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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世 ...

  •   上一世被卖给贾府时,柳茸的肚子已有数月。

      贾府的小公子对她痴迷异常,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偷偷翻墙去给这位家伎,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终究是娶了千金贵女为妻。

      一对璧人。

      而柳茸,不过是贾侯爷与同僚酒桌打赌嬴来的物件,一吊酒钱的价,推杯换盏间,大家畅饮欢笑,她就被转手抵送给了贾家。

      贾侯爷闲来无事时,会命一众舞伎跳舞,谁跳得好了放谁脱贱籍。

      舞伎们使出浑身解数,白日跳到日落,双脚磨破了皮,血沁透布鞋,贾侯爷才堪堪风雅地拊扇叫停,笑骂,“贱。”
      “为一点饵就放下颜面,你们,生来伎子的命。”

      脱籍的承诺自然不作数。
      即便如此,下一次贾侯爷再发言,依然有无数舞伎争先列阵。

      穷窭、贱民,活下去实在太难、太难了。
      朱门大户的绣楼于她们而言,从来不是乐土。

      当夜,贾府小公子逃婚投水,被救了回来,贾侯爷将所有怒火发泄到柳茸身上。

      翌日,她滑胎了。

      贾侯爷神色比谁都焦急,命人延请名医治她,末了重重交代,“给我治好了,否则传出去说我贾家苛待人。”

      医师除去她的衣衫,当即怔愣。衣衫下,是大大小小红紫不一的梅花斑,柳茸隐约听见有人说脏。

      这种病,寻常良家女子不会染。
      可惜,柳茸不是。良家女子四个字和她不沾边,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某任州官从勾栏院赎来的伎子,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

      没娘,没爹,有的是一张要吃饭的嘴和一副好皮囊,只要有吃的,她什么都肯干。

      人是救回来了,贾侯爷气极,竟是个有病的家伎!

      他大骂她脏,一瓢烫茶泼向她的衣裳,桌上茶则水盅被袖子□□倒地上,摔得粉碎。

      她是脏的,脏到骨子里,从小路过的人都在嫌弃她脏,可柳茸不觉得,自己不脏,她不觉得自己脏就行。

      脏的不该是把病染给她的男人们吗?为何被骂的是自己?
      柳茸不懂。

      她不懂,明明已熬到了乱世终结,为何阿娘说的太平盛世里她们依旧饿着肚子,做着又苦又累的营生。

      每每路过贾府朱红的大门,柳茸都不禁畅想,想着若是有日咬牙横心硬闯出府,会怎样?

      留在侯府也终逃不过嚼干春华后被弃至大街,逃离度日如年的樊笼,任由官兵追捕,做个亡命逃奴,左右一死。

      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吃不饱啊……
      只能日日望着屋檐角的日影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是日,贾府又来客,听闻是本州刺史,大世家出身。

      贾侯爷在府上一早做了接风宴,遣家伎接客,并大方将美人一字排开,说有看对眼的恣意带走,礼物微薄,不成敬意。

      那人定定站着,一身白袍,似张展开的宣纸。细看,“宣纸”腰间佩着把乌剑,活像一块乌木镇纸,带檀香那种。

      来人的眼古井无波,神容敛静,柳茸替他倒酒,故意翻洒了酒水,露出衣袖口的鞭伤。

      “婢子招待不周,大人莫怪!”贾侯爷呵令从人将柳茸拖下去,拉扯间一道声音响起。

      “她。”崔元浑不在意衣上酒渍,“我要她了。”

      “这……这不妥吧?”
      “侯爷不肯割爱?”

      贾侯爷讪讪笑着,想到柳茸身上那些斑,再一想到崔元的身份,额间沁出汗津。

      “好生伺候,若让他发现你有恶疾……”贾侯爷臃肥的手悄悄狠拧了把柳茸手腕,一拍她的背,顺力推她至崔元身侧,面上依然是和煦爽朗的笑。

      柳茸低头颔首,默然走至那人身旁,他腰间别着的佩剑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谨慎避开她。

      如此,她被崔元带了回去。

      上马回程前,崔元想到什么似的回首,“在下还有一事提醒侯爷。”

      “刺史请言。”

      “擅杀家奴,按律当笞。我不认免死金牌,”他双眸疏冷,口吻几分警告,“落魄侯府最好没有此事。”

      贾侯爷脸色微变,白马车扬尘驶远。

      崔元的官邸与贾府很不一样,几乎不点灯,不宴舞,不开筵,柳茸没有同伴,偶有三两个修剪花圃的老奴抬眼瞟下她,又匆匆凝心于手头的事中。

      而官邸的主人自把她带回家后便再无表态,每日不是在廨中就是在书阁,仿佛忘了府内还有这么个家伎,直到柳茸爬上了他的床。

      月夜,崔元如常就寝,灯火吹熄半晌,冰凉的触觉自被衾外缘蔓延到臂膀。

      “公子……”柳茸像个顺杆爬的藤蔓,从被里缓缓发芽。

      崔元一把连人带被衾裹住她,整个压在床板上,束缚住她进一步动作。

      柳茸想挣扎,可对方心铁身也铁,眼里没有半点能催动的情欲,和勾栏院里她一勾手就丢了魂的恩客们不同,她的欲拒还迎头一遭在一个男人身上失效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崔元不动如山。
      夜寂了良久,他耐着性子与她对望,势要等一个答复。

      “没有人,是我自己。”柳茸开了口。这是她谋生的营生,她也想有别的本事,奈何只擅此道,她想搏一搏。

      “理由。”
      “我……想活下去,活得更好。”
      “你是燕王派来的细作?”
      柳茸摇首。

      压在身上的力道更重了,“你究竟是何人?”

      她察觉到男人的弦在紧绷着,也知道不交代个所以然来对方不会放自己走。

      可她真的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贫女。

      柳茸离家那年,阿娘才下葬三个月。
      小小的人儿不懂什么叫入土为安,只以为阿娘贪睡。

      阿爹说,阿娘是跟地母娘娘走了,地母娘娘家有数不清的米和肉,一年四季如春,有地母娘娘的照顾,阿娘再也不会饿、不会冷了。

      柳茸问,她何时也能跟地母娘娘走?
      阿爹嗫嚅着没有答话,只说她太小了,地母娘娘不要她。

      地母娘娘真过分,嫌弃阿茸。

      柳茸垂头丧气踢着脚下枯叶,回到茅草堆的篷庐,阿爹烧水替她擦脚,而后吃一块佃主舍的橘柚,饱饱上*床。

      没过几日,蝗虫来了,一夜之间高粱变废草,有人饿得吃蝗虫,毒死在了田里。

      颗粒无收,阿爹一下倒欠佃主家三百石粮,主家不高兴了。

      主家来的人和阿爹在门外争执,柳茸从门缝里偷,他们依稀吼着之前阿娘的病他们已借了主家许多药钱,如今人死粮也尽,是阿爹欠了主家的,要拿东西抵押。

      门开了,阿爹将她护在身后,把他自己抵押了出去。主家的管家拍胸脯保证,只要阿爹肯听从安排,不动柳茸分毫。

      阿爹被安排去当了渔户,每日回来得很晚,柳茸难过阿爹不能多陪自己,又窃喜无人管着白日贪玩的时辰能多些。

      直到有日,晚霞中再没出现阿爹的身影。

      柳茸哭着等啊等,饿得去要饭。
      佃主家的千金正巧施粥,她要了一碗,拨楞了下稀疏的汤水,浮在水面的米有些眼熟,是阿爹去岁贡给佃主家的粮。

      半碗粥还没落肚,街角一队家仆冲她奔来,嘴里嚷嚷着“就是她”,任凭她哭喊生拉硬拽拽上了车。

      阿爹,那群人不讲信用。

      她被拉到人市,家仆们笑着对她打趣,“你阿爹不要你了。”

      不会的,阿爹不会不要她!
      柳茸把最后一个窝窝藏进怀里,想等见到阿爹后留给他吃。

      窝窝被踩碎了,她也被卖了。鸨母挑走了她,从清倌人做起学秦琴。

      是年柳茸六岁,拿不稳琴,鸨母将她的指腹死死摁在琴身,弦深深勒紧肉里,柳茸疼得落泪。

      人为何要学会弄疼自己的本事?倘若她有阿娘就好了,阿娘会疼她,不让她学,阿娘在,定不会叫人欺辱她。

      然而,如今的她没有阿娘,也没阿爹。

      勾栏院女子的□□机会不轻易给的,给妓子□□又名梳弄,柳茸做了数年清倌人,鸨母终于等到了她能梳弄那日,让人将她装扮成新嫁娘,在院门点大蜡烛。
      整个妓馆布置成洞房样式,一派欢喜洋洋。

      有恩客一掷千金,买下当“新郎”的机会,梳弄了她一夜。

      正式梳弄过后,即意味着可以挂牌接客了。
      她运气好,第二位恩客便是一位巡官,也是他赎柳茸出勾栏院,许诺为柳茸销掉乐籍。

      结果,就和许多年前一样,落在她身上的承诺永远不作数。

      她从商伎变成了家伎,自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灼身的火坑中,浮萍一般兜兜转转,在官官间半卖半送着。

      这半生,柳茸从未受过属于贵女天命的照拂,勾栏院唯一教会她的吃饭技巧便是眼波婉转,她也只想在有限的辰光里往上爬、活下去,讨口饭吃。

      她不止一次梦到,如若出身将门,她或许已长成一名巾帼女将;若生在王侯皇室,她能是某某公主;若生在簪缨世家,她可饱读诗书去当个女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醒来熹微一如既往照着,她也只是万千草芥之一。

      崔元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找寻着撒谎的痕迹,最后彻底松开桎梏,点上一根甘甜的橘香,柳茸一夜好眠。

      醒来中衣和裙带齐整,维持着昨夜睡前状态,未被解开。

      崔元是从书房走出的,正沐在清晨的光里。

      往后几日,二人沉默相对。崔元回府的时间愈发地少,柳茸独自望着天井雨落,终有一日心痒跟出了府。

      崔府人少门禁松,她想见见堂堂刺史白日在做什么,跟到尽头,就见到了一名在田间陪老农犁地的父母官。

      他一回眸,她险些摔进水田里。

      “别下来!”崔元打着襻膊,白色裤腿上全是褐泥点子,“下面脏。”

      他铺来柔韧的芦苇垫,垫住柳茸的榴花红裙,自己和老农谈着农时。

      剥石榴的手停滞在果皮上,柳茸听得入神,那是她没接触过的知识,阿爹若在说不定会教她一二。

      “小伙,不帮娘子剥石榴怎得行?”蓦地,老农拍拍崔元,一副过来人的恨铁不成钢,“长恁大不晓得疼人。”

      “阿翁,其实我是……”是他的家伎。
      乐伎的籍契由各地官衙保管在册,严格来说她仍算他的家伎。

      然而崔元似乎不打算纠正老农,看向柳茸的神情有几分拙涩,“你很想让人剥石榴?”

      “呔,笨死。”老农丢下一句评价走了,殊不知被自己说笨的小伙是能连夜写十篇《生民论》上表评议的本地刺史。

      烈日当头,崔元继续下地,柳茸偶然抬手,一颗剥好的石榴悄无声息摆在手侧,硕粒凝香。

      柳茸欲言又止追了上去。

      “诶诶,看着!你家婆娘要摔下去了!”老农在道旁大喊。

      一个青禾香的胸襟揽住她,也揽住她将要触及泥面的鞋尖,柳茸愣了片刻,触忌般化身滑溜的红鱼逃似的挣脱开。

      “公子,”她抿了抿唇,“我身上,有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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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目前修文中啦啦啦,我在调整后续的时间线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