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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母女 ...

  •   翠子口中的礼物,直到三周后都没有着落,杰怀疑她已经忘记,就像她总忘记东西放哪里一样。

      同时,杰还发现她瞒着自己一件事,若是早知道,他绝不会跟着来仙台市。

      八月十三日,离十五日的盂兰盆节还有两天。那是扫墓祭祖的节日,听上去沉重,但实则更像是一家人难得的郊游。有些人家不喜人群,会选择避开高峰期,提前或是延后几天去扫墓。

      杰以为,裕美和翠子就是这样。

      直到当天。

      大清早,三人就乘坐新干线抵达仙台市。裕美租借一辆轿车,载着孩子们去当地最有名的寺庙,求取购置“板塔婆”——写有经文题字的竖直长木片,祭祖时立在墓后。

      裕美独自进入寺庙,翠子和杰在外等待。翠子觉得车里有点闷,两人便下车,靠在车边透气。

      但外面没比车里好多少。

      凝固的白云,黏住郁蓝的天空,夏日的色彩总是过于浓稠,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上升,影子变得窄而深,蝉鸣声也变得吵人。

      裕美进入寺庙的时间似乎有些久。

      但翠子看起来并不焦急,她盯着电线上的杂草走神,竟有种心静自然凉的气质。

      杰问:“你不觉得时间太长了吗?”

      “嗯?”
      翠子看向他,绿眼睛在阳光和树影下闪动,显得清澈无邪。
      “因为她要求取十二根板塔婆,我们三个人,每个人四根,对应裕美的妈妈、妹妹、宠物狗还有爸爸。”

      通常的祭祖,只需要每个人、甚至一家人一根板塔婆,祭笼统的祖先群体,而现在这种情况……

      应当是这四位已全部逝世。

      杰流下冷汗。

      幸好,“正好去散心”这种话,他只在翠子面前说过。

      蝉鸣声震耳欲聋,他扶住额头:“翠子,就算是以你的常识,也知道我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才对。

      但翠子侧过身,抱住他的胳膊:“裕美都没有说什么,你就去嘛!那个墓园的设施很落后,连水都要自己从井里提,打扫起来很累的。”

      杰深呼吸。

      裕美没点明她家人的情况,可能是怕他觉得尴尬。而翠子,就是故意瞒着他,想拐他去当劳动力。

      实在没忍住,他抬手捏住翠子的脸颊,稍微用上点力气,往外拉。

      难得的,翠子没有反击,只哈哈笑,像是雨后抖落干净露珠的森林,原始的,脱离了人类社会,独自在外。

      他指尖下柔软微凉,一阵风吹过头顶树叶,扫去浑身阴影,他定在原地,清风拂遍全身。

      他知道在这种日子感到放松不太礼貌,但他现在确实体验到轻松。

      “那我们进去。”他拖着翠子走向寺庙。

      “进去干什么?”

      “十二根板塔婆,每根都比人高,全要让阿姨拿吗?”

      杰请教僧侣,询问裕美的去向,在看见裕美时,上前接过沉重的木板。他的视线扫过其上的字迹,裕美的家人全部死于1983年8月13日,绝不是正常死亡。

      裕美笑着,夸赞杰贴心懂事,她的笑容温柔细腻,仿佛不曾有过创伤,让杰觉得奇异。

      她不感到痛苦吗?

      她只是稍微挺过来了。

      1983年8月13日。

      十七岁的杉本裕美,与同学们参加夏日试胆大会,等到天将明,她才挥手告别,往家中走去。

      警车和黑黄色警戒线包围她的家。

      隔着人群,显得有些陌生的家。

      二楼的窗沿上,一具尸体趴着探出来,半个身子挂在外面,背部是深可见骨的破口,头发倒立着垂落,是与她一样的樱粉色,与凝固的暗红纠结。

      这是她的妹妹,杉本铃美。

      如铃美一样,她们的双亲也被杀害,连家养的拉布拉多犬都被割掉一半脖子,伤口挂在墙上的挂钩,让血液顺应重力缓缓滴落。

      尽管没能亲眼看见案发现场,但她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与滴水声不同的、更粘稠的声音。

      从那以后,她就陷入迷幻、癫狂的状态,世界非真非假,她也非实非虚。

      她低价出售这栋凶宅,远远离开家乡,躲在出租屋里整整一年,没有参加大学入学考,也不准备重振人生。反正人生已经变得灰暗,再来点光亮也只会让阴影变得更加深重。

      第二年,她离开出租屋,开始在外面活动,酗酒、整包整包地抽烟、在牛郎店挥霍……一旦清醒就会感到很空,像是一个人淹没在深海,黑暗钻过皮肤,往更深处钻。

      第四年,当她注意到月经很久没来时,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

      她怀孕了。

      她知道,因为过于挥霍,她现在贫穷、身体也差、精神不稳,她不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不配有孩子。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她能拥有新的家人的话……

      她想要新的家人,不是三言两语的“我爱你”所建立的肤浅关系,而是血脉相连、生死相依、在她死前永远与她脐带相接。

      愧疚与期待交织,缝补整具身体,她又换了个城市生活,把陋习与不知是谁的孩子父亲全部抛弃。

      她会让这个孩子好好长大,像没有遭遇那件事的她和铃美一样。

      在经历母亲没来得及告知她的痛苦后,孩子出生了。

      她有着墨色的头发和翠绿色的眼睛。

      裕美意识到,她因为忙着打工挣钱,忘记给孩子想名字。

      大概是从书里选比较好吧?

      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还这么多年都没看书。坐在书店里,她捧着本《尤利西斯》头皮发麻,看了半天看不懂在讲什么。

      她拜托老板给她一本有文学性,但又十分好懂的书。

      老板思考一会儿,给她拿来一本《芥川龙之介作品集》,说都是短篇,好读,作者用语清晰简洁,却能勾勒出华丽如浮世绘的意象。

      她买下这本书,在孩子能离开医院后,第一次回到家乡,来到家人墓前。

      她比较中意“翠”这个字。
      它不仅与这孩子瞳色相配,而且在短篇《南京的基督》中,女主角有一对翡翠色耳环,每每作者提及,都意味着一次转机,这孩子同样是她人生的转机。

      但“翠”这个字似乎过于老土,她很久没在年轻女孩的名字里听见过。

      那时,一个白发苍苍的矮个僧侣走过来,他是这个墓园的管理员,穿着执劳服役用的袈裟。

      他看着裕美手中纸上的“翠”,说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平安时代,有一位巫女名叫翠子。他讲巫女翠子手持宝剑,身披铠甲,如何守护百姓,如何高洁坚韧……

      于是,裕美决定,就让这孩子叫翠子,希望她也能成为一个善良坚韧的人。

      但或许是她之前太过放纵身体,又或许是翠子父亲基因有问题,翠子有些天生的缺陷。

      冷血精神障碍——部分情绪感知浅薄,缺乏同情心,倾向寻求外界刺激……大半暴力犯罪分子有这种人格障碍。

      翠子也有这种倾向,但好在文献里说有改善的方法。照着那些方法,裕美通过奖励翠子的「正向行为」强化她的道德感知,结果应该还不错?

      至少现在翠子十六岁了也没出大问题,仿佛是个正常孩子。

      坐在墓碑前的小木凳上,裕美看向两个孩子。

      两人已经清理完杉本家的墓碑,一个蹲在地上和三花猫划拳,一个靠在树旁,看人猫大战。

      百无聊赖的模样。

      裕美说:“翠子,你带杰去逛逛杜王町吧。”

      杰的视线从翠子身上移开,看向裕美:“谢谢,但是不——”

      “好。”翠子起身,打断杰的话,环住他的胳膊就向外走。

      裕美都说可以走,那就可以走啦。她可不想在这片坟地待上一天,信号差得手机都难玩。

      时间正值中午,离开墓园,街边坐落一栋红顶房子,墙面刷着嫩黄色油漆,标牌上写的“TRATTORIA”是意大利餐馆的意思。

      这两天翠子正好沉迷订购披萨。

      杰问:“到饭点了,要进去吗?”

      翠子闭上嘴,回想意大利菜的口味,奶味的咸香,伴随番茄的酸甜在口中泛滥,温暖又柔软。

      她摇头:“不吧,今天不想吃热的、咸的,想吃冰的、甜的,但不能太甜,也不能太冰。”

      “慕斯之类的蛋糕吗?”杰问,随后吐槽,“口味变得真快。”

      通常,翠子对某类食物的兴趣不会超过三天,对人也是。
      除了灰谷兰,他从没听她说起外人的名字超过三次,就算一开始她对某人有点兴趣,等大致了解完后,热情就会褪去。
      他提出这个“习性”不好后,她还会为她的三分钟热度狡辩。

      “万事万物就是处于变化中的嘛,像你那样只喜欢吃荞麦面,还只喜欢笼屉荞麦面的人才奇怪吧。”

      两人向公交车站走去,开始斗嘴。

      “人要有自己的坚持,翠子。”

      “那石头剪刀布的时候,你一定要坚持只出一个,不变的坚持,是斗不过无常的世界的、唔。”

      “歪理。”
      杰捏住翠子的脸颊,早上捏过一次后就格外顺手,但很快就被翠子拧住腰肉。翠子硬是从肌肉上揪起层皮肉,又痛又酥。
      “别掐这里,快松手!”

      “你先松!”

      “一起!”

      打闹着抵达购物街,翠子去蛋糕店买了块抹茶慕斯,杰随便拿了个三明治,两人一起前往附近的公园。

      一路上,杰都在观察杜王町,这个仙台市的外围小镇有点怪异。

      因为常年练习格斗技,在东京,他属于大块头的男性,但在杜王町却不算出挑。
      这里的人似乎都热爱健身,光看外表,他们很多都能去参加健美比赛,身材吊打东京各个运动道馆的教练。

      简直像进入硬派的美国漫画,到处都是肌肉男。

      “就在这里吧。”翠子找到公园中无人的角落,靠着颗梧桐树,屈腿坐在草坪上。

      她打开蛋糕盒,里面是扇形的慕斯,表面的奶油从乳白到茶绿渐变。她没吃过这种蛋糕,只是把口味要求告诉店员,让店员帮忙选取。

      她问:“这个绿色应该是抹茶粉做的吧?为什么下面的蛋糕坯也带一点黄绿?是也加了什么东西吗?”

      习惯性地,她抛出一连串问题,但并不期待能得到答案。

      “不要总想着了解一切,”杰站在翠子身侧,弯腰,伸手虚挡在翠子眼前,“总想着这些的话,反而体会不到蛋糕真实的味道。”

      有道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多分些给脑子或是其他部位,味觉器官拥有的就会变少。

      挖取一勺蛋糕放入口中,翠子闭上眼。

      树影下,她的睫毛颤动,隔着透亮的镜片,像是隔着荧幕幕墙,转眼就会切镜头般消失。

      她闭着眼点评:“柔软的芝士奶油和抹茶味,从奶香到微苦,逐渐变浓,甜味和苦味刚刚好。”

      她缓缓睁眼,即将对上视线的一刻,杰敛眸,看向地面。

      下一秒,翠子问:“为什么看地上?”

      于是他抬眼,视线对上,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目光没有移开。

      他说:“不要总想着了解一切。”

      ?

      翠子歪头。
      了解自己也不行吗?她只是想问,为什么她刚才像出故障一样突然看地上,心里有种不太明白的感觉让她那么做,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灵魂都被操控。

      但来不及追问,有别的人说话。

      “不错的片段。”

      不远处,有个男人,穿着像是要去T台走秀的露脐装,他的墨绿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才齐齐立向左侧。

      他面对翠子和杰,拿着画板,一边在上面写写画画,一边向他们自我介绍。

      “我是岸边露伴,一个漫画家。下一部作品里,我想添加些恋爱要素,想采访你们刚才的行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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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下一本开《5t5讨厌恐怖漫画家》CP五条。 评论点赞了,就是看过了,给每个友友点赞。 精致修文中(有些容易被锁的章节不敢修就将就吧) 观影体得等我悟悟,暂时没get到点。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