□面环海。天边之极立着不周山，支撑天地，不让它们合上。
　　如今刚过了量劫，劫气尚未消散，这浊雾便是劫气的实质化，足以看出这次量劫席卷汹汹。

　　洪荒广阔，横跨了数条山脉川水，殷玄保持着玄鸟真身，拖着隐隐流转出功德金光的尾羽，飞落到一片只余残骸的道场。
　　玄鸟真身在落地时骤散，聚成人形。殷玄抬起手腕，白丝银线串着枚玉珠，白光一闪，玉珠化剑。

　　殷玄握住霄练抬眼，入目残败破落，道场中间躺着血流尽枯狮首龙身的六翼凶兽。
　　它似乎刚死不久，地上的血迹还是鲜红，周身有道韵未消。

　　凶兽皇神逆，统治洪荒不知多少年，哪怕现在死了没多久，光是周边还未消散的道韵都在压迫着殷玄的灵台，对他这类“卵化湿生”之辈有天然的压制。
　　出于天生的好奇和探究到底的良品，殷玄并不想打道回府，硬扛着灵台里阵阵的压力，抬出如临大敌又故作老成的架势走过去，握紧了霄练，一步一挪。
　　虽然可能是送鸟头，但他莫名就是有勇闯的一股气。

　　殷玄慢吞吞的移到了兽尸下，抬头仰望，这尸体实在太大，连狮首都巨大若山，他站在它面前微渺如尘。殷玄抬起剑，轻轻用剑尖戳了戳狮首试探。
　　毫无反应。

　　想来是已经死透了。殷玄垂下眼，微微放松。

　　他自言自语：“也不知这神逆身上有何机缘。”天道给他的天机只泄了一点，就迅速收紧袋子，一滴水都不再漏下。
　　殷玄初入世，同刚出生的新儿差不多。

　　咔嚓——
　　他的听觉敏感，这细微的声音如齿轮转动，悄然开启了什么。
　　他刚好又抬起头，眼前死透了的尸体骤然睁开一只竖瞳。
　　殷玄陡然僵住。

　　森凉寒意攀上脊背。

　　狮首龙身的六翼凶兽睁开的眼盯着他，灵台里的压力像是化成了针，用力搅动识海，痛意如刺密密麻麻。
　　他动不了，耳边幽幽传来一句：“玄鸟？”

　　“倒是可以当作容器。”

　　神逆的身体缺脚断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近低下头，殷玄抬头看见那眼里血幽发光，它张开了森白的牙，流出腥臭的血，粗哑的嗓音神经质一般兴奋又诡异：“我凶兽族怎么能输呢？只要我复活，要不了多久，洪荒又是我掌控了。”
　　“谁叫盘古当初诛杀三千魔神，这样的血海深仇，用整个洪荒才能抵消哈哈哈哈永无止境永无安宁。”

　　它蓦地停下话，朝他咧出嗜血的笑：“从你开始吧。”
　　“天道之子。”

　　恐惧霎时如海淹没了灵台，殷玄盯着它，霄练微微发抖。殷玄心急如焚地催促自己的腿赶快动一下，但他犹如深陷梦魇，控制不住身体。
　　殷玄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下，血味入喉，终于刺激了被恐惧控制的灵台，殷玄转身就跑，踉跄了一下，霄练迅速飞出把他给接住，直飞入天，划出一道白痕。

　　底下的神逆吼出一声，声音裹携着远远比他强大的法力震得霄练忽地不稳，似是抵挡不住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殷玄着急忙慌地把霄练抱在怀里，运起法力，安然无恙地落到了地上。
　　落地的时候还是腿有点软，他反手把霄练插到地上作支撑，脸色发白。

　　神逆不过两三步就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殷玄已经被恐惧扔进了水，上上下下一处不漏，全浸湿成了个凄字，他拔出剑，剑尖稳稳当当地指着神逆。
　　殷玄没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怕成了像抖成筛子的鸟。脸上还保持着一贯的严肃和面无表情。

　　一幅要拼命的凶狠架势。

　　在神逆看来就是只毫无威胁的鸟崽，巨大的实力差距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它不想浪费时间，血色瞳孔细成一条线，杂乱刺耳的声音灌入殷玄的脑海里。
　　他反抗不了地意识渐渐消沉，泯灭。

　　神逆心情颇好，少有慈悲地开口：“我会吞噬你的灵魂，到时你和我一同住在这具身体里，登顶洪荒之主果位，岂不美哉？”
　　殷玄说不了一句话，只是下意识地摇头，抱着头支撑不住地慢慢跪下。
　　他莫名想着：神逆失败了一次，就有无数次的失败，那怕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殷玄忽然有了点安慰，他死后天道应该会报仇，毕竟天道长子就这么死了也太草率了点，很是丢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阵玄之又玄的声音念着令人昏昏欲睡的书文，差点就把殷玄给哄睡过去了，只有神逆抽风似的弓起腰身炸毛一样，警觉地四处张望。

　　鸿钧忽地现身，拎起半死不活软绵绵的玄鸟，手上浮悬一只玉碟，看浮尘草木似的望向紧张兮兮的神逆。
　　鸿钧客客气气地轻声道：“你倒是能忍到这时候。”再夺舍。
　　他惯喜欢不把话说完，紫衣白发，一副仙风道骨。如果还在混沌，神逆对他这终年如一日的装模作样只会又大战一番。
　　但次次落败而归。

　　神逆又怕又恨得牙痒，鸿钧出身太好，一缕鸿蒙紫气化形乃万气之祖，还掌握造化法则，在三千魔神中排名前十，天道派他来剿杀自己，它竟然还想着能瞒过他借躯重生。
　　鸿钧没有多说，造化玉碟莹莹泛出柔光，神逆骤然被困进一个阵中，它拼命挣扎，含血嘶吼道：“你也是三千魔神，为什么要听令于天道？！你不恨盘古吗？你难道不在意从前好不容易修来的修为和大道？”
　　它的声音穿透了洪荒天地，发出极至的怨气：“鸿钧！天道能给你什么？！”

　　尖锐的声音拉成一条线，在洪荒天地间萦绕不绝，终于是散了。
　　殷玄被它的声音刺激得难受，耳鸣嗡嗡，眼前一黑，活活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