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 之 西洲 上篇 洲游·初稿》vagary

3、之三 香溯

　　之三 香溯
　　别让我碰上我不想见到的人。我如此警告过怡伶。虽然这是你的地盘。可是不要忘了我的禁忌。我绷起脸，矫枉过正地盯着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一日日地他日渐成长。即使是现在，我的身高也已经不足以同他并肩而立。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拥有比我更加成熟的肉身，他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当年那个偶然识破了我容颜深处无穷奥秘的小男孩，不是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青涩少年。他会是一个男人。成熟得令我无法追赶的身体，还有随之日日蜕变的灵魂。
　　到了那时，我又算什么呢？我不止一次地询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作为什么，我停留在这世间。三百年来，我又在做着什么。我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幻觉。我的存在，真的具有我自己所认为的意义吗。我究竟是在为往事而蓬勃地存在，还是始终无法脱离往事而苟延残喘。我停留在我的家族后辈周围，我罔顾所有幽冥血族的禁律和告诫。我犯下了所有罪行。可是没有什么可以把我绳之于法，即使是我自己。我无事生非。我嚣张跋扈。我在吸血鬼族当中的名声一片狼藉。他们说我是个美丽的疯子。残忍的杀手。对新生的吸血鬼毫不留情滥杀无辜。我只是冷冷地倾听这一切不加辩驳。没有那个必要。如果有谁想要我这条性命，来取好了。只要对方拥有令我难以抗拒的力量，令我甘拜下风。否则，霞月的刃锋将会一次又一次地低鸣，冶艳而满足。我心爱的袖中刀啊，只有它一直伴随了我，不曾离去，不曾背弃。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个时候起。
　　我住在伦敦。我是伦敦的薇葛蕤。绝世无双的幽冥杀手。三百年来的荒唐生涯为我赢得了这样的封号。我仿佛一个盛名久远的女爵，我的封疆远在心头。我永远无法逃开的记忆啊。我背弃了和背弃了我的那些人，我永远无法放下他们。永远不能。这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我贴身佩戴的锦绣香囊里那一撮苍白的骨灰。我纤细手腕上那永远不会摘下的翡翠玉镯，那一环殷碧如丝的凄丽翠纹，湮进宝玉深处的血纹。这一切记载了我所有的昨日。我沉痛漂泊的心。没有人可以明了。没有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也不知多久没有被人提起，或许永远不会再提起。萧晴溦。晴日微雨。我优雅美丽的名字。曾几何时被他那样柔情蜜意地呼唤过。老天。我的情人。我心爱的人。我为他而死。他甜美的嗫嚅至今仍可以轻拂我的发梢。那样温暖而天真。他呼唤我，亲吻我，用他灼热的嘴唇烙下一个又一个天谴的印记。我们都是被封印的罪人。我曾在他怀中如此纵情。他喃喃地叫我，薇，我的薇。独一无二。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独一无二的爱。我的薇。
　　他是那样爱我。那样地，那样地爱过我。直到我死去，直到我安静地在他怀中停止呼吸。直到我化作他再也无法相认的诡秘生物。我重新回到他面前，已经是他心中永远的悔恨和伤痛。直到生命尽头，他依然以为自己看到的我只是幽灵。隔着午夜时分的窗棂与他默默对视，却永远不能触碰。
　　他爱了我一生。从始至终，我都是他心中最绝色的伤口。这样一个男人。我根本不应相逢的男人。为我而英年早逝。终年三十九岁的萧氏侯爵。萧家第十三代执掌。我知道他临终的霎那喃喃唤出的是我的名字，薇葛蕤。他默念我的名字，甜蜜地咀嚼，一如当时年少。他轻声地叫着我，薇，我的薇。我们终于可以相聚。然而他不知道，我永远不会在他前方未知的旅途上与他相遇。我已经受尽天谴，我同他，从此已是永远的陌路。
　　那是另一个人所亲手造成的结局。Bartholomew。
　　是的。是他。巴瑟洛缪。我的玫瑰疯狂者。把我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家伙。我无法多说些什么。我恨他。至少当时如此。只是三百年后的现在，我已经连怨恨都无法提起力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多太久远，久得甚至令我忘记了如何去恨去报复。何况我早已错得一败涂地。不堪收拾。
　　我告诉怡伶，我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而我的诺言正在一天天完满。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已经是这一代萧家后辈中的佼佼者。他掌管萧家遍布世界各地的不动产业，游刃有余。除此之外，他还是萧家不可明言的暗色天使，明媚日光深处，他操纵着坐落于西欧和东亚的数家大型赌场，日进斗金。这个漂亮男孩子掌心中的权势已经可以令人疯狂。然而他安之若素。所有人都惊骇于他如何可以把持这样的威势，短短数年之间累积起巨大财富和惊人声望，令萧家锦上添花。然而他自己深知一切的底细，故此如此坦然不在乎。他明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我。萧晴溦，萧家的不肖子孙。
　　我屡屡拒绝回忆。虽然我把装有巴瑟洛缪骨灰的古老香囊佩在心口，我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永远不会摘下。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我身外的一切，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滴地变更着容颜。我所熟悉的那一切即将消失，而被时光飞速推送到眼前的所有又充满着那样陌生的清冷气息。我的世界正在一丝丝地毁灭，虽然我可以面对这一切，以我一贯的冷漠和优雅神情笑看天荒地老。可是我无法断定自己的坚持还可以停留多久。换句话说，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便会疯狂，被这一切所逼迫。近百年来，我都是孑然一身，纵然我早已习惯了血族之身的生活，我也早已找到了顺利生存下去的方式，可是孤独和寂寞，那些从心底慢慢滋生繁衍出的透明柔韧枝蔓总有一天会环住我的脖颈，将我活活勒毙。我了解那一天的到来，那几乎是所有古老吸血鬼必经的命运。可是在那之前，我想要找到对我而言唯一可以救赎的方式。
　　我纤细透明的手指轻轻抚摸悬在心口的香囊，清晰地感觉到那柔软的触感，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压下去。冰凉的丝锦随我的指尖轻轻凹陷。我低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我希望你重回我身边。我如此想念你。在黑暗深处，我抚摸自己洁白冰冷的身体，十九岁女子的纤细和柔美，在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不曾继续生长过的美艳肉身，巴瑟洛缪，你说过你是为我的容颜所迷惑，难以自拔。那么这样的美丽究竟可不可以让你重回，让你残忍的柔情似水再来一次，让你再次地毁灭我，摧残我，让我，在你的掌心，重新，生不如死地璀璨一次。
　　求求你。
　　我一个人蜷缩在雪白的丝缎深处，抱紧自己，长发摇曳着遮蔽自己所有的神情。虽然知道没有谁可以窥视。我如此无助如此不安，心跳的节奏混乱如魔鬼的鼓声。我死死地抱紧自己的身体，把头埋进光滑细软的发丝中，深深地痛哭起来。
　　我恨你们。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两个男人。我恨你们，恨得痛不欲生。我爱你们，爱得生不如死，是这种爱教我死而复生，让我有勇气从幽冥深处重回世间。然而你们都抛弃了我，一个碌碌无为，一个坦然自若，难道这就是你们爱我的方式。
　　晴洲。Bartholomew。我深爱的人。深爱我的人。只是为那一切付出代价的人，是我，是我啊。只有我，被你们孤孤单单地遗留下来。你们都是爱我的，爱我，所以放任我沉浸于刻骨的孤寂和彷徨中挣扎不休，爱我，所以放手而去教我一个人生不如死地活下去。我抚摸腕上的玉镯，纤细古老，举世无双的翡翠，透水绿，这样的澈骨碧绿可以换来一座城池，他们说。而即使是这样的宝物，也依然在我的鲜血浸润下倏然迸裂，那一缕切切湮染至玉石深处的血纹，深绿伤痕，那是我的血留下的痕迹。那一个时刻，光亮苍白如晴空电闪，霞月的刀锋自我腕上轻盈抹过，一环而止。所有人都不曾发觉半点异常，一秒钟之后，他们的眼睛一齐目睹殷红的血色齐腕而下，漫过我苍白的肌肤，还有那腕上的一弯翠碧。那是三百年前的华丽场景，豪门盛宴，而我的容止矜傲淡漠如风。那一夜，他们要我同Alfred订婚。而我的答复便是齐腕划下的一刀。面对萧家上下，所有的长老和亲族，我歃血为誓，我告诉他们每一个人，萧晴溦不会服从他们的任何安排，我不会嫁给阿尔弗雷德，不，我不会把自己葬送给任何一个男人。不要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否则我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回复。我想我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绝望，包括祖父在内。我的一意孤行和放纵恣睢向来是他们心头的阴影，而那一刻变为现实。他们早应该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女子，杀伐之性，一意孤行。我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任性蔷薇，总有结局。所以阿尔弗雷德会相中我，自我十二岁起他的目光便为我而驻留。而他屡次的求婚在我眼中形同玩笑。想来，我那时正年少，灿烂容颜如红尘泛过，熠熠生辉。我的奇异美貌，身手，还有性情，早已是流转于宫廷内外的传奇。这样的一个女子，如何能够轻易被收服。何况我心中早有他人。是的。我爱他。即使是如今我仍可以清楚承认这事实，我爱的是他，至少当时就是如此，这毋庸质疑。即使是对了上帝，老天，我甚至不晓得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上帝。我也敢如此坦认，我爱的就是他，萧晴洲，我爱过的人。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的嫡亲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