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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爬狗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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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宣十六年,
太平盛世。
时至大雪。
西林城东,白马巷,后院。
正值晌午,正堂里断了条腿的八仙桌上,刚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面。
面是灰不溜秋的红薯粉面,菜是许七安亲手种的萝卜,没有半点油星子。
许七安摩挲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附在碗上汲取热度。
冷。
今儿早上开始,刮大风,现在又下浠沥沥的小雨。
她穿上了最厚的衣服。
这是八年前,姨母做的衣裳。珈蓝色的夹袄,本来填的是芦苇花,年份渐长,她也在长高,补了又补,洗了又洗,这衣服也五颜六色的。
“爹,我想去明霞山,我想去修仙。”许七安吃了一口面,眼中充满了憧憬。
她的左手摩挲带着缺口的土碗,视线下转。
滴答,一滴水从房顶滴到了碗里。
本就没有半点油星子的面汤里,滴下来一滴油滴,是褐色,很粘稠,应该是瓦片上常年累积下来的尘垢,逐渐漫开。
许七安眼疾手快地用筷子一撇,把弄脏的地方撇出去。抱着碗的身体又挪了个位置。
看来是早上刮大风,吹跑了瓦片。
大黄在她脚下,循声去舔,纤细地狗腿踩到许晏秋的脚。
许晏秋踢了它一脚。
大黄发出呜咽的声音,缩做一团。
“不许去。”
“为什么?”
许晏秋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看着木桶里的脏衣服,以及空空的药箱。
“修什么仙?哪儿都不许去,是西林城太小了?容不下你吗?”他说话的语调很快,像喷涌出来的火焰。
许七安预感,下一秒他可能就要摔筷子揍她。
但一想到明霞山,数十年未曾开山,机会难得。
“爹,让我去试试吧。隔壁家的小山哥哥都去了。”许七安小声道。
就在前几日,明霞山放出收徒的消息。
凡年满10岁的弟子,皆可参加选拔试炼。
明霞山是一个非常神秘而古老的修仙门派,传说中打开崆峒印封印妖界的剑仙祝容,就是明霞山的剑修。
只是,自那以后,人界与妖魔界彻底隔开,天下太平,明霞山突然封山了,逐渐成为传说。
许七安已经十四岁了,等到明年,他爹可能就会把她她许配一个西林城打杂的伙计,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日复一日,直到死亡。
像她这种出身的女孩,从生下来就是做家务,未嫁从父,出家从夫。
前几日,她去城里卖草药,路过一个茶楼,倚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说书先生讲故事。
在十六年前,妖魔横行的时候,西林城称作妖市,剑仙祝容来到此地,斩妖除魔,保卫一方百姓的故事。
她听的入了迷,直到天黑,才回家。
她本以为,明霞山的故事,以后只会是听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谁曾想,传闻中的明霞山开山了,还要招收弟子。
她想试一下,哪怕她资质很差,哪怕不能入门。
许晏秋摔了筷子,扬手甩过一记响亮的巴掌:“试什么试?你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许七安耳朵一阵急促的耳鸣,手里的筷子滑落。
许晏秋尖锐的声音在她脑中炸开:“修什么仙?一个女娃修什么仙?仙人会看上你这样的?别做梦了。”
许七安也知道,许晏秋不想她走。
无非是医馆里生意太忙。
万一她不回来了,谁给他养老送终。
她走了,谁去采药?
谁每天算账?
谁每天洗衣做饭?
许晏秋每日里,只管在医馆问诊,都是西林城的街坊邻里治病,经常赊账,许晏秋死要面子,不开口要账。
到了年底,还得靠许七安挨家挨户去要账。
“我这样的怎么了。”许七安一手捂着脸,弯腰用另一只手捡起筷子,指着他:
“你不同意我也一定要去。”
“逆女!白养你了。敢用筷子指着我。”
啪又是一巴掌,许七安脸上火辣辣的,眼前眩晕,视野一片漆黑,她用手撑着桌子,险些摔倒。
“想修仙?今天我就找媒婆给你说亲,赶紧嫁出去,断了你这不安分的心。”许晏秋一向精打细算,就是养一只鸡,也得算着喂食的量和鸡蛋的个数,到底划不划算。
许晏秋面白,很瘦,一双精明的丹凤眼泛着光,全身灰扑扑的补丁,年近四十,却满头白发,再配上他引以为傲的山羊胡须,不似大夫,更像个迂腐的读书人。谁能想到,他年轻时,曾到圣京王朝坐过生意,许家落魄前曾是西林城首富。
许七安捂着脸,咬咬牙道:“我今天一定要走的。”
“敢走试试!”许晏秋瞥了一眼窗户边上挂着的行囊,看破了许七安的小心思,扬手掀翻了饭桌,桌子上的面碗直扑到许七安的裤子上。
“行李都收拾好了,你打算偷偷跑出去?”
“今天你敢走出家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许七安是想来个先斩后奏,可最近几日,许晏秋总安排她很多活干。
只来得及收拾行囊。
许晏秋掂量着行囊,解开纽扣往地上撒,行李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是一件换洗的衣服,三块干粮,还有一个小木盒。
木盒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滚到许晏秋的脚边。
这是一个木制的圆形盒子,通体是浅黄色,有手掌大小,盒子上雕刻着精致的纹路,上面还有一些小字和符号。
盒子的底面是一朵桃花,还刻着一个字:“嫣。”
许晏秋本来就板着的面孔,瞬间没了血色,更加难堪。
许七安急着去捡,慢了一步,木盒子被许晏秋踩在脚下。
许晏秋轻蔑的笑了,打开盒子,是一支桃花簪子,做工精美,栩栩如生。
“还给我。”许七安慌了,这是娘留下来的唯一念想。
“这下贱的破烂玩意儿,留着有什么用?”许晏秋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连踩上几脚,簪子断裂。
许七安慌忙去捡。
许晏秋一脚踩在她手上,抄起扫帚就打,狠狠的骂道:“让你捡?让你护着!让你去修仙?”
许七安只顾着护着地上断裂的簪子,胳膊上被抽的没一处好地方。
“你这个破烂玩意儿生的破烂货,也想去修仙?你配吗?跟你娘一样的破烂货,成天想着往外跑。你这样的蠢货,明霞山的门都进不去,你就只配在这个小镇上采药,给你口饭吃。”
“我现在就找媒婆给你说亲,老实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许宴秋把门落了锁。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大黄呜咽了几声,凑近许七安的身边,咬着她的裤脚,拉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从昏暗变成漆黑。
许七安呆坐在地上,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血凝固了。
一身五颜六色补丁的粗布衣服,粗糙的手指肿了老高,脸上的泪痕也干涸了。
天太黑,透过门缝,她看不清,隐约听到吵闹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愤怒,紧接着又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有个人走出来了。
声音突然能听清了。
“走,你赶紧走,别再来了。”是许晏秋在说话,声音醉醺醺的,很不耐烦。
“你会后悔的,这可是姐姐唯一的孩子,如果不是还要再等两年,我一定......”
许七安辨认出来,是温姨母。
从小到大,每年大雪时节,她都会带着一篮子点心来看许七安。
“砰嗵”一声,又是一个酒坛子摔碎的声音。
过了许久,没有动静了。
许七安估摸着,她爹这会儿十有八九睡着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许等到明天,许晏秋醒后,不是让她在医馆熬药打杂,就是安排婚事,她不会有一丝喘息逃跑的机会。
今晚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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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七安能想到爬狗洞,还是大黄给她的灵感。
人若想走,什么也拦不住。
许晏秋虽然上了锁,为了过冬,窗户早就封死了,用他的话说:除非长翅膀了,飞出去。
许晏秋漏算了一点。
大黄是个擅长挖洞,藏食的狗。
锁住许七安的这间屋子,也有大黄曾挖过的洞。
洞口不大,但对于纤瘦的许七安来说,足矣。
是以,许七安缩着身子,先放进去一条腿,又把另一条腿也放出去,双腿悬空一蹬。
很快,腰出去了。
泥土的土腥味,混杂着白天里雨水的黏湿,有一股霉味,再加上墙角的蜘蛛网上的粘液,非常的痒。
许七安忍不住去挠脸。
这一挠,脖子上挂着的小布包掉了。
她伸手去拽,只拽到小布包的一个角,里面的东西撒落。
是许晏秋摔断的桃花簪子。
许七安本就红肿结痂的左手,在拉扯时,血痂落了,又开始渗血。
狗洞着实小,下半身被卡住不好动,她顾不上渗血的手,使劲的去拽,一下,两下,三下......
刚刚碰到碎簪子上的小花,手指立刻袭来一阵刺痛,紧接着她眼前一片漆黑,双耳一阵嗡鸣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五脏六腑翻枪倒海,最后感觉到
露在墙外的双腿被人从外面用力拉了一把。
她想吐,非常晕,睁不开眼,身体被挤压,很痛。
不知过了多久,许七安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掉的时候,耳鸣声消失了,
空气变暖和了。
她大口大口喘气。
有风吹过她的脸颊,暖风中,夹杂着一股花香,似有什么东西落在她鼻尖。
她缓缓睁开眼,耳畔传来一句嬉笑声:“七师妹,你又钻狗洞,偷偷下山玩了,小心我告诉师父。快起来,赶紧收拾东西,今晚我们就要上路了。”
入眼的是一位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看起来比她大一些,怀里揣着一柄青色的剑,倚着竹门,笑盈盈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