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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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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书生……”阿莲思考了下自己为什么要迟疑,后来又想自己并不理亏,道:“那时情急,我的确是抱了他一下,但那时我并未摘你婚贴,莫说是抱他,我就是亲他一下,说实话你也是管不着的……”
“哈哈!你还要抱?你还要亲?”越惊霜接连勒问,指尖咯吱作响,脸上带着并不和善的笑。“那我把花轿和嫁衣让给他,让他来救你,你可满意?”
“等等,我说……”
“不对,他现在被我关在鬼牢里,九条玄铁链绑着他,他可救不了你。那你说,我直接把你扔出去,怎么样?”
阿莲连忙认怂,抓住他的鬼绫,眨着小鹿般圆亮的眼睛哀求:“别扔我!你忘了,你刚刚还叫我娘子的……那个书生,他是纯阴命格,能克我金环咒阳炎,当时我受灼身之苦,想不了那么多……”
“你分明是故意的!”越惊霜一掌拍在了花轿内壁,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在耳边响起,阿莲听他几乎带着哭腔在问:“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明知道我就在这里,却宁愿自己苦熬,宁愿去找陌生人搂搂抱抱,也不愿看我一眼。上辈子我死于你手,做了鬼,我不过想求你亲自来找我,告诉我你还喜欢我,这对你来说,就那样困难吗?”
“对不起……”阿莲垂眸,低头,攥紧了裙摆:“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越惊霜忽而冷笑:“伪装成那个样子,你便不怕了,是吧?”
阿莲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书生。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越惊霜会对那个无足轻重的凡人书生如此在意,他们明明在谈论失踪的仙尊。
只见他无奈一笑,继续道:“凡人书生,纯阴命格,你真当他是气运之子?他身上绑了司命线,若非你灵力尽散,你也能看见。”
司命线,那不是……神官转世后才会有的吗,阿莲忽然想起她与那书生的故事来——
她散灵拦下泥石流救下那山间小镇后,镇民出资为她建了座小庙。她身上金环阳炎迸发时,她痛苦难耐,只得栖身那庙中艰难度日。某日一白面书生,负箧曳屣,行至此山间小庙中,说什么“听闻仙子为救黎民自散灵力,自身却承受阳炎灼身之苦,在下佩服,我虽非修仙之人,却巧生于阴年阴月阴时,体质不同常人,不知可否尽绵薄之力,缓仙子之痛楚?”
阿莲当时被火焰焚得焦黑,幸而衣裙乃特质的防火面料,才不至于衣不蔽体,黑糊糊一团从自己光鲜的神像后面爬了出来,睁着一双白亮突兀的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那书生看见阿莲这幅模样,被吓了一跳,适应一阵后才开口询问:
“仙子需要我怎样做?”
阿莲提议:“我们先抱一下试试?”
然后二人非常礼貌规矩地抱了下,这书生果真体质特殊,不过一炷香时间,阿莲身上的火焰就全然消了。
阿莲当即感动得痛苦流涕,仿佛已看到了自己着彩袍仙履登天道封神时的光辉场面。
结果高兴不过几个时辰,当晚笑吟吟入梦乡,忽然在梦里被敲了下头,阿莲错愕四望,一转头看见穿红嫁衣的少年俯身凑过来,让人胆颤的声音从盖头下飘来:“我还没死,你找别人做什么?”
第二天,那书生就不见了。破庙里只剩下他背来的书箱和行囊。
现在想来,这书生的出现的确巧合得过分,偏偏在她受苦落难时,这么阵及时雨出现了,如久旱逢甘霖,让阿莲来不及思考过多。
“难道那书生他……”
“那个蓄意接近你的书生,就是向来自诩正人君子正气凛然不近女色的仙尊。”
“可他图我什么?”
阿莲抓耳挠腮想不出答案。
越惊霜没有说话,可阿莲直觉认为他直晓其中缘故,却不愿告诉她。
轿子依然在飞着,不知要飞去何处。
忽而,一支破云箭刺穿红帘朝越惊霜眉心扎去,被越惊霜偏头避开,而后握住折断,箭矢断裂,咯嘣地一声脆响,阿莲背后惊寒,恍觉——有人在追杀他们!
“不对,苏祈春把我丢进藏骨沟就是要引你出来,他们要杀你!”阿莲惊起喊道。
“是啊。”越惊霜忽而畅然笑了。
阿莲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出来,锤着他胸口问他:“那你……你还来做什么!我行善十年功德圆满他们不敢杀我的!没有灵力我察觉不到有仙兵埋伏,难道你也察觉不到吗!”
阿莲真的慌了,甚至比得知自己的名字会从封神榜上被划掉时还慌张。
“你是我娘子,那样被旁人欺负,哭成那个样子,算什么话?要吓唬你,惩罚你,也该我来不是?”他答。而后阿莲又听到他低唤了声缱绻的“娘子”。
万千鸣镝惊响,裹挟神力的羽箭与罡风已结作箭阵,将荼蘼花轿包围。有神将高呼:“荼蘼鬼煞,你自立为王,于鬼域为虎作伥,屡次进犯白玉京与九重天,如今又谋害仙尊,拐骗无辜少女,你……”
越惊霜厌烦地啧了一声,将自己的盖头摘下,从轿窗中扔了出去。那盖头顿时变得极大,笼住了整个花轿。无数边缘锐利的荼蘼花瓣与箭矢碰撞。
似乎是嫌吵,他挥手设下个屏蔽声音的法阵,花轿外打斗声冲锋声便都听不到了。
而他的法器红绫荼蘼,此时还乖顺伏在他与阿莲的臂弯间。似乎并不乖顺,因为它还缠着阿莲的腰,绕勾着阿莲的指尖。
“你就扔个红盖头出去挡着吗?”阿莲向帘外一瞥,红蒙一片,她抓起掌间红绫急切道:“荼蘼传闻中可是嗜血成性的鬼绫,你如今不放它去与那些人打,缠着我做什么?”
“你在这,它便挪不动道。你忘了,是你给它起的名字,所以它一见了你,就常常辨不清谁才是它主人。”越惊霜笑言。
随后红绫尖一弯,从指缝间探出,蜿蜒到阿莲衣襟前,轻轻一拨扯开领口,露出一片焦红的肌肤和锁骨上钉着的那枚金环。
“别管这扫兴的玩意了!”阿莲想扯过自己的衣领想盖住那金环,未果。
“阿莲,你要成神。”越惊霜忽然说,眼神中透着股诡异的坚决,他又凑近重复:“阿莲,你要成神。”
“什么……”阿莲愣住了。
倥——屏蔽声音的禁制碎裂了,断断续续的嘶喊声、兵刃碰撞声渐渐清晰。
越惊霜低头咬住了阿莲的金环,诡谲妖力攀附而上,将金环上的诅咒之火引入了他的体内。阿莲感受到他的手越来越烫,连带着缠在腰间的鬼绫都烧灼起来。
倥——红盖头化作的屏障也碎了,红帛碎片如雪零落。阿莲看到万千把森然的剑指向了他们,剑气逼着轿子寸寸下坠。
阿莲想推开越惊霜,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哭喊道:“你走开!别管我了,你去和他们打啊!你不是鬼王吗!”
终于,那只金环被咬碎了,化作橙红的火屑四散开来,露出那块被烧得皮开肉绽的肌肤,隐约能看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莲花胎记。
“金环恶咒已解,你便没理由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了。”岩浆纹路爬上越惊霜苍白的脸颊,烧坏的白瓷般皲裂,他鬼气森森笑道:“若我再抓住你的把柄,便不会再放过你。”
阿莲知道,他说的是他曾立下的血誓,若阿莲背叛他,就用红绫将她绞死。
可阿莲已经全然不怕了。
顿时,所有被遏制的力量回流,被压制许久的水灵根迸发出强大的力量,阿莲被磅礴灵力冲击得喊了出来。嘈杂的声潮光流中,他们最后藏身的花轿碎成齑粉。
阿莲本来已经准备好与那些仙兵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她要朝他们大喊:她不做什么神官了,从前的功德通通不要了。
濯尘剑,十里伞应召唤飞来,阿莲欲接剑执伞时,才发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一把匕首。
这把骨玉匕首,她记得,名为霜华。
十年前,凤鸣山上,越惊霜从山崖坠落时,正是这把匕首插在他胸腔。那是他的一段尾椎骨所化,他最黏人时,为了缠着阿莲多陪陪他,将这把骨玉匕首送给了她。
“你做什……”阿莲话音未落,霜华已再次刺入越惊霜心脏,温热血液喷溅满手。
阿莲的眼眸一瞬木然,瞳孔紧缩为极小的一个点。直到身上沾染的妖血化作荼蘼花瓣从脸颊擦过,阿莲才慌乱地去抓他,抱他。漠中挽沙般,他的骨血从她指尖溜走。
漫天红雨,盛大凄美。
他消散前,只留下一句诅咒般的承诺:“大雪压塌九重天的云台时,我会回来。”
可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
“白玉京修仙者阿莲,勤勉修炼道心虔诚,凡间行善十年,今又诛杀荼蘼恶鬼,功德圆满,飞升九重天,领水脉十二条,大湖大泽三百座,赐封号为——”
“凌波仙!凌波仙!”刺耳的叫喊声从窗格间砸进来,惊飞了院落琼树上栖息的云雀。叽叽喳喳的鸟鸣伴随急躁的拍门声,将阿莲从睡梦中匆匆拽了出来。
这算是每日例行的流程了。阿莲揽衣推枕,顶着蓬草一团般的发髻和浓重的黑眼圈,晃悠悠走出去。天井中的阳光醍醐灌顶般把她淋了个透。
阿莲推开院门,成堆的白玉卷轴洪水般淹过来,将阿莲埋进了小山里。
“救……”
卷轴小山里挣扎出一截手臂。
两个青鸾神使连忙丢了手中空托盘,将阿莲从卷轴堆里拽了出来。
阿莲蹲在地上大喘气,全然不顾身为神官的体面,哀嚎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多!”
青鸾神使理着粲然的羽毛,慢条斯理道:“东君国的沧澜江近来改道,淹了不少城镇田地,已惊动到皇帝那头了。这皇帝要举行祭祀,于神官而言自然是催命符,阎王帖。”
阿莲抓狂道:“沧澜江改道是因为上游暴雨连降,又不是因为水脉异动,你们要找也该去找李玄溟,叫他管管座下那些司雨的神官。找我做什么!”
“玄溟神君说……”
“说要历练我,栽培我,对不对?”阿莲翻了个白眼,砰的一声将门甩上。
草草浏览完几百卷轴,大致记下了沧澜江改道的几条岔口,阿莲挥手将卷轴堆进角落。而后坐回石桌旁,给青瓷盆里的荼靡洒了些朝露水,戳了两下顶梢那朵嫩绿的小芽,喃喃:“第十朵花也快开了啊。”
话说当年越惊霜自戕后,骨灰、花轿和嫁衣都凝作了一颗花种,藏进阿莲的十里伞中。阿莲将种子带回凌波宫种下,每年夏至,便会开出一朵荼蘼花。
她每每充斥了满腔怨怼,便抱着青瓷盆荼蘼嚎啕大哭,凌波阁偏远,她也不必担忧旁的神官听见了笑话。
她时常望向九重天霞光云霄之巅,星尘汇作横亘南北天的万籁河,万籁河上有望尘桥,清渺高远,仿佛永远也触碰不到。
她的半个上司,水神李玄溟曾问她:“那桥上高寒,空寂冷清,你总想上那去干嘛。”
“听说站在望尘桥上,俯瞰万籁河,便能窥见已忘却的前尘。”阿莲道。
李玄溟笑了:“我见过所有失忆的人,都有一个好玩的特性。”
“执着,愚蠢,迷茫?”阿莲问。
李玄溟指尖放出几缕水线,吊起栖息在阿莲肩头的霜月蛾,操控着霜月蛾在空中起舞,笑道:“瞧,就像这傀儡,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为此而活,为此而死。”
见阿莲沉默,李玄溟连忙嬉皮笑脸道:“凌波勿怪本君多言,不过本君记得那望尘桥是要中神官之上才能踏入的,凌波你……还要多努力啊。”
诚然,就算她万般殷勤努力,恪尽职守,只因在仙界无依无靠,常被克扣功德,本将到手的中神官名额也总被旁人夺走。
如此十年,其中委屈心酸,怕是只有她和这盆荼蘼花知晓了。
“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阿莲仰头望月,那般硕大而亮堂的月亮,像要把周遭花枝与流云都吞没似的,显出一种高傲的贪婪来。“骗子,越惊霜,你个骗子。”
满院墙的白荼靡随风摇晃,重瓣细蕊,静静吐香。秋千咯吱咯吱荡着,臂弯间的红绫也悠悠地荡。
阿莲摘下一片巴掌大的荼蘼花瓣盖在眼前,就能看到那分外清晰的月融化成一团荡漾的水晕,又在瞳孔中渐渐缩成一轮玉粒儿似的毛毛的月亮,落下来,化作少年满身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