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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头七/子车主]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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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车甫昭的血很难喝。
这无法理解又可以理解的是西封杂志社内的公开情报。
虽说西封杂志社内是物理意义上的人不多,但大部分成员尚且会选择披上一副能融入人群当中的姿态过活。子车甫昭在其中身为能算得上纯种人类的稀罕物,却硬生生活出一副比谁都不像人的架势,以至于“子车甫昭到底是不是人”成了个默认的新人入社热门探讨话题。
血液味道的评价也是由这个话题衍生,由花堇盖棺定论。佚名本对这个话题缺乏兴趣,只是没能拒绝被拉扯进小群,又习惯收集信息,于是视线一扫,就把相关评价给记到了脑海角落。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想到这个评价。
话题的主人在他面前流血,面上与其说是吃痛,不如说是不耐烦,佚名早日从对方口中得到句“提前找个地方给你划”时就意识到子车甫昭对痛觉恐怕不怎么在乎,在后续任务中只能说加强确信。
但他没想到男人在近乎半边身体被血染红之际还表现得不怎么放在心上,对他漫不经心“死了吗”的问语甚至能扯出个笑来:“你要是再管边上看戏,说不准我就得死了来找你报复了。”
“哦,”佚名答得轻描淡写,“那我等你死了再过来。”
他的脚步没能迈开多远,原因倒不是因为滋生出了什么同事情或怜悯心,主要是子车甫昭伤到这份上还手脚灵敏,就他刚刚靠近的那几秒便将绳索系在了他脚踝上,眼下一走就被扯住,绳索那端失血到指尖都透出隐隐青色的手掌收拢着,没见使了多大劲,却能把超出一米八的青年人给拽停下来。
子车甫昭顶着大半张脸的血和一小片砂石,仰了头对他笑,牙齿森白地裸在混乱之中,像他送出的那把匕首,刀刃刺穿再多的人也沾不着血,磨利了的面甩一甩就干净如初,只留下那点看不见的戾气。
做派似物型的主人哎呀呀地叫唤:“你有没有良心的呀,佚名仔?”
佚名想想他半夜把自己拽出来做任务的扫尾,半道上失踪把自己丢在一堆探究者之中周旋,二十分钟前被提着领子做了三次诱饵引导追杀者火力,得出答案:“没有的。”
子车甫昭甚至敢自抱不平:“哥这不是压根没让你受伤吗?”
他这话倒还真没说错,虽说精神受加班所扰,但佚名身上确实没有半道口子,离宇亭这具身躯长手长脚,生得比子车甫昭还高上少许,在荒野的树丛中都未被枝条划上,全走的前面拿着把不知从哪顺来柴刀的人开的路。
但对新时代青年而言,被迫工作就是最大的罪业。
离开的步调被迫停下,佚名却也没有往回走,时间正过下午,炽热的太阳潜下山峦,余晖还浸在大半片天幕里,将将接近逢魔之时的节点,能来追击他们的东西却已经尽数被碾碎斩断投进了坑洞。
洞约莫是本地猎人过冬时挖好又忘了的,覆在上头的材料都发黄发蔫,此刻填满不是人的血肉,也算是迟来的猎物。
二十分钟前佚名边跑边观察环境时一眼看到这个洞,他喊一声子车甫昭,然后望一眼陷阱,那边百忙之中侧头的人就吹了声口哨,直截往坑里冲,却在下坠的同时不知踩了什么翻身回到地面,朝下方一个接一个往地刺上跳的追杀者招手,不枉费自己杂戏班子班主的名号。
剩下的敌人没那么好解决,子车甫昭切切实实地一个个杀了过去,身上半身是非人的血,半身是自己的血,白褂子看不清本色,黄布条束着伤,总算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隔着这点距离,佚名看不清他被衣料覆盖的部分是否有伤,但能看到他衣料袖口还在往下滴的血。
那点血在暗红的天光下几近漆黑,落得极慢,却因炎热的气温而没凝住,只是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被地面吸收。
或许是因为他到底还算是人的缘故,子车甫昭的血比坑洞里堆满断臂残肢后溢出的血气要浓,他的血也没到腥臭或刺鼻的地步,只是比寻常人要浓些,带着那点金属生锈般的甜腥味,沿着破口,像煎过了头的药那样粘稠流动。
视线随意扫过的信息跃到他眼前,佚名想:子车甫昭的血看起来确实是很难喝。
说不上是觉得观察总算出了个答案,还是意识到子车甫昭显然不会松开他让他一走了之,他没去解脚踝上的绳子,只找着光源,向侧面走了两步,寻到个能看到还在滴血伤口的角度,认出那是道劈砍的伤。
伤口斜着划破男人的肩膀,皮肉依次过渡了外层的白,中层的红,再到内层试图凝血的黑,边上能隐隐见到藏匿在血肉下方的骨骼轮廓。
子车甫昭缩骨变脸无一不通,捏着续命的法子,顶着年轻人的相貌,过了生死劫又活得比百年长,剖开了躯壳显露出的却还是人类姿态,不见衰老异变,只血的色泽太深,好似是过了他那一颗黑心,实在亮不起来。
他方才一时打不过来,又看坑底的还想往上爬,便就捻着自己掌心里的这点暗色血液,往手腕上扯松了的布条上画,指根连着指尖快速移动,另只手掐换几个动作,笔画一气呵成,嘴唇只蠕动两下,那节布就被他用树叶斩断,抛到坑中,燃起阵不受控制的火,将底下踩着尸体往外爬的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佚名早先就知道他的手法多,戏法、符法、蛊只能说是摆在明面上的三类,不想他还能有一手现场画符。子车甫昭对着火啧舌,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能成功,注意到他视线,尚未来得及开口自捧便重新被地上没死全的敌人扒住了腿,于是视线就垂下去,右脚一抬一砸,将对方的头颅里的血径直溅到了自己脸上。
“唉,”他也没抹去脸上的血,就这么对佚名感慨起来,“画符的难度其实从材料到时机都挺讲究的,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这火能燃起来全靠你子车哥我厉害,你可别觉得符法门都有这能力,到时候跑任务觉得别人能靠这手能捞你啊。”
“那你的血算什么讲究?”
子车甫昭笑:“火符本该要的媒介是符合火行的墨,朱砂啊,新鲜的黑狗、公鸡血,都成。时点在正午,抓的是极阳极盛,”他又用左手掐了两个决,“念的该是金生火旺,交链元神。内保形体,外伏魔灵——但我这人吧,命硬,却不招这个方向喜欢。这火能靠我的血真燃起来,凭得大概是我够招人恨。”
他这句自我评价没什么可反驳的,只是不知道能用血招来的恨火到底是从人心来还是地狱来。佚名想了一秒,觉得不值得作为参考写进笔记,于是同样塞到记忆角落。
许是自己知道这符第一次烧起来没烧到自己靠得就是命硬,子车甫昭随后便没再现场画符,但他先前要现场画,也是因为带着的符咒半路上就用了个干净。等事态终于解决,也就是眼下,他半躺在地上,看起来是有点后悔没再点把火了。
“佚名仔,我说真的,”他开口,“你要是再不来帮把手,下次你来求我就别想我配合。”
“我手上有你送的刀,狄姐的糖,花堇的电话,”佚名帮他想出路,“你想要我怎么帮。”
子车甫昭抬起食指,虚空指了指他,随后掌心一握,扯着神仙索把他拖拽过来,佚名早有预料,跟着力道被拉回对方身边,因斜向力道实在大,步子拖到最后,干脆蹲了下来稳住重心,近距离看了看对方的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疏南风给你开的小灶。”
怪不得子车甫昭没让他受伤。佚名终于了然。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先前几步远都能闻到的血腥气变得更浓,他也没继续放任子车甫昭流血的意思,伸手去包里摸疏南风给他发的药——开玩笑,非人的造物是死全了,但他们还在山林里,夜间的野兽总不能指望他一个文职来解决。
“疏南风这人吧,手头上东西好,就是忒小气,”子车甫昭也不怕他下药,看他动作就又松开手,把手臂枕去脑后,一派等着被服侍的老爷模样,“也就你这种金贵新人才能从他手里掏好东西了。”
“是吗,”佚名不置可否,药粉包被他拿出来,手头没别的东西能用,他便也不考虑包扎,干脆利落地扯开伤者连着肉的衣料,将药在纸包里分了几份,挨道往可见的伤口上撒,“所以你要这药做什么?”
子车甫昭看他一眼,混在血污里的眼睛约莫是在问他怎么敢就在他面前将他的念头给点出来。佚名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将积在肉上的药粉抹开,心想这人活过的年岁就比他少那么些,比常人则快多一倍,怎么就从奉言村到现在都觉得他的隐藏伎俩耍得好。
难道子车甫昭真觉得自己是个能在一群乌合之众围殴下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把同事保护得密不透风,完了撒泼打滚要求对方给自己治疗,而不是问题一出现就自己跑路,完了还倒打一耙的人?
这话想出来他身为佚名都想笑,也确实笑了下,子车甫昭自下而上地看着他,杀意骤然溢出,又无声熄灭,好似一时兴起又骤觉扫兴,药粉从他肩上的伤口洒到腹部,佚名如给块死肉抹盐似得细致擦过开裂的血肉,没打算得到答案,却听子车甫昭问他:“你去过石窟吗?”
“哪里的?”
“塑了佛像的那个——”子车甫昭回忆了会,“那会那块叫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我那会去的时候有人在施工,说是塑像时佛像要的是垂眼望众生,但他们觉得石头没在看自己,于是把佛眼刎了,安了玻璃眼珠进去。”
佚名想了想,没在有用的信息里找到这事。他想狄姐对子车甫昭的评价确实精辟,这人比他一个佚名还能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正赶上完工的这个新鲜,寻思佛像看人得是什么样,于是排了队,进了里头,往上一看。”子车甫昭也不藏他身上的伤压根不影响他动作地把手一抬,正指上将剩下那点药粉按折痕重新包回去的佚名垂着的眼睛,距离近到只差一寸便能直接戳进眼眶。
佚名连眼睫都没动一下,将软纸叠好,听到子车甫昭笑:“那玻璃眼珠根本没往下看啊,佚名仔。就像你的眼睛,根本没在看地上的人。”
他顺其自然地伸手去接佚名手中的那小小一包纸包,没说自己到底要从这药里得到什么,但左右不过是为了阴人。佚名没拦他,只在他接着的那句“你最好永远别往下看人在做什么”后回了句:“子车甫昭,下次有事直说,别拉我加班。”
将系在脚腕上的绳子解开,保持一路干净的手到底还是沾满了血,佚名拍拍手指,单层皮质手套材质薄,回馈以怪异的黏腻感,他看了看,深色的血液在料面上黏着,看起来难以洗去。
忙了近一整日的工作到了最后什么都不算,他想了想,介于亲自证实的规则低头舔了舔指腹,起码在这趟假流程内得到一个真情报。
啊,子车甫昭的血确实难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