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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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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六岁那年亲眼看见妈妈死在身边。
瞳孔里留下的惊恐,扭曲到畸形的表情,一双因为常年带着白手套的苍白的手指,皱起的青筋,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实验物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小孩蹲在角落里,低头抠地上的泡沫垫,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
“快跑……离开这里……”
这是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小孩没有动,他像个倔脾气的孩子一直抠着周围的泡沫、地板上露出水泥部分。稚嫩的手指在水泥的摩擦下掉了层皮,血流了出来。
蒸馏瓶中的水有节奏地滴答落下,小孩觉得世界安静极了。但他并不难过,他在原地等着爸爸找来。他才不会乱跑,那样会被揍的。
那天,常年绷着脸的爸爸又喝得烂醉,小孩还是被打了,皮鞭落在身上时小孩忍不住大哭起来。身上很快肿起来很多条像蛇一样扭曲的痕迹,想到这他盖着被子又哭了。
晚上小孩做了个梦,他梦见一颗石榴树,他用一根长杆去打石榴吃,可怎么也打不下来,于是小孩把整棵树都砍断了。
石榴都落在地上,小孩弯腰去捡,石榴裂开的口子里竟然长出了牙齿,一口咬住小孩伸向它的手指。
小孩被吓醒了,他第一时间检查了下自己的手指,发现十根手指都在才松了口气,尽管眼睛还非常肿,就算只是睁眼就非常疼了,但小孩坐在他的小床上,就像隔壁的老牧师经常做的那样,双手合十,为自己没有因为做坏事丢掉手指感谢上帝。
外头有人吵架,爸爸拿着昨晚打他的皮条站在门口,小孩从屋门口探出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最后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把她昨天死掉的妈妈的尸体抬走了,望着那辆车远去,他想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为了这个争吵。
“爸爸,我饿了。”小孩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他的声音小小的,就像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小杂种,滚一边去。”回应小孩的是落到脸上的拳头,男人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为了防止小孩偷跑他在走前不忘反锁了屋门。
小孩身形不稳直直撞到墙上去,身体软塌塌地瘫下。小孩一声没吭,像只没有痛感的布娃娃。
等到身体又能活动了小孩又站起来,跟平常一样,他光着脚跑到屋里唯一能看到街道的窗户那里,跪在被他搬过去的高脚椅上,想看到男人远去的方向,可男人早已走远了。
男人这次整整离开了一个星期,关在屋里的小孩没有食物,他把手伸向窗外,祈求每一个好心的过路人给他一点点面包,但都被当做是小孩的恶作剧,能得到的食物非常非常少。
家里只有几瓶酒,小孩饿极了,也不管爸爸回来会揍他,在打开酒瓶的时候被酒精味呛到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半瓶酒咕噜噜灌下肚。
不一会小孩发现自己的肚子像被火烧一样,头也晕晕的,可饥饿感逐渐感觉不到了,最后就连意识也模糊了。
当天晚上他发了场高烧。
有个女孩子在他耳边说话,像飘在空中,小孩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喂,你没事吧。”女孩说。
见小孩不回应,女孩思考了片刻,碎碎念道:“该不会死了吧。”
头非常疼,像有一千只甲虫在脑子里用爪子撕扯他的神经。
是爸爸回来了吗?那怎么没听到他的声音。
这个女孩是谁?
“真麻烦啊,话说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做来着?应该先用凉水湿敷额头还是擦身体呢……还是吃药比较好吧……喂,你家药放在哪里呀。”
女孩的话很多,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没停下说话,也没有要安静的架势。
“这里可真乱。”
女孩参观了下小孩的家,在一阵忙碌后她终于想起小孩还在发烧这件事,她也确实不会照顾人,干脆就把毛巾打湿放在小孩头上了事。
凉水触碰到皮肤的刹那,小孩能感觉到自己的毛孔因为降温而张开,这让他的难受缓和了几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小孩的耳边一直是女孩的说话声。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伤口,是坏蛋叔叔又打你了吗,我妈妈说动手打人的人死后要下地狱的。”
“这是什么?”女孩闻了闻倒在小孩身边的空酒瓶,烈酒的味道让她嫌弃地皱起眉头,“噫,好难闻。”
“屋里不开灯多黑啊,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姨母呢,怎么没看见她,我来找她帮我看我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小孩不知道女孩口中的姨母是谁,至于害怕,小孩没有害怕的感觉,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独自蹲坐在窗边,隔着加了铁护栏的窗户度过一天。
但有时候他会无聊,他的娱乐是根据过路人的表情来猜想这个人一天的生活。除此之外他最爱的就是下雨天,雨丝斜斜地从窗边飘进来,来往的人们都撑了伞,这个街变成了一条彩色的河。
“喂!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女孩为他不说话而不满,“你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就走咯!”
在女孩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孩好想伸手,就像想抓住什么东西,他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哪怕只有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有。
头顶的毛巾已经被额头的温度传染,女孩离开时小孩能感觉到脸颊旁有一阵小风拂过。
就像短暂的烛火,扑的一下又灭了,世界重归寂静。
在意识将熄未熄之际,窗沿传来雨落下来的滴答声。
女孩的裙子会被雨淋湿吗?
小孩醒来时,坐起来的动作让头上那片毛巾滑落下来。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但闻到了从客厅传过来的食物的香味时,他立刻振奋了精神往那边跑去。
“爸爸!”小孩热切地叫着。
男人顶着蓬乱的头发坐在桌前,脸上多出了几道伤痕,眼睛也肿了半只,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盛着意面,上面还盖着几片披萨。
小孩咽了咽口水,他死死盯着那盘食物站在桌前,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在等主人发号施令。
“想吃吗?”
小孩重重地点头。
“那就从我这抢过去。”男人指指食物,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小孩怕他,可是他很饿。
“小杂种,给老子滚过来!”见小孩子犹犹豫豫地往后退,男人对他吼道。
小孩乖巧地走近男人。男人揪着小孩的头发,逼迫他直视自己的伤口,他肿起的青紫色眼睛在近处显出狰狞的样子,小孩恍惚间觉得面前的人是一只野蛮的怪物,它在耳边咆哮着。
这只怪物告诉他:“想要什么就靠自己夺过来。”
“下手要狠,最好一刀毙命,如果不想有天被人捅穿肚子的话。”怪物从怀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放在桌上。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怪物说。
小孩太饿了……
只要杀了他就好了吧……杀了他就可以不饿肚子了……一刀毙命。
脑子有一个声音这么对他说道。
小孩看了眼桌上那把银色的折叠刀,上面似乎还沾着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升腾出来的恶念在脑海滋生,很快就像病毒一样蔓延全身。
只要死了就不会再说话了,就像昨天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样,谁也不能阻止我了……
这样的想法让小孩忍不住浑身颤栗,他几乎就要笑出声来,那是杀|戮欲带给他最原始的愉悦。
就在他下一瞬就要举刀刺入面前这人的喉咙时,脑海里闪过一句话。
“我妈妈说动手打人的人死后要下地狱的。”
这句话让小孩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却在排斥空气进入,就像只被浪抛在海岸边的鱼。
男人只是满脸的失望,像平时丢一条破布条一样把小孩丢到桌角。
“没用的东西。”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和这句话一同留下的还有那碗食物。
没有任何餐前祷告,没有任何仪式,小孩又翻身起来爬过去像动物一样进食。他甚至尝不到食物的味道,只是机械而快速地把食物送进口中,未经几下咀嚼就送入喉咙,再滑进胃里。
他只是想吃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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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经常跪在高脚椅上呆呆地眺望外面的早已看腻的景色,外面还在下着雨。
女孩则坐在地上,肩膀靠在椅子侧面,她的白色长裙纤尘不染,也和小孩一样光着脚。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问。
女孩正被手里故事书的情节吸引,根本没在听小孩的问题。
于是小孩也不问了。
在这之后,女孩经常会到这里来,而且她总是在小孩一个人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出现,小孩总觉得她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主人公。
有天小孩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来的时候你总是在发呆啊。”女孩这么回道。
小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不怀疑女孩的话。
女孩有说不完的话,小孩觉得很新奇。他盯着女孩不断开合的嘴唇看,像是在看一个奇妙的魔法口袋,有源源不断的句子从这里迸出来。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女孩叉起腰,她只要一生气就会马上离开这里,和她来时候一样,穿上她的小鞋子飞速跑出门外。
小孩也是后来才知道女孩口中的姨母就是自己的妈妈。
“你真可怜,”女孩揉了揉他的头,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我也是,一想到我以后都不能再跟姨母说话了我就好难过。”
小孩默默听着她的话。
“都怪那个坏家伙!要不是他姨母就不会死了,都怪他!”女孩才得知这件事,她说话时眼睛有点红,就像要哭了一样。
那个坏家伙指的应该就是他的爸爸。
女孩站在那张长脚凳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条,对小孩说:“我今天新学了小提琴哦,改天带给你看。”
“嗯。”小孩平躺在地上懒懒地答应,他非常困,女孩今天意外的在家里待了很久。
女孩模拟着拉弦的动作,闭着眼沉醉在并不存在的乐声里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生活尽管单调却也一天天过去了,男人依旧会对小孩施暴,但次数少了很多,他回来时嘴里总是说些疯疯癫癫的话,有时候甚至忘记反锁房门。
男人也似乎没有发现女孩的存在。小孩了解到的很多关于外面世界的趣事全部都来自她,当然也包括她的私人生活。比如在这一年里她又学会了钢琴和芭蕾,班上有男孩子把小纸条偷偷塞进她的课本里诸种琐事。
有一天,女孩突然问了小孩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不来找你玩了你会难过吗?”女孩依旧穿着那件白色裙子,她长高了,本来长到脚踝的裙子现在只到她膝盖了。
小孩愣住了。
“难过?”他像在问一个陌生的问题。
女孩很明显不满意他的回答,又气鼓鼓地叉起腰,她说:“明天我就要搬家了,要搬去很远的城市。”
像往日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小孩看着她的嘴巴上下起伏。
“妈妈说,我们要藏好,不能让大坏蛋找到,”女孩说,“就像捉迷藏一样,我们在玩捉迷藏。”
小孩听不懂女孩的解释,他只是点点头,和往常一样,算是对女孩的回应。
女孩活泼的背影消失在家门前时,小孩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