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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朵小蘑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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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龙的公寓就是个大蒸笼,昨天光顾着抵抗臭味扛垃圾袋去了,没留意到房间里没风扇,今天擦桌子扔外卖盒才留意到。
考虑到以后天天都要来上班,我自费在公寓楼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台电风扇,一大瓶洗洁精、两瓶按压式的花露水和几块抹布。
在楼下拆了包装,大汗淋漓地扛上楼,插上电,吹了会儿风,我舒坦地北京瘫,歇了半个小时才接着动工。
七月的暑气旺盛得很,光是坐着啥事不干也热得冒烟,好在卫生间有花洒,可以随时冲澡换衣服。
擦洗完客厅的桌椅板凳,我将沙发套拆了下来,丢进了顾玉龙搁在浴室的塑料浴缸中。因为他房间里没有洗衣液和肥皂,只有洗衣粉。我不要钱似的倒了大半包洗衣粉泡在缸里。
随后我一脸“悲壮”地进了厨房,将昨天刷洗过的水槽和锅碗瓢盆再次用新买的洗洁精清洗了一遍,末了提着花露水瓶子,往角落里狂喷。
于我来说,花露水就等于是廉价香水,喷完以后室内空气清新了不少——除了顾玉龙现在住的那间。
洗完沙发套,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再次来到了顾玉龙的房门外,敲门,温声说:“顾玉龙,我去楼下吃饭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等了半晌也不吭声,跟昨天一样。
我回忆了一下昨天扔的外卖盒子,自作主张按照他平时的喜好,给他点了一份二十块钱的红烧平菇和米饭。而我,随便在附近摆摊的地方点了一份六块钱的速食猪杂粉。
正好赶上附近的上班族下班,排队的人很多,我坐在凳子上等了许久才等到我的那一份。
“老板,帮我打包吧。”看看时间,骑手就快到公寓楼下了,我得赶去拿外卖。
我拎着肠粉跑上楼,正好看见一个年轻的骑手带着医用口罩站在过道上打电话,我拿着手机快步走过去,将手机屏幕给他看了看,说:“是我的。”
骑手将外卖盒递给我,皱眉看着锁住的门,说:“住在这个房间的那个男孩儿搬走了吗?”
我:“没有啊,怎么了?”
骑手抬手揉了一把鼻子上的汗珠,说:“他天天点外卖,这两天突然不点了,我以为他搬走了呢。”顿了顿,又说,“你是他朋友吗?”
我随口说:“算是吧。”
骑手摆摆手,说:“那你要叮嘱他好好吃饭啊,这年头,逃过新冠就是福气好的,啥子事都有过去的一天,要加油振作起来啊。”
我点点头,目送骑手转身走远,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我看见沙发上多了一人一狗。
人是顾玉龙,赤着脚和上半身,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运动短裤,脖子上戴着一块白色的玉石,形销骨立地摊在那里,要不是他留了长指甲的手在摸黑狗的脑袋,看到他的第一眼,我险些怀疑是不是附近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的骨头架子成精了会动了。
“喏,你的饭。”
很奇怪,今天的顾玉龙很不一样,脸上的污垢没有了,头发湿漉漉的似乎刚刚才洗过。看到我也不躲不避,自顾自地走过来捧着外卖,坐下,拆开狼吞虎咽,时不时还擤鼻涕。
我从书包里拿出抽纸,放在他眼前。
他低着头,吃着吃着突然哭了,握着筷子狠命地戳着餐盒里的饭菜,使劲地往肚子里咽,仿佛吃的不是饭,是石头沙子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除了给他递我自己的水杯让他喝水,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主要原因是我这人从来就没有安慰人的习惯,尤其在我眼前痛哭流涕的是一个同龄的男生。
如果是女生,我还能尝试开个口,关键他是男的,当着我的面抽着鼻子哭,我连叫他喝水都觉得别扭。
护工一词听着简单,要实际操作起来,可真的是件磨人的事。
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他自己把饭吃了,把水喝了,鼻涕也自己擦了,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瘫坐在地上,抬着脸,张着嘴巴,满脸泪水地搁那嚎啕大哭,越哭越大声,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这一幕,像极了我姨奶家的小外孙被人抢了玩具。
我没法整理措辞安慰他,只能先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半扶半抱地将他放倒在沙发上。
见我不搭理他,他侧着身,缩着两条腿,两手抱着胳膊,抽抽噎噎地哭,声音一阵又一阵,没个消停。
我叹了口气,拉下口罩,蹲在餐桌旁边吃粉。
粉是猪杂汤、粉、调味辣椒分开包装的,泡在一起,搅合搅合就能吃。
吃第一口的时候,我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顾医生说的他可能会抓我的脸,连忙将抱着餐盒走到了阳台上去蹲着吃。
三下五除二吃完后,我回到客厅,没看见顾玉龙,连那条黑狗也不见了。
我走到顾玉龙的房间门口,正准备敲门,看见门是开着的。
屋里昏暗得很,也很潮湿,窗户已经被垃圾袋和纸巾糊住了,目之所见的墙壁上被涂得乱七八糟,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不明液体。
屋里地上、床上堆满了各种按颜色摆放的饮料瓶子、抗抑郁药物以及散落的食物残渣。
所谓的床,其实都不能算是床,只是一块木板子,床腿已经被折断了,等于是直接躺在了地上,不过床上铺了厚厚的几床廉价棉被和席子罢了。
忽然,我注意到床边的唯一的一张塑胶矮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手机支架,架子上横放着一个旧手机,插着电正对着床。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蹲下身正准备收拾地上的塑料瓶,一抬头,看到手机背面的摄像头一闪一闪的正在录制中,当即呼吸一窒,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可以想象每天夜里,顾玉龙生活在这样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的蜗牛壳中,是有多恐惧、崩溃和无助。
我忽然理解他刚刚为什么哭了。
屋里多出来的那几个扫把和拖把,说明他曾经也尝试过自救,可是最终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顶不住,放弃了,而后不断地糟践自己,越过越邋遢,颓丧,逐渐迷失了自己。
他愿意让我进来打扫卫生,正是一个好的开端!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透过磨砂玻璃,我看见他站在那里靠着门,不知道是在洗澡还是在发呆。
收拾完桌上的垃圾下楼,我去附近的书店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顺路又去地下超市买了沐浴液和洗发液。返程的时候经过几家服装店,几次三番想停下脚步,最终还是忍住了。
服装店的衣服太贵了,我也不是挥金如土的有钱人,犯不着自己大出血。
但是想想本顾总开出的薪资,我咬咬牙,又倒回了地下超市的负一层。
我依稀记得之前陪邓韬逛街的时候去过一次,似乎见过几家男装店。到了以后,确实有,价格实惠,款式也多。但都是我不会买的类型,我要买只会淘宝、拼多多、1688三选一。
我提着塑料袋,来来回回逛了一圈,心想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多买两件吧。
结果同情心泛滥成灾,买了衣服又忍不住买裤子,买了裤子又担心裤腰大,索性又买了一个皮带,末了,想到他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屋里的衣物全都丢出来被我扔的扔洗的洗了,于是面无表情地挑了几条内裤。
出了地下超市,脑袋里自动弹出他站在卫生间里面,低头靠着门的孤独的人影,我长叹一声,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又去了一趟超市,将东西存放在柜台处,进去买了两块毛巾、一把衣架、一条浴巾、一条抽纸、一包洗衣液并一双拖鞋。
到了结账的时候,我瞅着收银台上的报价,整颗心插着刀在滴血,秉着一刀也是刀,两刀也是刀的想法,顺手又从旁边的冰柜里拿了一瓶饮料和一瓶矿泉水。
拎着几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徒步走回公寓,我扫了一眼包租婆开的小卖部外面摆放的拖鞋和冰箱,心里暗骂操他大爷的老子脑袋短路了,白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
包租婆倒是站在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跟丈母娘看女婿似的,说:“哟,靓仔,你跑那么远去买东西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提着东西迅速跑上了楼。
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门竟然是开着的,我居然忘记锁门了!
我慌里慌张地推开门,下巴差点掉地上。
客厅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腿长胸大的美女,彼女身体前倾,披着挑染的卷发,穿着超短的吊带裙,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色的玉镯,以撩人的姿势在逗狗。
那条黑狗身上的毛还没干,我猜应该是顾玉龙给它洗了澡。
“美女,你是不是顾玉龙的女朋友?”我擦了一把热汗,将杂七杂八的袋子堆放在客厅唯一的那张桌子上,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两口,礼貌地同她打招呼。
美女挑眉打量了我一眼,“嗯”一声,抬头撩了撩鬓边散落的发丝,问我是谁。
美女的发香趋近可闻,我闻不得这种带着脂粉味的浓郁的香水味,鼻子发痒,不自然地摸了摸脸上的口罩,说:“我是顾总顾老板叫来帮忙收拾他儿子房间的护工。”
美女托着腮盯着我的脸,笑着说:“这房间都是你收拾的?”
我说是的,美女说:“辛苦你了。”
我笑着说:“不辛苦,拿钱办事而已。”
美女转脸看了一眼顾玉龙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对面打扫干净的另一间空卧室,说:“里面的东西你都丢了吗?”
我点头:“对,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美女蹙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满地看着我:“顾总让你丢的吗?”
我说:“算是吧。”沈医生转达的顾玉龙的原话:有用的留下,没用的都丢掉。
“对了,我忘了,有两件东西我没扔。”我走进开着的那个空房间,从角落里拖出一只脏脏的淡紫色大毛熊和一大捧手工制作的几乎可以假乱真的蓝菊绒花。
最中间的花瓣上夹着一张卡片,端端正正地写着两行字。
一行是“你是我的唯一,我爱定你了,不管你同不同意”,一行是“永远仰望着你的顾玉龙”。
“好臭!你赶紧丢了吧。”美女看到花,瞳孔微张,嘴角颤动,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笑容,旋即又捂着鼻子转开脸,定了会儿身才转过头,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说,“你去忙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我拎着毛熊的耳朵,提着花束走到楼梯间,丢进了垃圾桶。
上楼的时候,远远地听见美女在敲顾玉龙的门,喊叫着让他滚出来,口气很不忿。
我担心顾玉龙受刺激,加紧脚步跑进了屋,厉声问她敲门干什么。
美女看到我来,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气势汹汹地又踹了一下顾玉龙房间的门,骂了一句“贱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不起啊,顾玉龙,都怪我忘了锁门。”我转身从屋里把门反锁上,走到他的门外,低声道,“我给你买了新衣服,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试试大小?”
见他不回答,我又将袋子里新买的拖鞋拆了包装袋,轻轻地摆放在他的卧室门口,低声道:“你别怕,她已经走了,以后我听你的,天天锁门,不让她进来。你之前的衣架生锈了,我给你换了新的。还有,拖鞋也给你买了,你别老是光着脚,夏天还好,冬天脚是会开裂的。”
绞尽脑汁想了想,我又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我买了一个笔记本,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旁边有支圆珠笔。你有需要的时候,就写在纸上。”
“我家离你家有点距离,现在是暑假。我坐公交车来的,一般早上八点,最迟九点会过来,晚上八点就回去。等九月一号之后,额……中午我买东西的时候,你爸发信息给我,说等开学了,让我搬来和你住,离我上学的地方近,正好照顾你。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反正我无所谓。就这些了,我去客厅玩手机了,拜。”
啰里吧嗦说完后,我长舒了口气。
昨晚上网查了很多关于接触抑郁症患者的要做的准备,心里明明已经打了草稿,事到临头,脑袋发蒙,该说不说,全忘光了。
算了,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