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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场雨 ...

  •   新年的手术排得不多,手术室门口只有杨蕴一个家属,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隐隐的人声从走廊外的楼梯口传过来。

      杨蕴慢慢坐到等候区的椅子上,冰凉的椅面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这才发现身上只穿了件单衣。

      “阿婆,我冷……”她不由喃喃道,像是迷路了记不清回家路的孩子。

      但手术室门口安静得只有风吹过,也没有那只温暖的手轻抚过她发顶。

      她渐渐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抵挡住寒意,然而没什么用,座椅的冰凉依旧透过单薄的衣服,皮肤,肌肉,甚至连骨头都感受到了冷。

      这时,杨蕴才迟钝地感受到了疼痛,好像心口被人蛮横地撕开一道口,血淋淋的伤口藏在衣服下,看不见,摸不着。

      她不由用手紧紧抓住心口的衣服,试图缓解一二,但仍是有种痛到想吐的冲动。

      她想哭,却发现根本哭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蜷缩得更紧,头埋进臂弯,缩成一个壳。

      良久,壳里传出哽咽的一句:

      “阿婆,我再也不想吃鲈鱼了……”

      手术室的灯亮了十个小时,窗外的雨下了十个小时,杨蕴的眼睛也一直盯着手术室的门看了十个小时。

      从下午六点收到消息赶来,到现在凌晨四点,几乎没有移动过。

      “杨蕴。”男人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他看了眼还亮着灯的手术中,一开口就是质问,“怎么回事,你阿婆怎么就出车祸了,你没照顾好你阿婆吗?”

      杨蕴没出声,只是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术室的方向。

      “说话,杨蕴,你哑巴了!”男人一把扯起杨蕴,“这么大雨你让你阿婆一个老人家骑着单车出门,你不会拦着她吗?啊!你差这一口吃的了?”

      这些话像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地插入杨蕴的心脏,再狠狠地搅一圈,把内脏都搅烂、搅碎了。

      杨蕴止不住地干呕了一下,她推开男人的手,蹲下来企图缓解疼痛。

      然而她还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手术室的门,自虐地感受着心口那种撕裂感慢慢穿透到后背,变成贯穿般的痛,来惩罚自己。

      “还看!”男人横眉一竖,神色不悦,“看有用吗!事情能回到从前吗?”

      “行了,别责怪孩子了,她也不想的。”

      女人脸上还带着不敢相信的恍惚,她勉强对着杨蕴扯出一抹笑,“你也在这等了十个小时了,回家吧,这里有妈妈和爸爸呢。”

      杨蕴站起身,固执道:“我不走,我要等阿婆出来。”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男人见她不听话,生气了,一扬手,巴掌就要落下来。

      女人挡下他的手,声音不容拒绝:“杨蕴听话,回去。”

      见杨蕴终于舍得把目光分给她,女人又放缓了声音:“一有消息,妈妈就告诉你,回去休息吧,你已经一晚没睡了,你还在高三呢。”

      杨蕴垂着头看脚尖:“可我想阿婆一出来就看见我……”

      “你也不想阿婆一出来就看见你这么憔悴吧,乖,回去吧。”女人劝道,“你看,你眼里都有红血丝了,阿婆出来看见会难过的。”

      杨蕴想了想,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回到家,却发现她根本睡不着。

      只要一合上眼,脑海里就全是阿婆被撞倒在地上血淋淋的画面,眼睛睁得大大的,雨水的持续冲刷下还是有血不断冒了出来,红色渐渐蔓延开来,直到全部变成一片血红。

      漫天血红下,男人质问声破空而来:“你不会拦着她吗!差你一口吃了!”

      “就是因为你,阿婆才出事的,都是因为你!”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不断盘旋重复着。

      最后,化为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犹如谶言:“因为你,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啊!”

      杨蕴倏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

      缓过来后,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望着黑暗中虚空一个点出神。

      不会的,不会的,阿婆一定会没事的。

      她莫名地心慌,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成一团,缩得紧紧的痛。

      她急需做些什么事,来转移这股心慌和恐惧。

      杨蕴定了定神,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电子琴前,慢慢揭开了那层隔尘布。

      手抚上琴键,《天空之城》的旋律随着肌肉记忆缓缓流出,她像是不知疲倦般,弹了一遍又一遍,弹到雨停了,弹到天际从浓郁的黑慢慢泛起了深紫,她终于累了,闭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如走马灯。

      她小时候一句想学钢琴,爸妈没当回事,还警告她不要好高骛远,家里没钱给她搞这些高雅的爱好,外婆却把这些年摆摊卖菜攒下的钱从铁罐里拿出来,仔细点了又点,然后默不作声地买了一架电子琴回来,望着满脸惊喜的她,难过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有次,外婆坐在她身边,笑着看她弹琴,问她为什么总是弹这首曲子。

      她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弹《天空之城》的时候,感觉心情会一下子静下来,快乐的时候是忧伤的静,不快乐的时候,又会觉得是很舒服开阔的静。”

      彼时外婆侧耳听了一会,笑着点了点头,莫名红了眼眶:“确实,我们阿蕴真厉害。”

      “阿婆也喜欢,再弹一次给阿婆听,好不好?”

      她受到鼓励,得意又矜持地点了点头,小小的手略带笨拙地在琴键上跳跃,而外婆坐在窗前看着她,目光温柔又难过。

      时光轮转,小小的手变得纤长,技法也不再笨拙,可在旁边听着她弹琴的人,现在却生死不明。

      一滴眼泪突兀地砸在洁白的琴键上,然后越来越多,琴键上慢慢聚了一个小水潭。

      “阿婆……”

      “阿婆……”

      ……

      杨蕴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她一声声地喊着,声音从哽咽,到呜咽,再到带了哭腔,最后大哭地起来,越来越大声,甚至有些撕心裂肺。

      阿婆啊,你听见了吗,我弹了这么多次你喜欢的《天空之城》,你一定要平安,平安地回家。

      ==

      “喂……”

      手机响了,哭累的杨蕴正打算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听见铃声立马精神了。

      一看是妈妈的电话,她连忙接通电话,一叠声地问:“手术成功了?是阿婆出来了吗?阿婆怎么样了?”

      “对,阿婆手术顺利出来了……”本来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妈妈的声音却听着很难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轻得像叹息,“但是……”

      杨蕴心一紧,她莫名想起梦中那句犹如谶言的话。

      “但是什么?”她紧张地问,边说边揉了一把脸,披上衣服就要出门,“我现在马上来医院。”

      “阿婆进了ICU,医生说……”妈妈哽咽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彷徨,“抢救不及时,颅脑损伤太严重,变成了植物人状态,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杨蕴的脑子“轰”地炸开了。

      她愣愣地重复着:“醒不过来了……”

      梦里那句话,真的成了谶言。

      她颤抖着手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那片彩钢瓦,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彩钢瓦的蓝色沉默地浸在要亮不亮的天色里,上面的雨痕还没干透,铺满了打下来的枯叶,莫名有种诡异萧瑟的气息。

      杨蕴怔怔地看着,眼泪突然没有征兆地落了下来。

      原来,昨天那犹如鼓点渐渐连成调的雨声,真的是一首曲子。

      那是,一曲离别乐。

      杨蕴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几经周折,才找到神经外科的ICU。

      不远处,明亮的大窗外,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医院也渐渐开始了忙碌。

      但在窗前,背对她的妈妈却处在投下来的那一片阴影里,肩一耸耸的。

      她上前喊了声:“妈……”

      女人转过身,脸上满是泪水,她擦了擦眼角,扯出一抹笑:“阿蕴来了……”

      “你爸去跟肇事者联系了,我一个人在这,没忍住……”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带了点哭腔,拉着杨蕴到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前,“医生不让家属进去探视,但还好,还能隔着玻璃看一眼……”

      “第四张床,就是你阿婆……”妈妈朝里看了眼,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抬手捂住嘴哭得无声。

      ICU很安静,看着很大,几台巨大的仪器时刻监测着病床上的人的生命体征,管子在他们身上插得满满的,多得分不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又很小,只放了五张床,里面只有一个护士,裹在无菌衣里,沉默得甚至有些麻木地在干着活。

      这就是ICU,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都能感觉到,里面是一滩没有生机的死寂。

      杨蕴就这么看着,直到脸上慢慢感觉到凉意,才匆匆抬手想擦去。

      可是,怎么擦不完啊……

      明明昨天还好好跟她说话的人,怎么一转眼,就……

      第四张床,老人躺在一片白色里,闭着眼,曾经爱笑的嘴角耷拉着,剃了光头,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大大小小的管子从她身上分叉出来,分不清是维持生命的营养管道,还是夺取生机的寄生藤蔓。

      唯一慰藉的,是监护仪上那还在跳动的线条和数字。

      “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个沉重的消息。”

      主治医生递给杨蕴和妈妈一份报告,语气沉痛,“我们今天刚检了脑电图,确诊了病人的确是脑死亡。也就是说,病人会是永不可逆的植物人状态。”

      杨蕴喃喃重复着:“脑死亡……永不可逆……”

      她明白脑死亡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看到这种电视桥段只觉得疑惑,落到自己身上,竟这样痛。

      她眼泪落了下来,像是在对神明乞愿:“脑死亡,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脑死亡在现代医学上是可以判定为死亡的了,但具体得看家属你们的意愿,如果你们情感上不认同,那可以让病人继续营养输液维持生命。”

      他叹息着,“或许,会等到一个奇迹吧。”

      对,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的,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

      杨蕴催眠般地想着,却听到一直看着报告无声落泪的妈妈决绝的话:

      “不,不等了。”

      “妈!”杨蕴仓皇地喊了声,抬手想拦住她的话。

      妈妈推开杨蕴的手,擦了擦脸上遍布的泪痕,笑了笑:“我知道,我的妈妈回不来了……”

      “妈……不要……”杨蕴拼命摇头,企图让她回心转意,“不要啊……”

      “脑死亡啊,偏偏又是脑死亡……”妈妈却恍若未闻,神色凄楚,“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么熟悉的脑死亡,老天你真狠心啊……”

      她怆然泪下,背过身,轻轻的一声叹息:“医生,你们来拔氧气吧,麻烦你了……”

      “我下不去手……”说到最后,她还是哽咽了。

      直系亲属的意愿大于其他人,医生看了眼蹲下崩溃痛哭的杨蕴,神色沉重地点点头。

      世间太多事,无能为力。

      意外和离别,也许就在下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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