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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感同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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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杺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南阳的,甚至连如何走出郢都城也一片模糊。
意识回笼时,只有雨夭夭在耳边吵吵嚷嚷,说他昏睡了整整三日,南阳的仙选早已开始。他占着南阳的守擂之签,不必出面仙选。
心中郁结难解,尚杺棠将雨夭夭打发走,才向晨晚问起经过。“殿下在郢都城外支撑不住昏倒了,是恩公送您回来的。请殿下宽心,恩公什么也没说,仙尊问责时,是文若姐姐顶下了罪责。”
所以,禁制已解的事并未暴露!他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胸口仍像是压着什么,沉得他喘不过气。
“文若呢?她怎么样了?”
“文姐姐……似乎还在刑法堂。”
吾悦之事关系重大,幸好仙考事务繁忙,仙尊一时无暇深究文若。尚杺棠将她从刑法堂接回时,她已浑身是伤,昏死过去。
见到文若惨白的脸,尚杺棠指节攥得发白,终于下定了决心:“本殿要修剑!要变得更强!”雨夭夭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也学着自家殿下拍拍胸脯保证,她才不要做扶凌殿四姐妹中最弱的一个。
接下来的日子,尚杺棠早出晚归,几乎将全部心力投入修行,连墨辞轩的课也不去了,仙尊也拿他无法。
也不知小殿下一个人瞎琢磨些什么,每每夜不归殿,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云示儿从最初的心疼到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再次见到那人,是在政议堂外。
尚杺棠捧着剑谱边走边读,远远便见人群簇拥。走近才看清,被围在中间的是江岂扬。他一袭尘不染身,正同一名仙官低声交谈,身边那抹月白身影格外碍眼。
听说她名叫江欲,先天体弱,借瀛阳界之名送来南阳将养。更可笑的是,南阳上下,连同坠玉仙尊在内,似乎全盘接受了这番说辞,对她礼遇有加。
她站在那里,纤细脆弱,肩如薄纸,仿佛一触即碎。颊边那一缕系着海棠红绳的断发随风轻曳,添了几分易碎的柔美。若非亲身体验过那几乎将他碾碎的神威,尚杺棠几乎也要被这楚楚可怜的假象所欺。
可再望一眼,他便彻底怔住了。灵息恢复后,他能看透江岂扬所施秘术,一眼望去,竟是繁花倾落中的一株夜莲,冷艳绝伦。
这个人,一如既往的好看。原来他不是不会温柔,不是不懂呵护。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对江岂扬攒够了失望,可事实证明,时间的确会冲淡一切。又或许,是在那些数不清的日夜里,小殿下有意美化了这个……他在这世上最依赖之人。再见面,他仍不自觉地被对方吸引。
江岂扬做了什么吗?并没有。他只是在无数个最狼狈的瞬间及时出现在尚杺棠面前,只是在看清周身无数个赤裸裸的觊觎之时,将真实意图藏得比任何人都深,好让尚杺棠看不清目的,短暂肯交付出真心。
之前还有梅黎在,现在就真的……只剩他了。所以,尚杺棠只是不愿意承认被所有人抛下,只是害怕这世上无人在意,所以一次又一次在心中为他强行洗白。
心绪翻涌,恨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交织。尚杺棠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正欲目不斜视地从人群边缘走过,却听见一声温和呼唤穿透嘈杂,精准落在他耳中:
“阿凌。”
江岂扬匆匆结束与仙官的谈话,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担忧,还有更多尚杺棠读不懂的情绪。“你……可还好?”
尚杺棠下颌微扬,语气疏离而倨傲:“界主此言何意?本殿在南阳,岂有不好之理?”
话语极尽客套,也极尽冷漠,顷刻在两人之间划下鸿沟。
江岂扬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反应,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色。他唇瓣微动,又察四周人多,终是欲言又止。
江欲听见动静,眼眸顿时一沉,视线缓缓从江岂扬担忧的目光,移向刺目的高阳。光线透过政议堂外的古树枝桠,碎金般洒落。她忽然觉得很难过……
一次两次,她在江岂扬身边,看见那些他难以割舍的羁绊。或许是羡慕,或许是嫉妒,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讨厌江岂扬对除她以外的人流露关心。
……情绪,分明是最麻烦的东西。
江岂扬几步上前,声音压低了几分:“抱歉,阿凌,我不知道蒲阳城发生的事……我……”
终于确认江岂扬的态度,尚杺棠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他此前不敢承认的怨愤。“现在才说这些,不觉得太迟了么?”他扯出一抹极尽讽刺的笑,“大人这是要道歉?何必道歉?我求你来救我了?轻飘飘一句歉意,又能抵得上什么?你凭什么向本殿道歉!”
江岂扬眸中痛色愈深,试图再言:“阿凌,我并非……”
“行了。”尚杺棠冷冷打断,“江岂扬,有这闲工夫,不如好生琢磨你这份演技——拙劣得可怜。”
“本殿没心情陪你演什么情深义重的戏码,滚远些。”说完,他决绝转身,将那片令人窒息的人群与目光狠狠甩在身后。
人影消失,等江岂扬回神,也不见江欲的身影。好在她熟悉南阳,许是孤身去了何处,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尚杺棠走得极快,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尽数甩脱。他径直去了后山,将满腔怒恨疯狂倾泻于剑招之中,不知疼痛般挥斩,气息紊乱,仍不肯停下。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追上来,他想也未想,反手便是一剑凌厉刺去!被避开后更是横斩直劈,剑风狠戾,毫不掩饰欲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决绝。
江岂扬不通剑术,只守不攻,身形闪挪间精准避开所有杀招,目光始终紧锁着状若疯狂的尚杺棠。直至见他力竭虚脱、剑招散乱,才寻隙上前,一把扣住其手腕,止住他自伤般的剑招,声音里难掩担心:“阿凌,你受伤了,你……似乎并不适合用剑。”
这话,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
先前寻访鹤豫之时,对方也曾这般说过:“殿下继承了天尊天赋,一点即通,可急于求成易伤己身,殿下……您似乎不适合用剑。”
尚杺棠猛地抽回手腕,力道之大令江岂扬不得不松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死死盯住对方。
“不适合?”他嗤笑一声,声音因力竭而低哑,却淬着毒一般的尖锐,“怎么,在你们眼中,本殿就如此不堪造就,连握剑的资格都没有?”
他后退一步,胡乱抹去唇角因强行运功溢出的血丝,眼神扫过江岂扬担忧却克制的神情。都说他演技拙劣,这副模样又装给谁看!一股极致的讽刺感涌上心头。
“本殿最厌恶你这副说教的口吻,江岂扬!”尚杺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不住的暴躁,“你是存心来气我的吗?若不是,为何本殿说了那么多次,你从不曾改!”
江岂扬望着他因愤怒而微颤的肩膀,望着他强撑的倔强,眼底痛色几乎难以压制。他放缓声音,试图让语气更温和,却仍带着那份令尚杺棠厌烦至极的冷静与客观:“阿凌,我并非指责你。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只是一味哄着你。我只是陈述事实,从未想过针对你。”
尚杺棠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眼中怒意燃得更旺,“你的事实,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我!说我在玩闹,说我不配执剑!你的关心,就是在我需要时永远缺席,在我拼命之时跑来斥责不行、不对、不该!”
可是……江岂扬分明才缺席了一次,缺席了最致命的一场而已,他为什么要这么难过!不过是对他的期望太高罢了。尚杺棠喘息着,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嘲弄与委屈,“那你的关心,当真叫人……无福消受!”
“我……”江岂扬一时语塞。他怎会觉得阿凌不堪,正相反……他只是太清楚,心绪不稳、灵力躁动之时强行修剑,会对尚杺棠造成多大伤害。
只是终于后悔,那日,自己当时该先去寻尚杺棠。他只是……不愿再看他就此自伤,想要弥补些什么。
江岂扬有时也不明白,为何这份嘴笨,在尚杺棠面前尤为明显。或许正因为,对方也同样敏感。以至于小心翼翼,反而手足无措。
“阿凌,”他深叹一口气,褪去所有说教的痕迹,只余近乎疲惫的坦诚,“是否只要是我所说,无论本意如何,在你听来,都只剩说教?”
尚杺棠冷哼一声,别开视线,却未打断。
江岂扬心下一沉,“我确是不善言辞,往往词不达意。但我所言所行,皆出于望你安好。我们之间……误会已深,却始终未有机会与你静心一谈。”
“我能感觉得到,阿凌并非真的厌我。当日之情是为自保,而再用吾悦,也是想要守护身边之人,阿凌最善良了,我却没有及时看透。想必阿凌也在期盼一份毫无保留的关心与认可,任谁皆可予之……那么,我也可以。”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尚杺棠身子几不可察的一颤。
江岂扬踏前一步,不再试图靠近,目光恳切:“阿凌,是我先让你难过。错在我。今日我来,非为辩解,而是真心求你原谅。”
“你若不愿听那些道理,我往后便不再说。本是我想错了,阿凌如此聪慧,自然知晓吾悦之阴险。而我之意,只是想让阿凌明白,”他语声转柔,“如今有我在,许多事不必你独力承担。你若想变强,我可教你巫咒术法。”
“……阿凌可知,术法之能,并不逊于剑术,我……”
沉默良久的尚杺棠蓦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为什么?我只会惹你生气,只会对你恶语相向……江岂扬,你为什么还愿待我这样好?”
是因为他吗?因为南戚?因为那个沉重的承诺?还是……别的什么?想不到了。
江岂扬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那身尖锐盔甲,窥见其中同样惶恐不安的内里。这个问题,尚杺棠似乎不止问了一次。关于真心在意,小殿下期待并害怕着。
现在,他在渴求一个缘由,一个,足以让他放下所有戒备的答案。
这样一来,事实总要修饰一番。
南阳大殿上他当面应下那句话的时候,其实也说不清是什么。或许作为他父亲的朋友,有责任护好他。或许作为一个看着他长大的旁观者,总觉得事情还有余转,不忍心他经受这些。
又或许……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人身上,都不公……
这世上,有什么比感同身受更能博得人心。刚好,他们的经历,确实太相像了。
商泷总能在尚杺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自以为的……面对一道伟岸身影留下的无力。无力逃脱,无力改变,无力追寻……一种,摸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
“因为……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江岂扬的声音虽轻,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听来有些莫名,他却说得极为认真。
“阿凌忘了,我也……很早就离开了父母,也有迫不得已的身份,也曾……无助迷惘的活着。”
江岂扬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遥远的暖意,“但阿凌,世人各有缘法。我在最狼狈不堪之时,遇见了阿姐,得了救赎。所以……”
目光重新落回尚杺棠脸上,带着一种坚定的温柔,“我也盼望,能陪着你,渡过这段最难熬的光阴。”
尚杺棠沉默良久,周身尖锐的戾气仿佛被这番话语悄然磨去些许棱角。眼底翻涌的恨意与冰封渐次化开,露出一丝难以察见的动摇与茫然。
他终于松了手中剑,上前一步,扬起眸子目光复杂的看向江岂扬,嗓音低哑:“……你所言当真?”
“自然。”江岂扬迎着他的视线,眼神沉静而坦诚。
又是一阵漫长静默。山风掠过,吹动尚杺棠染血的衣袂。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无尽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信你这一次。”尚杺棠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满身伤痕,又看向江岂扬:“巫咒术法……难学么?”
江岂扬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笑意,如春风化雪,“不难的,阿凌很聪明。”
尚杺棠别开脸,耳根微红,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哼,若是太难,我可不学。”
“好。”
他喜欢江岂扬的样子,虽然见他因自己而愁苦,心中会更欢愉些。但江岂扬笑起来更好看,他就该多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