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神明》乌栀子

20、答辩

　　“孩子们，放平心态，别紧张，答辩就是个过场，我找大师给你们算过了，毕业问题不大。”

　　“已经登机了，等我。”

　　吴执在学生群里发完这两条信息，就关机了。

　　他来外地开会，本该昨晚就回，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硬生生把他困了一宿。

　　此刻坐在最早班的航班上，归心似箭。

　　落地后，手机一开机，“嗡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发疯似地震了能有足足一分钟，吴执差点以为拿的是按摩仪。

　　点开微信，学生群的红色小点点显示“99+”。

　　吴执挑眉点进去，屏幕上瞬间被一片鬼哭狼嚎淹没：

　　“老师，你快回来啊！我被人欺负惨了……”

　　“学校不想让我们毕业就直说啊！不用这么羞辱我！”

　　“吴执，他们这是打你的脸！！！”

　　“我们不重要，关键是人家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

　　吴执看着这些留言笑得不行，这帮小崽子，还学会激将法了。

　　“落地了，稳住别慌，为师这就策马狂奔。”

　　吴执跑出去拦了辆出租车，谁知碰到了个慢性子司机。

　　“师傅，麻烦开快点，我赶时间，特别急！”吴执催促道。

　　“小伙子，急不得哟，这路上探头多，超速罚款吃不消的……”

　　几次催促无果，吴执深吸一口气，气若游丝地捂着肚子：“师傅！不行了我……坏肚子，憋不住了！要拉车上了……”

　　话音未落，“轰！”一股猛烈的推背感将他死死按在座椅上。

　　出租车如同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冲到了风华大学门口。

　　吴执几乎是弹射下车，一路狂奔。

　　刚冲进学院大门，就看见他那几个学生，活像一群被雨淋蔫的小鸡仔，正蹲在雕像底座下翘首以盼。

　　一见他身影，其中一个男生激动得要往前扑，差点来个滑跪：

　　“老师！您可算回来了！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平身平身……”吴执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腔起伏，“谁？哪个家伙这么不开眼，敢动我的人？”

　　“不认识，不是咱院的老师！”

　　“啊？”吴执一愣，没听说请外援啊。

　　“长得……可帅了。”女生补充道，随即一脸愤懑，“但人面兽心啊！我的老天爷！”

　　“哈哈哈……”吴执活动了下脖颈，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莫慌！主心骨回来了！下午看为师舌战群儒，给你们杀出一条血路！”

　　学生们如蒙大赦，簇拥着吴执涌进答辩教室。

　　刚踏进门，吴执的目光扫过评委席，嘴角就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那人面兽心的外援老师，在一溜儿面黄肌瘦、头顶光亮的教师中间，简直像自带聚光灯。

　　吴执用下巴指向楚淮方向，“就那大个子，是吧？”

　　学生们眼神如炬，小鸡啄米般猛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吴执了然于心，比了个“OK”的手势，语气轻松，“行了，坐吧，老熟人，稳了。”

　　话音落下，他便再次收获了学生们看救世活菩萨般的炽热目光。

　　楚淮坐在长会议桌的最远端，西装笔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吴执毫不客气地拖了把椅子，“哐当”一声挨着他坐下，身体微微倾向他，“楚主任，你咋来了呢？”

　　“鲁院长邀请，担任校外评审。”楚淮目不斜视，回答得一板一眼，公事公办。

　　吴执夸张地挑眉，“哎哟，今年规格够高的呀！都请动咱们事务局的楚主任出山了？”

　　“有事说事。”楚淮终于侧过脸瞥他一眼，“别整这拙劣的演技。”

　　“说吧。”吴执敛去笑容，“干嘛为难我学生？”

　　“没有。”楚淮转过头去，“我哪知道哪个是你学生？”

　　吴执胳膊肘撑上桌面，身体前倾，几乎要凑到楚淮眼前，盯着他的眼睛，“大哥，到底谁拙劣啊？”他手指精准地戳点向楚淮面前摊开的论文，“指导教师：吴执，这么大的字，你能看不见？”

　　楚淮嘴唇不易察觉地抿了抿，没绷住，一丝极淡的笑意还是泄露出来，“你上午去哪了？”

　　“诶，又来查岗？”吴执满脸坏笑。

　　“……”

　　“吴执！你终于回来了？”裴优走到吴执身后，拍了他一下。

　　吴执刚张嘴，裴优眼尖地嚎了一嗓子：“哎！你手咋了？！”

　　楚淮闻声立刻侧头，目光落在吴执缠着纱布的右手上。

　　“小点声！”吴执皱眉，下意识把手往回收了收，“没事儿，摔了下，划破点皮。你赶紧回去，还没找你算账呢，让你罩着点我学生，你怎么罩的？”

　　裴优瞥了眼楚淮，什么也没说，溜了。

　　“手怎么回事？”楚淮的声音沉了几分，追问道。

　　“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背了？刚说了嘛，摔的。”

　　“你再摔一个我看看。”楚淮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眼神却紧锁着他。

　　“……”吴执重重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别处，“昨天出差，正好岳南星也在那儿，就一块吃了顿饭。”

　　“我问你手。”楚淮没好气地打断他。

　　“急什么？这不铺垫呢嘛！”吴执“啧”了一声，语速加快，“吃完饭出来，发现有个家伙一直跟着岳南星——不是你那套熊瞎子跟踪法，是狗仔队那种明目张胆地跟，还举着手机咔咔拍，一点不避人。”

　　楚淮面无表情，但下颌线明显绷紧了。

　　“跟了好几条街，我跟那家伙讲道理，他不听，还跟我比比划划的。”吴执撇撇嘴，低头开始拆手上的纱布，“那我就重拳出击了呗。其实没啥大事儿，报警的时候，岳南星非说包严重点显得惨。”

　　楚淮胸膛起伏了一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安静了几秒。

　　吴执忽然用膝盖轻轻撞了下楚淮的腿，脸上堆起阳光灿烂的笑容，“诶，一会儿有俩我嫡亲学生，高抬贵手呗？”

　　楚淮没理他。

　　“听到没，楚主任？”吴执理直气壮又撞了他腿一下，“你都快把我家孩子吓哭了，稍微放点水。”

　　楚淮眉头拧紧，看向吴执，“你这算什么？”

　　吴执飞快地扫了眼楚淮身后，然后对着楚淮，左眼飞快地眨了一下，“美男计……行不？”

　　楚淮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绷着，“少来，不吃这套。”

　　“那你吃哪套？”吴执不退反进，身体又凑近些许，右眼也跟着眨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楚淮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用手支着下巴，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吴执脸上，“你昨天……也这样？”

　　“啊？”吴执一脸茫然，“哪样？”

　　“跟岳南星……”楚淮学着吴执的样子也一个劲地眨巴眼睛，“也这样。”

　　吴执一脸莫名其妙，“他又不审我学生论文，我跟他wink干什么？”

　　楚淮一脸无语地看着吴执。

　　“我这个人可是很实际的。”

　　楚淮摇了摇头，不再看吴执。

　　下午场的答辩开始了，前几个学生不是吴执的，他靠在椅背上，有些心不在焉。

　　听着人面兽心提出的那些问题，吴执甚至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然后，就轮到他自己学生上场了。

　　这几个本科生的论文，都是他手把手改的，虽然评不上优秀，但稳稳当当过关是没问题。

　　学生走上讲台，眼神怯怯地看向吴执，吴执朝她用力点了两下头。

　　答辩过程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吴执如坐针毡，恨不得此刻站在台上被拷问的是自己。

　　看着学生手足无措地接受楚淮从内容到结构的提问，吴执真是忍不了了，用力撞了一下楚淮的腿。

　　楚淮顿住，侧过头，瞥了吴执一眼，没再继续追问。

　　下一个学生，又是吴执的。

　　楚淮的问题依旧尖锐，甚至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吴执瞬间敏感起来，这家伙……该不是在指桑骂槐吧？

　　撞！

　　撞！

　　撞！

　　只要楚淮一开口提问，吴执的膝盖就毫不客气地撞过去。

　　终于，在吴执一次又一次撞击后，楚淮猛地转过头，“吴老师，你跟我出来一下。”

　　走出答辩教室，吴执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甚至惬意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他一路跟着楚淮，走到了室外僻静的逃生楼梯口。

　　“厉害啊，楚主任。”吴执背靠栏杆，迎着微风，“对我们学院地形摸得门儿清啊，这么犄角旮旯的地儿都能找到。”

　　楚淮转过身，脸色铁青，“吴执，你刚才在干什么？”

　　“护犊子。”吴执回答得无比干脆利落。

　　楚淮被他这直白到近乎无耻的回答噎得喉头一哽，“你……你是个老师！怎么说得出口？当你的学生，就能一路开绿灯？”

　　“没一路开绿灯啊。”吴执拉着栏杆，不再看楚淮，“我就是觉得……他们还行啊。”

　　“还行？！”楚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你管那叫还行？！吴执，你的底线呢？”他逼近一步，语速又快又急，“研究意义在哪里？逻辑狗屁不通！创新点？呵，我十年前就见过了！让他们直接把论文带国外去吧，能让国外的学术水平倒退三十年！”

　　“哈哈哈……我的天……楚主任。”吴执笑得肩膀都在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毒呢？淬过毒吧？”他说着，竟伸手飞快地用手指擦过楚淮紧抿的嘴唇。

　　“别动手动脚！”楚淮猛地拍开他的手，眼睛瞪得溜圆，“我在跟你说正事！”

　　吴执无所谓地耸耸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些孩子……前两年疫情，在家基本荒废了。现在好不容易放开，找工作焦头烂额，论文又火烧眉毛……不容易。”

　　“这不是理由！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你现在能护着他们，以后呢？走出校园，谁来护着他们？”

　　“走出校园？那我当然管不了了。”吴执顿了顿，轻笑一声，“但只要他们现在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一定不会让他们挨欺负！”

　　楚淮被他这胡搅蛮缠又理直气壮的逻辑彻底惊住了。

　　昨天是不是也这么护着岳南星来着？

　　楚淮越想，胸口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旺。

　　一片厚重的浮云缓缓飘过，恰好遮住了头顶的暖阳。

　　楼梯间瞬间暗了下来，两人沉默着，只有风穿过栏杆的细微呜咽声。

　　当阳光挣扎着再次穿透云层，落在两人身上时，吴执走向铁门，“行了，楚主任，回去吧。”

　　走了两步，吴执发现楚淮杵在原地，没有动。

　　他苦笑了一下，又折返回来，背靠着楚淮身后的墙壁，抬头望着远处的篮球场，那里有几个活力四射的身影在奔跑跳跃。

　　“知道我们学校校训是什么吗？”吴执的声音很轻。

　　楚淮哪知道。

　　“思无界，行有方。”吴执缓缓念出，目光悠远。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大学教育……是引导，是合作，是让学生自己发现知识的魔力，点燃探索的火花，主动去思考。而不是用毕业论文、用答辩这种关卡去压榨他们、为难他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觉得本科教育，毕业论文和答辩这种东西……都该取消了。”

　　楚淮的眉头再次蹙起。

　　“老鲁跟你说过我们学院要大改革吧？”吴执目光落在楚淮雕塑般挺拔的背影上，“新闻传播类的本科专业，全砍掉。新闻学、广告学、传播学、编辑出版学……都取消。为什么？因为这些学科，太吃综合素养，是交叉学科，不是基础学科。让一群刚从高考题海里爬上来的孩子，没有实践经验，光学些空中楼阁的理论，有用吗？”

　　他往前挪了半步，距离楚淮的背影近了些，声音低沉下来，“楚淮，咱俩认识有日子了，我斗胆……分析一下你哈。你家境优渥，一路顶尖，思想锋利，敢想敢干。你家里条件一定不错，能让你没有任何负担的自由飞翔。可我的学生们呢？他们大多数都来自普通家庭，他们想要的，不过是顺顺利利毕业，找份工作而已。”

　　这番话像投入静水的石子。

　　楚淮的身影终于有了松动，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沉沉地投向吴执。

　　“前阵子，学院给大四学生做了个求职意向调查。”吴执迎着他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结果……毕业后还想干本专业的，不到三成！这三成里头，甚至有不少是把‘当主播’也算成了对口！”

　　楚淮难掩震惊。

　　“我不是在为他们开脱，我是真心觉得没必要。”吴执眼神一转，“楚主任，这样好不好？等到了硕士答辩、博士答辩的时候，我请院长务必邀请你来当评委！到时候，你帮我狠狠把关！想毙几个毙几个，有一个错别字都别想蒙混过关！”说完，他又朝着楚淮wink了一下，“好不好啊，楚主任？”

　　楚淮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忽然颤了一下。

　　吴执拉着楚淮的胳膊就往回拽，“走走走！真不能再磨蹭了！再待下去，真搞得像权色交易了！”

　　“……”

　　匆匆走到答辩教室门口，吴执扬了扬下巴，“你先进去。”

　　楚淮狐疑地盯着吴执，“你又要干嘛？”

　　吴执举起两根手指，夹着并不存在的香烟，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避避嫌，我抽根烟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