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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尘往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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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开绚烂,起风时卷起一地绯红。孩童们打闹着,捡拾花瓣去街头换取甜糕,也总不忘给陆惜叶留上一份。
大小姐实在约不出商泷,只当他怕生,又不愿他错过拾花的乐趣,便偷出自己的小金库,买了许多摊主平日不肯换的糯米糕,从玩伴那里换来了落花。
她抱着专属花篮,满心欢喜地奔向商泷的院落,心太急,被门槛绊倒。花瓣散落一地,最心爱的篮子也压扁了,双手擦出血丝。
看着一地狼藉,陆惜叶鼻头一酸,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商泷急忙跳下台阶,扶起她时,一眼便看见那混着血丝的伤口。他尚未开口,陆惜叶却抬着受伤的双手仰起脸,“抱歉,花都洒了。”
话音未落,她已弯下腰,不顾掌心灼热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掬完整的海棠花瓣,奋力抛向天空。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带笑的眉眼和商泷肩头。
“不过没关系,你看,花雨还是如此好看。”
商泷一怔,不自觉抬头,望向那片被花瓣搅动的日光。
——刹那间,眼前温柔飘落的红花,与一道撕裂夜空的漫天红光,骤然重叠。
恐惧感如影随形,骤然爬上后颈。好黑,天,太红了。
商泷早早睡下,却被这异象吵醒,半边天空骤然被一种不祥的暗红之色浸染,沉沉映照着天地,诡异美艳。
街头城尾,众人惶然涌上街头,私语不安。
可王后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一切。今日天色未亮,便换上了一身灼热红装,她屏退左右,独自登上了那面朝向织阳的城墙,就如同,去赴一场盛大约定。
从此,便像一尊被遗忘的玉雕,痴痴地凝望着那片天空的方向,从晨光熹微到烈日当空,再到暮色四合。
风拂过她的衣袂,带走体温,她却仿佛扎根在城砖上。
她,在等一场青灯。
侍女送来的精致点心就搁在身旁的矮几上,早已凉透。美人一整天水米未进,唇色干涸,唯有那双眼睛,在渐沉的暮色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亮光。
郁微将一件披风想搭上王后的肩头。
王后缓缓摇头,目光未曾有片刻偏移,只轻轻推开她的手,声音沙哑却坚定:“让我……再陪他一会儿。”
郁微看着她空洞却执拗的眼神,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无功而返。
暗夜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夜市上的人影早已散尽,空旷的城墙上,唯有那一抹孤绝的红,在墙头风灯的摇曳下,明明灭灭,仿佛天地间最后一点活气。
等待的万千灯火,却成了这慑心的绯红。
商泷心头无端地一阵狂跳,冲向母亲房间。院落空寂无人,转身奔向城门。
素来矜贵的身影顾不上什么失礼,横冲直撞地推开碍事的闲人。他尚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几日种种,不详预感更甚,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王后果然还在这里,守卫站桩森严,无人敢拦。
“母后!”
商泷踉跄着扑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可他还未来得及抓住母亲的衣袖,目光就先被远方天际的景象死死攫住。
商泷半失了魂,只见织阳城的方向,一片红光从天而降,死死的压在整个殁君山上。
一旁的母亲,单薄的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脸上早已没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寂,仿佛灵魂已随着那道目光,飞去了光柱落下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
商泷迟钝半刻,忍住泪水抱住了王后,努力想要给她尽多的安慰。
“母后,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让戚哥哥带我们走吧,他会保护我们的!对,戚哥哥……戚哥哥人呢!母后你等着,我去找他……”
王后并不诧异于商泷的反应,自己的儿子心思细腻,有所察觉并不意外,只是……
少年情绪激动,语无伦次。话未说完,王后已更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声音哽咽:“泷儿!”
“泷儿,对不起,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商泷猛地挣脱,赤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愤怒,步步后退,嘶吼道:“为什么不逃!尚戚呢!父亲不是让他护好我们吗?他到底去哪了!”
她无法告诉儿子,就在今日正午,尚戚违逆师命辞行而去。原本商莫晗只教他剑术,不传巫咒,何尝不是为了在今日为他留一线生机?让他走吧,遵从本心,或许还能活。
面对儿子的崩溃,王后心如刀绞,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质问,而是从容在他眉心落下一指。
“你父亲……他毕生所求,从来不是名声力量。或许……是想彻底掌控,甚至……终结这陈录带来的宿命。但他失败了。”
商泷只觉得额心一凉,却从母亲的话语中预感愈发不详。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滴在交叠的手上,“现在,它属于你了。”
“才不要!”商泷奋力挣脱,“我不要什么,我什么也不要,母后,起来,到底为什么不走啊!?”
王后拼尽全力勾起一抹凄绝的笑。“泷儿,答应母后,活下去。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活下去!带着它,也带着你所有的困惑……”
“在你能解开它之前,不要记恨你的父亲。”
她在逼迫着他能更懂事些:“……泷儿最懂事了,你要记得,母后和你父亲,永远爱你。”
城墙之上,王后稳住了崩溃的商泷,颤颤巍巍的下了城楼。
回到郁府,郁微早早的等在了门口,王后让商泷回去,郁微亲自为王后梳化好了妆容。
湿眼啾啾四行泪,昔日情同手足,却是到了生死不由命之际。
漫长磨人夜,飞逝相伴时,暗沉的红色在一夜中消散,织阳城上空早已是一片死寂,红光变成了黑云,沉幽幽的压着整个殁君山,织阳城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座死城。
名副其实的死城,生灵绝迹。巫咒傀儡失控,巫咒力自城底弥漫,淹没了整座殁君山。一些觊觎巫咒术法的亡命之徒不顾傀儡威胁冲入城内,最终皆死于巫咒力的侵蚀。
世人皆言,此乃天罚。商莫晗杀戮过甚,咎由自取。
而此时的城南,哪怕漫天乌云密布,天还是亮了,城门口已经堵满了千军万马,他们是来讨伐商氏余孽的。
城门不费一兵一卒就被打开了,这是王后的意思。
他们来时,她正用熟悉的姿势搂着商泷。王后已经换好了红装,她从来都不够后主的气势,需要衬着红装,才有了一界之后的威严。
人影一大一小,被不算粗鲁的押至了神坛。
此地信奉神明,自以为罪恶需以血洗。
利刃划过纤白的腕,王后沉静地闭着双眸。血珠滴落,频率竟与幻蝶振翅同步,脆弱得一触即碎。
来人为两列,踏着血水而来,皆以白布蒙眼,带着“商泷”走到了王后面前。
为首之人风姿绰约,面容不悲不喜,左手撑着墨色油纸伞,一身白衣却粒尘未染。
王后强撑着力气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该猜到的。
好看的唇角轻轻扬起,再无余力应对。
他们将商泷与王后缚在一处。一番怪异仪式后,那人右手微动,一阵大妖业火伴着倾盆大雨,吞没了整个祭坛。
所有建筑化为灰烬,唯余那棵千年海棠,虽被烧得枝桠光秃,却依旧倔强地屹立不倒。
而另一边,王后被带走后,郁微推开窗,不见天日。遂遣散仆从,府邸空寂,也换了妆容,执起安相,孤身于庭楼。
她没去见陆空仁一面,这个从小伴她到大的亲卫忙于疏离城中百姓,又或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那般热烈。
郁府是天地的祭司,当年商莫晗作为江家养子,带着与郁府结亲的目的前来参加祭祀。
商莫晗以戊道学子之首入局江家,郁微深知他并非良配,他身上的命运太重,注定给不了她所求的“一座城,一心人”。
顾七念知道了郁微的想法,自作主张的约见了商莫晗,妄想能够劝阻婚约。
可终究是缘,阴差阳错间,却已是两情相悦。
五月落花雨,七月定终身,是满树青灯,许亘古誓言。
七月廿四,城南的祭坛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顾七念代替郁微履行了城南与江家的婚约,嫁给了商莫晗,而陆空仁也入赘到了郁府。
安相证亲,新人两对,一坛缔约,良缘永结。
可笑命运弄人。
顾七念心怀族人,难离故土,习惯了大大咧咧的性情,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定是成不了那高高在上,识大体顾大局的王后。
所以商莫晗说过,他甘心一直在城南陪她,可是江家突生变故,南迁进入极荒,商莫晗不得不回去接管大局。
郁微劝过她,可是顾七念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跟着他离开了城南。
之后她们一前一后有了身孕,郁微本想将顾七念接回城南,可当时织阳界四分五裂,正是危难之际,顾七念不忍,她想陪着他。
后来,经久劳累导致顾七念早产,商莫晗甚至都没能陪在她身边,她明白他的处境,可是……还是会很委屈。
自那以后,顾七念依旧时刻陪在他身侧,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了笑颜。
……
若当初,是自己履行了婚约,那么今日的结局,是否就会落在自己身上?
郁微迈不过这个心坎。加之她深知城南的处境亦将艰难,便想陪她一同离去。
所谓的仪式,不过是划开脉络。
瓷皿易碎,西风寒冷,吹过朱廊。
“今儿天气这样凉,还下了雨,她会不会冷……”
“没关系的,念儿。我们还是一起。”
是天地的祭司,也是城南的主人,郁微一遍又一遍的跳着祈神舞,任由熊熊火光肆掠。
商氏统治了织阳界这么久,那巫咒术法让人如此忌惮,织阳陈录在商泷身上,那么,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又怎么会让商泷就这么轻易死掉。
巫咒秘卷虽是用江家自创的文字撰写,可江家一直都会定期向一些王孙贵族开设学堂,所以还是会有人能够知道巫咒秘卷的内容。
只是,不是商氏血脉,想要使用术法,必须借助藏在织阳陈录中的心录。
为首的人打了一手好算盘,为了安抚人心,商泷必须死,在祭坛上看上去已经将商氏母子祭天,实则在背后偷偷的换下了商泷。只是还未等他们料理好祭天大典上的事,商泷就被陆惜叶放了出来。
他们一路追着商泷,将他逼到了悬崖,看着敌人步步逼近,商泷没有显示出一丝恐惧,纵身一跃,坠入了万丈深崖。
城南没了筹码,陆空仁自废经脉,恳求着他们放过无辜的人。可是,大魔头商莫晗随意屠杀着一切生灵,却一直护着城南,他们愤恨,怎么会放过城南。
妖火点燃了整片海棠林,烧了很久很久。待尚戚赶到时,城南已是一片生灵涂炭。
尚戚斩尽织阳城的巫咒傀儡,毁去禁锢世人的术法,那些人敬他三分。他找到了被陆空仁藏起来的陆惜叶,为了保下她,将她收为了自己的弟子。
而另一边,听说那群人在崖底找到了商泷的尸体,虽然没有找到织阳陈录的实体,却在他的后背发现了它的印记,他们将那一块皮割了下来,藏在了奕恒阁内。
神秘人:“看啊,原来你比我想象中要悲惨一些。”
“!!凭什么!”
“这样的你还能拥有纯善!江岂扬,你凭什么不怨!凭什么不恨!你该恶。”
一道神识贴近那残存的印记,五指穿透而过,却只激起微微颤动,什么也抓不住。
突然一声嗤笑,“怪不得那具身体那样羸弱,原来,真身已死。”
“何必在意,一个……看不清天意的傻子。”
“为何去心疼,该嘲弄!该狂欢!……这些远远不够,你又怎懂我的悲哀。”
“所幸我来了,我留了一缕元神,专为参与她的全部。江岂扬,你始终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们 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