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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周志追着陈宇南去了地下室,原以为他会受刺激做出疯癫的事,结果陈宇南扒着地下室一寸一寸地摸索。

      周志一下子就懂了,他在找出口。

      地下室很小,十来平米的空间。楼梯下面放置一台电力发动机,轰隆隆运作。四处凝固成暗黑色的血,范明胜断掉的那条腿躺在墙角,已经腐烂到爬满蛆和苍蝇,嗡嗡嗡地飞出浓郁的恶臭。

      货架上堆积各种杂物,铁锤螺丝刀各种小工具、水桶扫帚、书本报刊,周志随手抽出一本刊物,很老的刊物了,二十多年前的,书页全部潮湿匝成一起,纸业变黄蛀虫。

      他还能从里面抖出细细的小到像灰尘一样的虫的尸体,还有一份报纸,夹在刊物里的报纸。在飘到地上之前,周志伸手捞住了。手速极快的缘由是他扫到一张熟悉的照片,尽管照片已经模糊,他还是认出来了。

      2012年1月4日,晚上十一点,他在平城交汇路133号拍摄的车祸现场照片。

      当晚,交汇路有两场车祸。他师父打电话说交汇路77号有一起车祸,让他去现场取照做采访。他打车过去的,司机听他口音是外地人,故意绕了一圈路。

      他家到交汇路77号只需要几分钟,司机去后面两条街兜了一圈,被他催促之后,隔了一条街从交汇路145号往回走。

      交汇路是由新旧两条路拼接而成的。交汇路100号之前是老路,通往所有人流量密集的商圈,四通八达。100号之后是新修的城郊快速通道,用于发展城郊。

      那条路才修好半年,基础设施还没跟上。没有摄像头,没有降速提示牌,只有两排路灯,亮一盏灭三盏,红绿灯的读秒很快,还有几个路口立着简陋的临时红绿灯,没通电。

      出租车开过交汇路133号时,周志打眼就看见横在路中央的黑色轿车,被撞得惨不忍睹,满地碎片。

      他忙叫司机停车。司机说还没到77号嗫。他说不去了,把钱付了,拎着摄像机下车。

      这是一个让他转正的绝佳机会。

      周志,22岁,刚从大学出来实习的大四学生,在平城电视台新闻采访部实习。这是他实习的第三个月,一直都是跟着师父四处采访,从来没有单独采访过。台里给他的单独采访只有去顶替别的播报员拍拍美食节目之类的,这些并不能给他加分。

      他需要独立完成一次重大采访,才能让自己留在电视台。

      这是一次机会。空寂的交汇路133号,路灯昏暗暗,没有行人,没有路过车辆,遍地汽车零件,当场死亡的司机,这是一场特大事故,肇事司机在逃。这是一场可以上报纸板块的新闻,连师父都不知道,说明还没有人报警。这是他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赶在十二点之前往台里递稿。

      他拿出相机,远远近近,每一处每一寸,车祸最严重的地方的特大写,拍了百来张。

      “叔叔……”
      车上传来微弱的叫声。
      有一个小女孩,双腿被卡在座椅下面,拔不出来,那双腿早已血迹斑斑,她像感受不到疼,努力往周志的方向探身,但也只能伸出手去。

      周志放下相机,走过去。

      小女孩说,救爸爸。

      周志往驾驶室看了一下,血肉模糊的头颅几乎让他晕厥。他跟师父拍摄过不少车祸,这是他见过最严重的一次。

      周志说,你爸爸死了。

      小女孩怔了一下,那双漆黑的眼眶里瞬间裹满了水花。她说妈妈……

      周志说,妈妈也死了。

      她终于哭了,但不是那种嚎哭大哭,就只是安安静静的,眼泪快速往下掉。她抿着嘴,手指掐着车窗的缝隙,整个身体都在耸动。

      周志看了眼时间,照片拍得差不多了,同时时间也不多了。他说,我报警了,警察一会就来。然后走到路边去给师父打电话,他说交汇路133号有一起重大车祸。师父依旧坚持让他先去77号。周志再次强调了是重大两个字。师父才说,那你处理那边吧。

      周志笑了,当即往77号那边跑。这边是新路,车很少,他在这边打不到车,得去老街那边,他得抓紧时间打车回电视台。

      跑过132号的路口,他看见一辆警车,歪歪扭扭地骑了过来,飙去了车祸现场。他没有回头,继续跑。

      那条新闻报道是周志独立完成的,周志家里还珍藏着这份报纸,和此时他手里拿着的这份一模一样。

      播报车祸板块的下方,写着——记者:周志

      周志如愿以偿在电视台留了下来,不是因为这场车祸撞得足够烂、肇事司机逃跑,而是当场死亡的人叫平成礼,平城房地产老板。一家三口,只剩下一个女儿。

      死的人足够大,就能占据纸上一块板块。

      周志握着报纸的手发起了抖,他忽然意识到一件被忽略过去的事情——平成礼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没人知道。因为那场车祸后,平家资产被四分五裂刮走,平成礼成了旧时代的死人,没人再想得起。

      但周志有个不可理喻的猜测,平成礼的女儿,也许叫……平……月……

      “啊!”

      楼上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听着像悦凌凌的声音。

      周志浑身一震,和陈宇南一起看向地下室的门。周志问了一句陈宇南:“2012年,你几岁?”

      陈宇南不明所以地扫了他一眼,“6岁。”

      周志哼笑:“6岁,你能干什么?”他能猜出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及时救人。

      陈宇南:“什么干什么?”

      周志:“2012年1月4日,交汇路133号的车祸现场,你在?还是你爸你妈开车把人家撞了跑了?”

      “神经病。”陈宇南不屑地说,“撞死人才赔多少钱,用得着跑?”

      周志:“有没有可能被撞死的人身份地位比较高,不是一点钱能解决的?”

      说完,周志自己陷入了迷茫——那赵淑萍是怎么参与的?钱晓文、张情、梁威、余有为又是怎么参与的?悦凌凌比陈宇南还小,怎么参与的?

      梁威的参与方式,周志能猜出来。因为他好像看见梁威了,在离开现场之前,那辆骑得歪歪扭扭的警车,假如没有猜错,梁威应该是酒驾了,去了现场发现事件有点大,怕惹事上身提前跑了。那其余人呢?

      钱晓文看起来很朴素,甚至有点穷的打扮,怎么能参与到那场车祸里去?张情或许是因为当人小三了?余有为一个厨子能做什么?赵淑萍……往前推算,大概是接近五十岁的年纪,一个小老板的母亲能做什么?

      嘭!

      楼上响起重物砸地的动静,动静很大,震得头顶的地面颤了颤。

      周志悄无声息顺着楼梯上去,楼上空无一人,他摸着门,一间一间往里面轻推。平月的门开了,里面没人。悦凌凌的门开了,没人。陈宇南屋里也没人。周志自己的房间门……推不开。门把手拧动了,说明没反锁。可推不开,应该是有东西抵在门后。

      他贴到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听见了悦凌凌的嚎啕大哭,然后没别的声音了。
      他把耳朵从门上拿开时,整个房子寂静无声,空旷,清冷,只有冷白色的灯光幽幽照着,外面雨幕硕大,世界黑得发沉。

      周志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他匆匆退回地下室,很急切地问陈宇南:“找到了吗?”

      地下室空无一人,只有发电机很沉闷而响亮地叫嚣。陈宇南不见了。

      周志站在楼梯的最后一层台阶,满目慌张。

      “嘭!”比刚才更响亮的撞击声——地下室的门,在周志身后关上了。

      门合上的瞬间,周志看见了平月的脸,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后。他还看见了陈宇南的脸,陈宇南的手抓着门把手,神情冷淡地带上了门,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铁链。

      周志冲上去。门已经合死了,无论他如何用力掰动门把手,都一成不动。

      隔着厚重的门扉,铁链哗啦啦响,从外面将门把手缠绕一圈又一圈,就像他们第一次来到地下室门口,铁链牢牢绑死门把手,禁止任何人进入。然而,他们还是进了,于是,范明胜死了,接下来,他也要死了……

      周志不甘心,想不明白,陈宇南是和平月一伙的吗?平月就是平成礼的女儿啊!

      “救人不是所有人的义务!我只是一个记者,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如实报道,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平月!”

      周志大喊。

      铁链砸在门上,彻底锁死了。

      “如实报道吗?”
      发动机轰鸣的声响里,平月的声音平平传进来,她问:“你如实报道了吗?”

      周志懵了。

      “我……”

      平月说:“你没有如实报道。”

      周志:“可是……记者也要分很多种啊,不是每个记者都要……就算是另一个记者,也不敢……”

      平月:“所以你知道。”

      是的,周志知道。他拍了百来张车祸现场的照片,地毯式地一寸一寸地拍,最严重的地方甚至连拍十几张。

      平成礼的死,那颗被撞得稀烂的头颅,似乎并不像车祸。他知道,他回到局里,立刻把照片推到师父面前,说,这是谋杀,一定是谋杀!

      他很坚定地说。

      师父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一场意外事故,是一场车祸。

      周志不懂。如果这是一场谋杀,一定比车祸更能获得广大关注。报道么,不就是要掀起惊涛骇浪吗?

      师父问他,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周志:谁?

      师父:平成礼。

      周志不认识。师父让他去网上查一下。周志查了,平城最大的房地产老板,平成礼。

      平城最大的房地产老板被人杀了!

      周志激动地指着屏幕:“大新闻啊师父!”

      师父说:交通局来过电话了,说希望今晚的两场车祸不会给我们的板块造成太大的拥挤。懂什么意思吗?

      周志似懂非懂。

      师父写下了新闻内容——一起意外交通事故,致两死一伤,肇事司机在逃。

      周志问,为什么不报?

      师父说,你为什么不去当服务员。

      周志说:我想当记者。

      师父说:对啊,你要当记者,别人要当服务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岗位,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服务员不是只端盘子,记者也不是所有事都要报。社会有一根横量杆,谁该做什么,做到哪种程度,早就注定。

      周志依旧坚持:那记者不就是报道事实吗?

      “可以报啊。报道事实的记者都进监狱了。”
      师父转过身,他坐在椅子里,周志站在旁边。他抬起眼,看着年少无知的周志,眼神慈爱,或者说是一潭死水。

      周志忍不住颤了颤,“为什么?”

      师父哂笑:“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有猫过得比人好,有些猫只能成为流浪猫?为什么有人种朵狗屁花都能上热搜,有人当街撞死十几个路人都得不到死罪?为什么有人想要一颗肾轻轻松就拿到,有人做个肝脏手术得排队两年?”

      师父问他,为什么?

      “因为……”周志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师父说:“你想报吗?”他把笔递给周志,站起身,让他来坐下。

      周志抓着那只钢笔,被师父摁着坐了下去。周志只懵了两分钟,仰头对师父说:因为社会缺乏正义,我们记者就是要把正义传递到每个人心上。
      便埋头在纸上打草稿。师父叫了他一声:小志啊,你今后有什么意向呢?

      周志头也不抬地说:当然是留在电视台啊!

      师父叹了口气,没再回应。周志回头看了一眼,师父正往楼外走。夜里的电视台,灯光明亮。明明是那种很璀璨耀眼的光芒,落在师父身上,却带着一层厚厚的霾,压得人喘不过气。

      第二天,报纸报道,平城房地产老板平成礼,因车祸事故去世。

      ……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身份、应该做的事。每个记者有每个记者应该做的事,有记者报道美食,有记者报道花边新闻,有记者报道事实……

      而周志,不是那个会真实报道每一件事的记者。

      为了自己的生涯,他不可能离开电视台去当服务员,他要留在电视台,继续当一名社会意义上的合格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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