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时光说借过》林食

13、№ 13

　　原本酒醉的脑袋，加上这么重重一击，更是火上浇油。包小萝头晕目眩，盯着红纸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摸了摸额头晃过神，寻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慌慌张张观望起来。

　　方才撞到的红纸，四四方方贴在墙上，墙靠近一扇玻璃门，门上方挂着招牌，题着“阿美餐厅”四个大字。此时餐厅的人流量并不大，零星几位顾客跨出门来，手上拽着一小片餐巾纸，抹抹嘴扔到门边的垃圾桶，擦着她的肩膀走远。

　　环顾这家餐厅的左右两侧，全是一溜店面，五金店，包子店，理发店，小旅馆……再过去就是三三两两的小吃摊，七扭八歪连成排，和着参差不齐的叫卖声，形形色/色的路人就在这热闹的街边穿行而过。

　　包小萝瞧着那些人的装扮，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倒不是说怪异，而是太落伍了。不管男女老少，无一例外，就连年轻貌美的女人，也身着难以理解的花色，烫了过时的卷发，迎风露出雪白的额角。

　　间或有上班族模样的中年人打着“叮叮”的车铃路过，他们身下也一律都是老爷车，高高的铁架子，中间横着粗粗的杆，车身绣一只金色凤凰，或者别的什么图案。

　　她回过身，除了右手边那排拥挤的店铺，隔一条街道的左手边，却也是淙淙的河流，只不过河面要更窄一些，走着她从未见过的乌蓬船。两端小巧的蓬里坐着客人，船夫立在船头，竹竿推动小小的船身行进到这里，一声吆喝之下靠了岸，等三两人跳到岸上，又继续前往下一处闹市。对生在江南，却只在大都市穿梭来去的包小萝来说，这实在是罕见的景象。

　　只不过短短一两分钟，昏暗的河滩不见了，周围换成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充沛的日光乍泄而下，将她沐浴其中。她横看竖看，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此刻所处的地界早已不是什么荒凉的野外，而像是一座欠发达的小城镇。

　　心里有几百，几千，几万，几亿个问号等着解答，满腹的恐慌不知道如何缓解。

　　怎么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

　　原地伫立了半晌，这才留意到，旁边从刚才起就站了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身穿白裙子，脚蹬搭扣凉鞋，脸上略略施了点粉，刘海用啫喱水定过型，梳得整整齐齐。虽然和包小萝的时尚观念有点脱节，但看样子还是精心装扮过的。那女孩两手握拳，表情绷直，焦虑地望着路过的船只，每有船夫吆喝靠岸，她就格外惊恐。

　　没多久，女孩忽然后退两步，眼睛直勾勾盯着岸边。包小萝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去，发现一只乌黑的小船刚靠岸，从上头跳下一位胖女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花布短衫，黑布长裤。大约夏天在船里呆久了，刚冒出来就满头大汗，手里不停拍着一只蒲扇，径直走向她们这边。

　　身旁的女孩子涨红脸，神态复杂，像在进行最后的挣扎。只见她重重抿了一下嘴唇，便逃也似的跑远了，三两下没了踪影。

　　包小萝看着愣愣的，刚收回视线，打算回头去观察那个胖女人，胖女人就已经站到包小萝面前，一把携过她的手，脸上堆满亲昵：“你叔叔叫你来这儿等我的吧？站多久了？都怪婶，这船走得慢。”

　　“哈？”

　　女人没理会包小萝的诧异，精明的小眼睛从头到脚将她扫视一番。那双小眼溜过一丝担忧，替包小萝整了整领子，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校服？都考上了怎么还穿校服呀？你妈也太不留心了，叫你出门见人，也不帮你好好打扮打扮，亏我再三嘱咐过的。”

　　包小萝听她这么一说，心想完蛋，对方认错了人。

　　转眼瞥见不远的小巷口，在那里藏身的人正冲她悄悄招手。刚才消失的女孩满脸歉疚，像是把什么艰巨任务委托她似的，冲她抱一抱拳就真的溜之大吉了。包小萝正要开口跟女人说点什么，就被她一把拉着往前走。她嘴上喋喋不休：“咱们得赶快，约好三点见面，迟到就不好了，好人家的女儿给别人留下坏印象可不行。”

　　两人急急走了百米左右，拐个弯，站在一间酷似西餐厅的店门口。胖女人很是自傲地说：“婶婶挑的地方好不好？知识分子就该来这里聊天。”包小萝没料到这种小镇也有这样的地方，门面简洁大方，就是稍显老派了一点，要跟包小萝、郝滴滴平时遇见的西式餐厅相比，又差得远了。

　　女人的泼辣，从她被迎面而来的一麻袋面粉撞到后的叫嚷就可见一斑。被她指责的农民模样的男人，推了辆土车靠在路边，当时正扛着货物送进店门口，一不留神撞个满怀。即使那人随后也欠身道歉，却依然被她“哦哟，走路不长眼，好端端一件衣服都报销了”地嘀咕了许久。

　　她俩推门进去，包小萝环视一圈店内装饰，还不赖，该有的“调调”倒是八九不离十。亮着暖色的灯，壁上分挂几张抽象派的画，装腔作势卖弄小资的东西一样没少。还没到正餐时间，四面靠窗的位置，分坐三五对年轻人，小匙在咖啡杯里搅着，有一搭没一搭讲话。

　　女人暂缓怒气，带着包小萝也挑了个窗边的座位。沙发软软坐下去，耳边就递来柔和的音乐。包小萝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找回一点头绪。与此同时，回想到刚才那女孩的举动，分明是在向自己求救，这让她不免有点压力，觉得立刻撇清关系，说不定会给人家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女人望向墙上的挂钟：“都过去三点十分钟了，咱们没迟到，倒是他们家迟到啦。”

　　“他们家？”

　　经她怎么一问，胖女人顿时欢笑起来：“你看我，哈哈，小伙子小姑娘八字还没一撇，就当做亲家似的，我们家他们家地叫开了。”

　　“……”

　　从她花枝乱颤的动作中，包小萝读出了一个字眼：媒婆。

　　从刚才到现在的对话里，包小萝又读出了另一个字眼：相亲。

　　都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到了这儿的包小萝，此刻又莫名其妙被人推入相亲的场合。她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思绪比热锅上的蚂蚁还乱。

　　对面的胖女人三不五时飞过来一眼，评判着她的外貌，像要给她打分似的。包小萝表面上装作不知情，任由她审视，心中反而释然了不少。不管那位女孩子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来相亲，既然她不愿意，把烂摊子留给自己，那自己这个外人又怕什么。当一会儿替身也无所谓，会面结束立马走人不就得了。

　　正这么盘算着，门口进来一人，袖子高高挽起，鼻青脸肿的，衬衫已经撕破，边缘沾了些血迹。眼看那人环视一周，直直走向她们这桌，来到近处，包小萝也终于看清他的长相。

　　竟然是那晚在车厢见过的男生。

　　左边眼角破了皮，下巴红肿，上上下下暴露的许多小伤口，依然没能盖住他出众的五官。黑发微微笼罩的眼睛里，折射难以言喻的光泽。简直就像熟识了好多年，只要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在这个午后的室内，仿若一块四四方方的黑白照片猛地脱落出一个大活人，带着无比真实的体温。虽然明显是刚打完架，身上也挂了彩，可不管是神色，还是动作，都远比车厢上见到的要开朗，也没那么苍白。

　　还以为只是一个幻象的人物，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住在这种欠发达的地区？

　　男生手插口袋，浑不把自己的狼狈放在心上，坐进胖女人旁边的那只沙发椅，笑嘻嘻地冲她问个好，又朝包小萝点点头。

　　……相亲的对象么。

　　慢着，问题在于十几岁的人相个哪门子的亲，娃娃亲？

　　原本还在为包小萝的装扮不满的胖女人，现在反而忧心忡忡地望向那位男生。当着双方的面，她又不便明言，只好挑一些有的没的，努力发挥她媒人的本领，尽量让气氛活络起来。可惜不论她说什么，包小萝都呆若木鸡，男生则“嗯嗯”“哈哈”应付两句，有没有听进去都还是个未知数。

　　三人点的咖啡终于端了上来，包小萝把热腾腾的瓷杯握在手心，很温暖。不管眼前发生的事情多么令人咋舌，手里的温度却还是让她一点一点踏实了下来。这么真实的触觉，应该不是梦吧。

　　她沿着杯沿喝一口热咖啡，趁机瞟了瞟那位男生。

　　男生嘴上附和胖女人的话，手中则用细细的小汤匙在咖啡的液面写字，虽然转瞬即逝，根本写不出什么，却倒是写得挺起劲。微微突出的骨关节，很耐看的手势，肩膀在一笔一划间带动小小的幅度。

　　发现对面的女生在看自己，他放下手上的活儿，摸了摸鼻子，觉得很有趣似的问包小萝：“你喝酒了？”

　　“……什么？”

　　“有酒的味道。”

　　想到肚子里的好几罐啤酒，以及若隐若现的头晕，包小萝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胖女人不动声色，凑近闻一闻，眉头跟着皱起。她心里正敲锣打鼓，好好一次相亲，男的打架闹事，女的满身酒气，做媒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双方，她就是想收场，也回天乏术了。于是她决定静观其变，一切听天由命，站起身笑道：“你们年轻人思想活跃，好好聊聊，增进一下友谊。我老人家就不必干坐在这儿，出去逛个街就回去，啊？”

　　包小萝正愁怎么办，男生却一脸喜色：“婶，我送你。”说完挽着女人肥胖的手臂，一直送她出了店门，才慢悠悠走回原位。

　　男生这次没有坐下，双手交叉，斜靠着身后的落地玻璃，打了个呵欠：“你也知道的吧？你爸妈看上我的学校，我爸妈又看上你的，正好，你看着也很不情愿，省得我还要装出一副彬彬有礼、人模狗样的德行。”

　　他摘下胸前的徽章，扔到包小萝的面前：“呐，把你的校徽也亮出来，让它们俩替我们尽孝，留在这里相亲，我们回去得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