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神明》乌栀子

13、梨花

　　新传学院门前，楚淮低着头，处理着突发工作。

　　忽然，一阵裹挟着汗水和青春躁动的风呼啸而过——是一群刚打完篮球的少年。

　　楚淮被惊扰，下意识抬起眼。

　　目光尚未收回，一声清越悠扬的口哨传入耳中。

　　那调子，莫名地……有些熟悉。

　　未等他细辨，第二声口哨紧随而至，尾音悠长上扬，带着几分慵懒的勾引意味。

　　他循声猛地抬眼，只见二楼窗台，吴执双臂撑着窗沿，大半个身子探出来。

　　蓬松的发丝被微风拂动，笼在头顶淡淡的金色光晕里，他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浪荡笑意。

　　哪儿像个老师，活脱脱一个顽劣少年。

　　吴执见楚淮望来，笑容瞬间放大，“嘿！干嘛呢？楚主任。”

　　阵阵清风夹杂着吴执的声音打着旋儿撞了过来，让楚淮心头一悸。

　　就是这眨眼的功夫，再看时，窗台上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不到十秒，吴执就从楼里跑出来。

　　吴执大步流星跑来，宽松的T恤被风鼓起，黑色大短裤下是笔直修长的腿，整个人洋溢着比刚才那群篮球少年更甚的朝气蓬勃。

　　但很快，楚淮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正常少年还都挺高冷的，没吴执这么多话。

　　“是不是找我啊？”

　　“怎么不给我发信儿啊？”

　　“考验心有灵犀呢？”

　　“你们工作这么不饱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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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执像上了发条，离着几步远就开始“哒哒哒哒”地连珠炮发问。

　　他在楚淮面前站定，气息微喘，颊边酒窝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楚淮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轻咳一声，“你怎么跟个臭流氓似的，还吹口哨？”

　　“吹口哨怎么就流氓了？”吴执浑不在意，“干嘛来了？”

　　楚淮抬了抬下巴，示意楼上：“你不请我上去坐坐？”

　　吴执立刻竖起手掌，煞有介事地晃了晃，一脸讳莫如深：“可不中，涉密办公室，不方便。”

　　“……”

　　吴执哈哈一笑，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揽过楚淮的肩膀，“走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小径上，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春风温柔地拂过面颊，楚淮深吸一口气，竟觉得空气里渗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刚才吴执正被一篇学生论文折磨得心慌气短，摸出手机想喘口气，结果刷到一篇惊世骇俗的“方贤沟史”。

　　该来的总会来的，吴执既兴奋又忐忑地点开了帖子。

　　方贤流亡在外是怎么长那么高个子的？方贤为什么没有后代？方贤当年一个死里逃生的罪犯是怎么拥有那么多兵马的？……

　　逻辑闭环了，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吴执看了一会，绘声绘色，火辣刺激，令人血脉喷张……

　　要不是了解这段历史，吴执差点都信了。

　　吴执刚合上手机，眺望窗外，一低头就看见楚淮一脸痴相地盯着打球回来的学生看。

　　当然，这些香艳野史不能跟楚淮这个小古板讲。

　　吴执笑得随意，“看见你就很高兴啊。”

　　两人绕过最外侧的宿舍楼，视线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片山。

　　楚淮的脚步一顿，视野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纯净洁白。

　　千万树梨花连绵成一片浩瀚的雪海，在春日晴空下翻涌着无瑕的浪涛。

　　盛大、寂静、震撼人心。

　　“怎么样，漂亮吧？”吴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太漂亮了！”楚淮喃喃道。

　　他来过风华大学多次，但都是穿梭在各个教学楼里，从未知晓这喧嚣校园身后，竟藏着如此一片遗世独立的梨园秘境。

　　“这个是Julian，这个是Judith，这个是Juliet……”吴执一边引路，一边把路边每一棵姿态各异的梨树介绍给楚淮。

　　楚淮被吴执严肃的神情逗笑了，“都是老朱家的女孩？”

　　“没错。”

　　楚淮很佩服吴执，这人说起不着四六话的时候，也总能绷得不笑场。

　　他快走几步，伸手抚摸前面一棵格外繁茂的梨树粗糙的树干，“那她叫朱什么啊？”

　　“他是Jack，有小鸡鸡，是男生。”吴执跟上来，伸手指着树干上一截短小、微微向下的侧枝。

　　“哈哈哈哈……”

　　沿着小径向上，行至半山腰，楚淮驻足回望，层叠的洁白花海顺着山坡倾泻而下，宛如仙境。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缝隙，为每一朵梨花都镶上了一圈跳跃的金边。

　　山间的空气沁凉，还附带着梨花特有的香气，萦绕不散。

　　“这梨树很多年了吧？”楚淮问。

　　“是啊，快70年了。”吴执应着，随手折下一小段缀满花朵的枝条，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建校时，我们第一任校长白明朗亲手种的。”

　　白明朗……楚淮知道这位传奇人物。

　　在烽火连天的艰难岁月里，白明朗硬是是建起了这春岚市第一座综合性大学。

　　明年是他的百年寿诞，市里很重视。

　　“这么多树，还能是白校长自己种的？”这工程量听着就不现实。

　　“对啊。”吴执将花枝背到身后，眼神投向花海深处，“那可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自顾自地讲了起来，“相传70年前，海外学成归来的进步青年白明朗，心痛春岚教育凋敝，联络四方志士，冲破重重阻碍，终于创立了这所属于春岚人自己的大学。他在这后山亲手种下这片梨树，只为等待那远在异国求学的未婚妻。他们约定，待梨花再度盛放，便是成婚之时。”

　　吴执讲完，转过头望向楚淮，“怎么样？够浪漫吧？”

　　“你刚编的？”

　　“为什么？！”吴执一脸受伤。

　　“这种事儿，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很假。”

　　吴执苦笑着摇头，“哎，吴老师风评被害啊……”

　　半山腰有个古朴的小石亭，两人走进去，吴执在石凳上坐下，脸上惬意的笑容缓缓收敛，“说吧，岳南星又咋的了？”

　　“你怎么知道是岳南星的事儿呢？”

　　“不然嘞，”吴执斜睨着他，“楚主任大驾光临，找我还能是啥事？”

　　楚淮轻轻挑了下眉峰，“还真不是岳南星。”

　　“哦？”

　　“是蒙柏青。”楚淮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印着烫金纹路的红色邀请函，递了过去。

　　吴执接过来一看，脸上立刻浮现出坏笑：“哟，老来俏？又结婚了？这是第几春啊？”

　　“你能不能认真看看！这是蒙柏青宗亲会的邀请函。”

　　“哦。”

　　“市里各大部门都收到了。”楚淮解释，“你也知道他这种社会名流，最讲究排场面子，希望各界都去捧场。”

　　“那……”吴执抬起头，“那你啥意思啊？还敢让我跟你一起去？咱俩往那儿一站，不得让他拿炮轰出来啊？”话没说完，他自己先被这画面逗笑了。

　　“哈哈哈哈哈……”

　　笑声渐歇，吴执的目光重新投向亭外漫山的梨雪，“这两天我又彻底查了一下资料。我记得没错，赞亚时期的官方史官名录里，确实没有姓蒙的。我在想，这个‘史官后裔’的身份，会不会是蒙柏青自己炮制的人设？”

　　“应该不是。”楚淮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递给吴执，“你看看这个。”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蒙柏青的专访视频。

　　“蒙柏青为了给这次宗亲会造势，特意请了春岚电视台去他家拍了个宣传短片。”楚淮在一旁解说，“你看他家里那些陈设器物，不像是临时淘换的。他家还有个祠堂，他说很多那些老物件，都是他家老祖宗留存下来的真东西。”

　　画面恰好切换到蒙家祠堂的内部，工作人员正忙碌布置，蒙柏青引着主持人，推开了一扇厚重古朴的木门，进入一间藏书阁。

　　“这……这哪是藏书阁啊？”吴执惊叹道，“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私人博物馆！”

　　视频里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楠木书架，卷帙浩繁，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陈年墨香。

　　“是啊。”楚淮点头附和。

　　画面上，蒙柏青正捧出一个紫檀木匣，向主持人展示《蒙氏家训》。

　　镜头随着他的动作，给了木匣和里面泛黄卷帛一个快速的特写。

　　就在这镜头的惊鸿一瞥间！

　　吴执猛地坐直身体，他把进度条往前拉，随后疯狂地放大视频画面。

　　“怎么了？”楚淮问。

　　吴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楚淮的手机，急切地打开那封红色邀请函——

　　「尊敬的贵宾：您好！

　　我代表巫氏和蒙氏宗亲会，诚挚地邀请您出席……」

　　巫氏！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吴执脑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力吸附，然后串联！

　　巫氏，那个在赞亚时期几乎垄断了官方史书撰写的、极具影响力的史官家族！

　　他拿起楚淮的手机，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蒙氏起源”，页面跳出——

　　「蒙氏……源出姬姓……亦有一支出自巫氏，属于避难改姓为蒙氏……」

　　蒙氏出自巫氏！避难改姓！

　　“我明白了……”吴执喃喃自语。

　　“你明白什么了？”

　　“你现在还能约到蒙柏青吗？”吴执满脸急不可耐。

　　“不能，你忘了刚才自己怎么说来着？‘拿炮轰出来’？再说，马上就是宗亲会了，他哪有空见我们？”楚淮说。

　　吴执拧紧了眉头，手指不住地敲击着石桌桌面。

　　忽然，吴执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楚淮立刻警觉，“干嘛啊？你别瞎来啊！”

　　吴执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脸上恢复了那种气定神闲、甚至带点无辜的表情：“诶，说什么呢？楚主任，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啊。”他微微倾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我找他——那可是正、经、事。”

　　春风不失时机地再次涌来，卷起无数洁白的梨花瓣，如一场温柔的雪。

　　吴执踏出小亭，走进这漫天飞花之中。

　　他没有回头，张开双臂，仿佛拥抱这满山春色和花雨，“楚主任，你运气怎么总这么好啊。这梨花啊，一年就开这么几天……这可是限定的美景。”

　　楚淮坐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亭外那个被飞花包围的身影。

　　阳光勾勒出吴执的轮廓，这一刻，他身上竟有种近乎神性的光芒。

　　下山时，楚淮伸手，帮吴执摘落在发顶的花瓣。

　　“这里还有。”楚淮的手指顿了顿，指向吴执的脖侧，几片细小的白瓣落在了他T恤的领口里。

　　吴执抬手随意地摸了摸，“花瓣？”

　　“嗯。”

　　“不用摘。”吴执忽然笑了，那笑容比满山的梨花还要恣意耀眼。

　　楚淮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吴执侧过头，望向楚淮，“这叫——颈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