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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祈柃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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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戚醒来,额角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碾碎他的神魂。素白的中衣被冷汗浸透,黏腻的贴在脊背上。他下意识抬手按住太阳穴,修长指节在晨光中显得近乎透明。
他踉跄着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扣住雕花门廊才勉强站稳。晨曦穿过窗棂,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跃动的金尘像是要灼穿他的瞳孔。南戚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待那股眩晕感稍退,才缓缓掀开眼帘。
熟悉的朱红宫墙撞入视线,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殊熙殿。
殊熙殿素来无外人,南戚便这般出了前院。
南戚脸色苍白,与这一身素白相得益彰,转过回廊的瞬间,他的脚步蓦地僵住。是颜色依旧靓艳的满树红枫,以及……
两人。
慕晨依原先得了凌谕一力,后又吸收了南戚倾泄之灵,修成人形果然是她口中的美人。
那姑娘跪坐在阁楼,一身浅粉,长发银白,发尾微粉,就似一只渐色莲。
而她膝上枕着一人……
她回来了。
是她,她是……凌谕。
晨光透过枫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长睫在眼下勾勒出两道月牙形的阴影,锁骨凹陷处能盛下一汪清露。
这副画面不忍打扰,南戚思绪慢慢回眸,又伸手探查了灵息。
还在?
这身修为,不该完全散尽?
是凌谕为他输了灵力。南戚灵力快散尽的那一刻,凌谕手中的禁制显现,所以,不光是她要留下来,而是她出不去了。或者说,这殊熙殿的结界,困住了灵力不够的慕晨依与她。
南戚如行尸走肉般走近,慕晨依抬头望来,琉璃般的眸子里映出南戚苍白的脸。她下意识要起身,却被他抬手制止。此刻他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人安静的睡颜,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几日了?”
“回禀尊上,已是第五日。”
南戚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一见她,便再难移开了眼。不知不觉又已伸了手,如瀑青丝散落他胸前,南戚眼中却只有他指尖引出的一丝蓝。
灵息入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南戚才骤然从这迷梦中惊醒。他猛地收回手,转身欲走。
“站住!”
少女微哑的声音传来,南戚瞬间被慑住。那抹背影十分落寞,他回眸,凌谕已坐直了身子,朝他伸抬起手,露出腕间的紫色妖异,“禁制。”
凌谕只说了两个字,看她的样子,显然不想计较太多,只是南戚看着那印记实在熟悉,却不知她所指何意。
慕晨依见南戚愣住,端庄的起身解释道,“尊上的灵力,能暂为凌姑娘压制禁制。”
闻言,凌谕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带着一丝探究:“你……记忆又出错了?”
之后几日,他们不再有过多交集,南戚没留她,凌谕见他这副模样,却觉得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又去了忏家地下城,“怎样能让一个人活下去?”
千司玦依旧不见她。
凌谕百无聊赖的坐在地上等了一日,声音传来,“羁绊、信奉。”
凌谕猛地站直身体,清冷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无一物的四周石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可否具体?”
“对你来说,羁绊是心有所系,所思所爱,亦是被思被爱。至于信奉……”千司玦的声音稍有停顿,“所求之道、所持之念。是对天神、一人,虔诚至死、亘古不悔的信奉。”
凌谕似懂非懂,总归有所收获,“千司玦,谢谢你。” 她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问,“你……被什么所伤?”
千司玦不再回话,四周是比以往更寂寥的空荡。
凌谕回到南阳,便在殊熙殿住下了。一则她真心喜爱慕晨依那温婉纯净的性子,二则南戚待她冷淡疏离,反倒让她觉得自在,省去了许多过往的压抑与不适。
而南戚就似换了个人,整日早出晚归,不常待在殿内。那红枫掩映下的清雅阁楼,便成了凌谕与慕晨依的一方小天地。
慕晨依长得好看,举止言谈大方得体,待人真诚细致。凌谕总喜欢盯着她看,像以往看商泷那样。刚认识那会,似乎也这么看过南戚。
她原是准备留下来为南戚寻寻千司玦口中的那些词,只是现在,似乎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那一日,日色正好,凌谕将画卷摆在桌上,非吵嚷着要看她做画。可慕晨依哪懂这些,却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硬着头皮提笔。
慕晨依笑起来很美,专注的样子更美,凌谕又闻到了自她身上而来淡淡的花香,醉人心脾,带着一种引人沉沦的倦意。
凌谕猛摇脑袋将自己唤醒,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盯紧了她握笔时细腻白皙的手腕。恍惚之间,一个荒唐的念头毫无预兆的窜入脑海,带着某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凌谕竟鬼使神差的凑上前去,张口便朝那诱人的手腕咬去!
预想中的香甜并未触及唇齿。电光火石间,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双颊!
“小小年纪,怎么学着咬人了?”戏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她初见他时那种惯有的、高高在上的慵懒与高傲。
那力道恰到好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凌谕又羞又恼,奋力挣扎,却被那手托着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眸,竟一时读不懂南戚眼中的清明,“怎么?觉得本尊更好看。”
这话倒是似曾相识。
“呸”到嘴边,却发现他还不放手,凌谕一把抓起桌上的字画朝他砸过去。见这阵仗,慕晨依失慌着神色,只得手足无措的退至一边。
南戚显然不把铺面而来的东西当回事,轻易避开,却是转向慕晨依,问得刻意,“你说本尊以前很喜欢她?思来瞧去,本尊总不能喜欢她笨拙吧。”
这下凌谕是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涨红了脸怒斥一声:“放开!”
南戚非但没放,反而倏然凑近,那双清眸带了审视:“本尊认识得你,却偏偏不记得你叫凌谕。这是为什么呢?”低沉的嗓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执拗。
那日之后,南戚似是怕她再对慕晨依下口 ,去哪都要把人带在身边,似对神仙眷侣,倒也养眼。
一来二去,凌谕能见慕晨依的时间屈指可数。
没过几日,那股被忽视的郁气在心头越积越厚,凌谕再也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破殿,越想越烦,便将东西砸了一番。
剧烈的情绪波动通过契约清晰的传递过去,商泷焦急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阿姐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得知了事情原尾,却得不到一声安慰。商泷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阿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该继续打扰他。”
这句话让凌谕顿时冷静了许多。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不知何时碰到了伤口,她手心的旧伤开始流血,痛觉清醒了神经,凌谕看着遍地狼籍,突然闪过一丝后怕。
恍惚之间,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女子遥远的告诫:“神主,若有一日,发觉有人竟能轻易左右你的心绪,切记,离开他。”
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审判,让凌谕彻底冷静下来。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困住她这么久的禁制解了。
原来南途不敢骗她,原来她真的得走了。
禁制解除的那一刻,慕晨依安静的站在南戚身边伴他听政。南戚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直至高位上的南途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虽被他强行压下,可握着座椅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南戚就知道禁制解了。
之后他人还在那,却是只字没听进去。
议政结束,南戚遣慕晨依先回去,见他背影透出几分灰败的萧索,陆惜叶忧心忡忡的追了上来:“师父,你怎么了?”
“她走了。”南戚的声音干涩沙哑,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气。
陆惜叶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又放她走了?”
谁知南戚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答非所问,“叶儿,为师真的喜欢她吗?”
明明这几日,他已反复梳理过自己的心绪。他确信,自己并未对凌谕生出多么浓烈的喜欢。可为何现在人走了,他会这么难过。他不该喜欢凌谕的,她身上哪有东西值得他倾心……
“我不懂……她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曾出错,如此折磨我的,到底是什么……”
“师父若是舍不得放手,那就去追回来。”陆惜叶实在见不得他这样,急道。
南戚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坠玉姐姐说,我没有爱人的能力。”他眸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自厌,“我记得,她在我身边时,似乎总是很痛苦。若我真的爱她……我想,我应当不会让她承受这些。”
陆惜叶一时语塞,简直要被自家师父这九曲十八弯气结。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这些!她用力将南戚的身子扳过来,迫使他面对自己,目光灼灼,言辞恳切:“你可以学啊,师父,这么久以来,你难道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并非所有能力都是生来就有的,师父,对她,你为何总是这样卑微呢?”
……
眼下商泷被卷入奕恒阁内乱脱不开身,凌谕回去见了他一面便走了。倒是奕恒阁六长老芜青莲从此多了一个姐姐。
原本织阳界的雪尽数停了,可凌谕似是追着雪去,兜兜转转来到了蒲阳人界。
月黑风高,蒲阳地界却是一片难得的安宁祥和。凌谕孤身一人,抱膝坐于高高的屋顶,周身开遍了息幽。她就当做没见那遍地幽蓝,人心亲身经历的悲欢离合,远比这些冰冷怪诞的故事有趣得多。她对这些灵魂带来之事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南阳界时好不容易安定了一些日子,离开了南阳,那些追杀一直不折不扣,凌谕索性也将此列入了日常,麻木地应对着。
百兆渡口早已冰封,不见船只来往。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凌谕赤着双足,安心的踩在冰面上。她见息幽跟着她开遍了海面,遂唤出了那只灵蝶起舞。
一人为取她性命而来,剑刃就快划过她脖颈,凌谕恍若未觉。直至来人怒不可遏的将那人一剑封喉。还未看清人脸,熟悉的声音怒斥道:“你究竟有没有求生本能?”
“蝴蝶停在剑尖时,你会挥剑吗?”溅在颈间的血珠滚落成串,凌谕目光依旧跟随着惊起的蝶舞。“不识利刃锋芒,只贪恋月下剑光的清亮。于我而言,这片刻的停息,也误不了多少辰光。”
南戚看着月光下近乎透明的侧脸,一时觉得她变得很陌生,分明心怀悲悯,可看她就是彻骨的淡漠。
凌谕醉心于这片幽镜,未来得及看他一眼,“这世上无人能杀我。而我所遇之人,不过执了念,不逃因果。”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敛起心神,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静静地看向他,“皆无所恶。”
南戚此番前来自然不是为了跟她讲大道理,他为她准备了一场舞。陆惜叶的话后,南戚想了很多,凌谕喜欢什么呢?他记得,她喜欢美人,喜欢美景,也喜欢那支祈神舞。
落锦楼被南戚遣散后,玉奴带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在蒲阳界安了家,也唤落锦楼。
她们应南戚要求,将阁楼打扮成一处仙境。凌谕被引到视野最佳的位置,侍者递给她一枝青翠欲滴的嫩枝。她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在场之人都有,遂也收得心安。
绛红流仙伴着鼓乐肆意,南戚赤足踏在白净的玉阶。舞姿像被折断羽翼的鹤,每一步都踏碎星辰,染血的指尖在虚空画出符咒,肃穆而虔诚。
水袖卷起满楼玉盏,却在触及她眉心的瞬间化作落花。
万千看客被这神圣又凄美的舞姿彻底征服,疯狂的将所拥有的一切尽抛于他,枝条、财物……仿佛已将自己献祭给了这位降临凡尘的神祇。
可这其中唯独缺了他的想要。
眼看一舞即将落幕,凌谕依旧紧握那枝析柃枝,南戚不顾规矩落在她面前,是来祈要她手中的信物。只是……
当最后一个回旋转身,众人撇过她,看到了那双比忘川更幽深的眼睛。
他原本不打算再见她,只是凌谕摸到了他的房间。看着美人未来得及卸去妆容,只顾坐在一旁发呆。凌谕悄无声息的走近,趁他心神不属之际,温凉的指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轻轻拨动了他颈侧垂下的长琉耳坠。
似一只小猫淘气乱挠,也彻底拨乱了南戚的心弦。
“上仙这是赤裸裸的勾引。”
“所以呢?你喜欢我吗?”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带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希冀。
凌谕脸上的笑意不改,云淡风轻得就似这件事真没那么重要,“那么,你知道是谁要杀我吗?”
……
那晚事迹传开,只道那不知名的舞姬是天神下凡来,才能舞得这般摄人心魄,恍若黄梁一梦。
“我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跳祈神舞,我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装一低贱的戏子哗众取宠,我疯了吧我!
还不是为了让她能看完这支舞,还不是为了她手中的析柃枝……
可她不肯给我,连骗一骗都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