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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和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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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三刻。
天际冒出点儿鱼肚白,地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被骡蹄子碾过。
林雾齐坐在骡背上,顺势将微凉的狐裘往颈间拢紧。
“哼,做作。”
高昌在一旁冷不丁来了一句,“他几时天不亮就劈柴了?偏选在坡上,生怕谁看不见似的。”
闻言,林雾齐回头望向山坡。
晨雾环绕着,把坡上那抹身影遮得有些不真实。
高宴正坐在那儿劈柴,单薄的肩膀随着斧头起落微微晃动。
林雾齐转回头,眼帘微垂:“我记得他一般早上都那儿劈柴。”
“嘁。”
高昌翻了个白眼,拽紧手中缰绳:“年轻气盛,半点藏不住心思。不学着收敛,你们早晚惹出祸来。到时候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去,我可不管。”
“我家公子与高二郎安分守己,能惹什么麻烦?”三勤在旁的骡背上坐不住了,他听不得自家公子被编排,拔高嗓门道。
“别理他。”
林雾齐抬手按住三勤的胳膊:“总好过某些人,整日缠着独身女子招惹是非,该早做准备,免得哪天被唾沫星子淹了。”
高昌噎了下,没再接话。
三匹骡子在山脚下停住。
高昌率先一夹骡腹,往左边山道偏了偏:“我娘肯松口让你回去一趟不易,尽管多待些日子。她那边,我自会应付。”
“那就多谢高大郎君了”,林雾齐客套地点点头。
“客气什么”,高昌抬头看向山顶,眼底露出一丝欢喜:“要说,我还得谢谢你”。
说完,他准备加快上山速度。
“等等。”林雾齐忽然开口截住他。
高昌勒住骡子回头:“又怎么了?”
“你看了便知。”
林雾齐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齐整的缣帛递向高昌。
高昌翻身下骡,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林雾齐,接过他手中的缣帛。
缣帛展开,最上头“和离书”三个字,让高昌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挑得更高了些。
“林公子的动作倒挺快。”
他嗤笑一声,指头捻着缣帛边往下扫。
缣帛上墨迹清隽。
夫妻之缘,结发共枕。然二人性情迥异,志趣难投,朝夕相对,终不相安。今二心已殊,难归一意,如弦离柱,断难再续。与其强合而生怨怼,不如各还本道,一别两宽。
二人自愿分离,经两家尊长共议,高昌与林雾齐情愿和离,永断夫妻之名。
财产分明,林氏嫁妆衣饰、资财,依礼尽数归还;婚后余财,两无争占。
自分离后,愿君重聘贤淑,再结良姻;愿郎另择高门,福履安康。解怨释结,莫再相憎;山水迢迢,各生欢喜。
“早闻林公子饱读诗书,果然名不虚传。”高昌把缣帛抖了抖,语气里带点揶揄,“连个和离书都写得这般文绉绉的。”
“文采如何不重要。”林雾齐看着高昌,“目的达到便好,其余不过是走个过场。”
“行。”高昌低头打量缣帛,目光落在立书人签押处,低笑一声,“印泥给我。”
林雾齐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印泥盒,盖子掀开,露出里头殷红的朱砂。
他捏着盒沿递过去,“请吧。”
这份和离书原就简单,既无子女需分,财产也无分割异议,连官府备案都省了,只消两人签押,再找位亲族见证便算完事。
高昌的目光却在“见证亲族画押”的地方顿住,抬眼看向林雾齐,眉梢微挑:“这?”
“无需担心。”林雾齐迎上他的视线,“我自会寻一位妥帖又嘴严的长辈来补签。”
“如此便好。”
高昌没再多问,指头往印泥里一蘸,朱砂立刻裹住了指腹。
他在“高昌”二字下重重按了个红印,把缣帛往林雾齐面前一递,翻身上骡:“回来的时候到了这儿,记得喊我一声。这次要露馅了,下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放心。”林雾齐接过和离书,仔细叠好揣进袖中,“忘不了”。
然后牵着骡绳同三勤走向右边的山道。
……
高昌和林雾齐离开后不久,房里便传出高学才的咳嗽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一声叠着一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每年冬天高学才的身体都要犯回毛病,咳嗽小半个月。
药汤灌下不少,总不见好。
高宴蹲在灶前添完柴火,起身拎起灶上茶壶。
他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快步往高学才的房间去。
刚进门,就见高学才正扶着床头慢慢挪脚,准备穿鞋出门。
“爹,您歇着吧。”
高宴连忙把茶杯搁在桌案上,过去扶他,“今天我去放牛。”
高学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病容,眼窝青黑,脸色蜡黄。
他喘了口气,才道:“不行,山坳里的路陡得很,你知道往哪里赶?”
“我……”
高宴被问住了,他确实不知道。
高学才咳了两声,声音发哑道:“再说你身子刚养利索些,别再不小心再滚下山去。”
高宴扶着他胳膊:“您带我走一趟,认了路,往后就能替您多分担些。”
高学才望着高宴,见他眼底坚持,沉默片刻,慢慢点了头,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也罢,你也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爹今天带你认认路”。
……
晨光漫过山顶,雾气正一点点往山坳里缩。
远山染上金色的轮廓,把天际染成一片温软朦胧的暖意。
高学才手里攥着根树枝,走在牛群前头。
五头黄牛甩着尾巴,时不时低头啃两口路边的嫩草,他便轻轻一扬树枝,“嘚”一声吆喝。
前头岔路口,两个半大的孩子正追着疯跑,衣衫上沾着草屑,笑声充斥着整个山道。
“哎呀,哥哥,给我吃一口吧”。小点的男孩儿追着哥哥要糖吃。
“那不行,这是娘奖励我的”。哥哥皱眉拒绝。
小男孩儿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哥哥,乞求道:“我就吃一口,下回娘给我,我也分给你吃”。
高学才停下脚,望着那两个小孩儿走远的身影,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几兄弟小时候也这样,整天叽叽喳喳,特别吵人。”
他侧头看高宴,眼角的皱纹深了些,“你们最爱摔进泥坑里打滚儿,抓把草就往嘴里塞,也不管能不能吃,吓得我追着你们跑。”
他顿了顿,望着牛群慢悠悠往前挪,声音轻下来,“一晃眼啊……你们弟兄几个,竟都长这么大了。有时候夜里醒了,摸黑坐起来,还以为是做梦。”
高宴跟在他身后半步远。
他望着高学才佝偻的后背,高家一大家子,从春到冬没个歇,吃饭穿衣,头疼脑热,全压在高学才的身上。
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见惯了粮食不缺、生活小康的美好。
实在难以想象,在大闫这样的时代,高学才是怎么把几个孩子一个个拉扯大的。
换作是他……只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想要放弃。
“这些年,辛苦您了。”他轻声道。
高学才没回头,只是扬了扬树枝,赶着牛群过了小溪,声音带着笑意:“说这些干啥。爹娘养孩子,不都这样?你如今好了,往后……”
说到这里,他咳了两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指着前方道:“快走吧,过了这片坡,前头那片山坡的草嫩,牛爱吃。”
“好”。
高宴应了声,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