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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锁/冴凛]我应该得到褒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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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师冴与糸师凛关系不好。
这是旁观者在看见他们第一眼时极易得出的结论。
说不清是血缘太近亦或相处太久,兄弟两人的相貌同神色颇为相似,都是带着点高高在上的锋利的冷。只是糸师冴立在足坛高位已久,早已没了面对旁人视线时的不自在,性格说得最最好听也是目中无人,因此神色更轻慢些,不怎么向旁人扔去目光;糸师凛不然,他对望向他的目光更具攻击性,总是被注视一眼便要皱着眉瞥回去,目光中沾着警告般的锐意,好似想将人割出道血口。
当他们立在一起时,糸师冴的神色并没有太大改变。他说话是没有日本人一定要将目光与对话者接触的礼貌认知,倘若当真抬了眼去与人对视,那大概率对方感到恐惧会比感到被尊重要多。他的语调极平淡,但音色稳而清晰,是不容许人与之对抗的命令式语气。糸师凛现今身量要比兄长高些,说话时就垂下点眼去看着对方,表情因此带上几分阴郁,看起来便是不太高兴的。
即使在运动竞技的赛场上,他们也不曾有多少肢体接触。糸师冴有洁癖这点并非秘密,但那并非到他会彻底拒绝击掌或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球员这类行为的程度,比赛带来的肾上腺素有时甚至能让他接受被搭着肩扯入欢呼群中——但他没有对糸师凛伸出手过。
即使少年人狼狈地摔倒在地,周围没有其他人能帮他一把,糸师冴立在他身边,却没有半点让他借力的意思。年长者只是立在距他几步远的位置,轻描淡写地俯视他,然后说:“比赛结束了。”
糸师凛也没有求助他的意思,只抬起头,汗水将他的面庞染得湿亮,像一面反光的刀刃,他说:“我会击溃你的。”
这几乎像他们都抗拒接触彼此,完全位于对立的两侧,倘若没有血缘相连,该是极疏远的关系。
但糸师凛又喊:“哥哥。”
日本对于兄长的称呼是多样化的,缩写与变种也很多,虽说绕不过“兄”这个音,可纵使关系疏远,糸师凛称呼糸师冴时仍既不连名带姓地喊出名字,又不用生分的“兄さん”。他用“兄ちゃん”。
糸师冴这时候就看他一眼,松石绿的眼睛对上相同颜色的眼睛,喊糸师凛时也不带着姓,只有“凛”一个音节。
于是旁观者对他们的第二印象推翻了第一印象:似乎也没有差到底。
糸师凛出乎自己预料地适应在“BLUE LOCK”计划中面迎的生活。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适应这个计划从头到尾的一切,包括必须适应与随便什么难以接受的人成为队友,包括自己被明码标价般将所有信息与比赛表现投放在任何人眼中,包括生活在一个封闭式、缺乏自己所有物,所见所望皆只有比斗同厮杀的地方。
糸师冴说:“这是日本现今唯一可看的计划。”
他说这句话时糸师凛并没有听到,原话是不是这句也不一定。
话是BLUE LOCK负责人在动员他们时说出来的,糸师凛觉得像糸师冴会说的,于是在赛场上活动了下肩膀,想: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
糸师冴不在日本,他最近的一场比赛已在BLUE LOCK本放任他们自己安排的日程表里被圈了出来,当天召集所有人到放映室,假装播放球赛直播并非一种与外界联通的渠道,数名教练围在荧幕边,同步画面解说音,给尚在厮杀的蛊虫们看清日本至宝已成熟的技艺。
在将额发捋去脑后的清晨,糸师凛有时会对着镜面晃一下神。并非真的觉得他与糸师冴的相貌能相近到没法分清的程度,只是在长期封闭的基地内,他往日幻想过的糸师冴在异国生活的画面势不可挡地上浮。
糸师冴参与的青训也是与外界隔离,糸师冴进行的筛选比赛也如BLUE LOCK般不近人情,糸师凛尚且在日本熟悉的空气内,糸师冴独身在马德里的土地上,他是否在某个清晨也会像糸师凛这样,拢着额发,看着镜面,想起血缘相连之人?
糸师凛迟迟意识到,他十一岁幻想兄长在外游历的生活时已极力往艰难想,可对比现实而言简直像童话。
所以糸师冴在四年后穿过风雪看向他,是看一个活在童话里的孩子,糸师凛猜。而糸师冴的教育方针从不是怀柔性质的,纵使糸师凛称他为世界第一温柔的兄长也同样。
日本是一个裙带社会。
高地位者的直系血亲无论选择什么方向发展,最终也会在连锁效应下攀上高位,随后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不可动摇地形成与老-新阶级同步的高-低阶级。
在糸师家,默认的上辈带领下辈攀登这一社会规则被糸师冴打断。他太聪明,自主意识太强势,太具天赋,以至于八岁时便成为日本关注的存在,自然而然地立去金字塔尖端,反向拔高了糸师夫妇的社会地位。
糸师夫妇依靠他的名气与权利向高阶级攀爬,他们持有控制子嗣的父母身份,却在社会地位上比子嗣要低。糸师冴则厌恶规则,厌恶被他人定义,厌恶他人太多太密的视线。因而他们的关系称不上冷淡,却也并无多少亲近可言。
但糸师凛不同。
糸师凛因糸师冴是个太冷淡而聪颖的孩童而出生,彼时糸师冴两岁,已能随意走动并清晰说话,他立在摇篮边,看婴儿握住他的手指,难以适应外界的稚嫩皮肤柔软而湿润,父母在边上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他应该带着他好好长大。
糸师冴问:“为什么他是我的弟弟?”
父母茫然对视,又一起看向他:“因为他就是你的弟弟。没有原因。这就是血缘联系你们的方式。”
糸师凛一出生便成为了糸师冴的弟弟,甚至在未出生时就与糸师冴拥有一份连接,好似他在胎内连着的脐带正是糸师冴出生时连着的那一根,以至于他天生便由血管缝合在糸师冴身上。即使是后来的生命,是不在计划中的存在,却也好像正是兄长未曾注意过的、血肉中空缺部分的填补物。
糸师冴于是认可了父母的说辞,接受了自己将成为婴儿的兄长、教导者、引导者等一系列身份。他生来就比常人杰出,对自身的要求也极高,糸师凛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他擦去幼弟嘴角的口水,并不介意被弄脏的手帕,没什么情绪波动地想,凛的才能什么时候才会展现出来呢?
孩童仰着脸,看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新学到温柔这个词汇,于是忙将写满了温柔的纸递给兄长,糸师冴接过,以为他是写不好这个词,把他抱到腿上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书写,糸师凛写完两遍,这才恍然糸师冴的误解,他抓着兄长的手,拦住对方要考核他的动作,说:“这是给哥哥的夸赞信!”
“夸赞信?”
“因为、信件是书写内心的,有效表达的东西,”糸师凛努力回忆托儿所教师的原话,“所以我想给哥哥写!”
糸师冴“嗯”一声,也不说好或不好,他将草稿纸在手中翻转两圈,幼儿的手握不好笔,字比起写更像画,糸师冴是比父母更细致也更严格的教导者,他指着几个写歪了的笔画,告诉糸师凛:“这里写错了。”
糸师凛有点羞愧地红着脸:“我记住了,下次不会犯了。”
“下次、你还要写第二封?”
“因为哥哥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写的。”
糸师冴眨一眨眼,他现年七岁,已经入学,是有能力去发挥自己才能,有渠道步入被正视范围而非当做婴孩的年纪。他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如何走,且做出了计划。
但糸师凛仍是一个未知才能的婴孩。他的弟弟比他弱小,比他年幼,是裙带关系中完美的被托举者。他知道在未来,糸师凛可以因他的存在而不需要具有任何能力便立上高处,知道对方即使什么都做不到也会被他保护。
但糸师凛总要离开他。糸师冴不算愉快但足够现实地想。糸师凛总会拥有自己的才能,他们并不会走在同一条道上。
“那就去好好学。”所以他最终说,并不算与那满纸的温柔相符,“如果下次还有错字,我不会收你的感谢信。”
糸师冴的教育方式总是直指核心,总是看穿糸师凛最想要的,随后给出道路,给出奖励与惩罚。糸师凛想要给他信,那么就必须学好如何书写,糸师凛想要跟着他的脚步,那么就要学好如何不走丢,糸师凛想要踢动足球——他确实会和我走在一条路上,兄长有点惊异地想——那么就要做到最好,要能够与他并肩。
否则他不允许糸师凛做这一切。
糸师凛极自然地接受了兄长的教育方式,他总是很听话,分明长了副与兄长相似的相貌,也学了相似的神色,可立在兄长面前时总是软的,可以被随意搓揉捏瘪,被随意指定未来。
在即将离开日本的时刻,纵使已经说过告别,也已经谈过未来该如何追上他,可糸师凛在他临行前的深夜还是潜入了他的房间。糸师冴在他拉开门时醒来,看他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带着满身冷意地靠近他,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把自己塞进他怀里。
糸师冴问:“你做噩梦了吗?”
糸师凛抖了一下,不知道是没想到他醒着被吓到,还是因为他的话想起什么。他现在要比糸师冴矮,能轻松地将自己埋进兄长的拥抱,糸师冴就这么松垮地环着他,没抽身也没收紧手臂,半闭着眼等他回话,但等到男孩原本急促地呼吸放缓,也未等到一点声音。
他没立刻再度发问,只是将下巴搁到糸师凛的发顶,轻轻压了压。糸师凛似乎决心装睡,在他这警告动作下四肢僵硬且一动不动,糸师冴倒还是放松状态,他是能在任何重要日子前睡好的性格,现在虽被弟弟打扰安眠,可还是没把眼下情况看得有多严峻。
半梦半醒地,感受到怀里的人因他长久的沉默而也放松下去的身体,糸师冴唯一在心间上浮的困扰只有一个:倘若糸师凛连他因青训而离开日本都要做噩梦,那么日后双方彻底分开,各自掌控自己生活时又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的弟弟小声却坚决地说,“我不会离开哥哥的。”
糸师冴重新睁开眼睛,他并没有试图在黑暗中视物,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糸师凛,他不确定方才自己是因困意而让思绪出了口,还是身体下意识说出了知道一定会得到装睡幼弟回答的话语。糸师凛似乎也有在此刻必须注视兄长的想法,他从糸师冴肩头的布料内抬起头来,眼睛看不清颜色,但沾着一点光,能被定位到具体位置。
糸师凛说:“我是没办法离开哥哥的。”
他把这句话得太决绝,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即使糸师冴在四年后第一次回来,却只给他冷漠至极的话语,要将他们之间的约定斩断,他也在生出怨怼前就先被惶恐击垮,因将要失去哥哥的未来痛苦万分。
他由糸师冴带领着走向成熟,即便糸师冴在外四年,他也走着糸师冴行过的路,将自己塑造成代替品以得到安心感。他自出生起便未真正与糸师冴分离,倘若当真要将他们割开,那将是宛若再次出生的痛苦。
糸师凛知道自己可以承受这种痛苦,但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与兄长分开,无法认同这种痛苦的意义。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烙印上糸师冴的名姓,这正是身为弟弟的宿命。血缘于他而言从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运,一种无需否认的命运。
因此,在久别的雪夜,未能得到重逢的喜悦,先一步被四年间惴惴不安的被遗弃感一拥而上,糸师凛立在雪中,最终决定自己拒绝被推开。他知道糸师冴的选择具有意义,知道糸师冴的教育从不温柔——可那为什么要以丢弃他作为前提?
一如幼儿时期,他毅然决然又不顾后果地想:如果我的未来是没有哥哥的,那这个未来我就不要了。
糸师冴十七岁,回到日本,见了糸师凛一面,第二日又离开。离开前他看着抓着自己衣角,放弃在阵痛中成长的弟弟,伸手将对方的手抓在掌心,把回来时机票的票根按在糸师凛手中。
“如果直到你成年都没有找对路,”兄长语调平稳,“我会来接你。”
糸师冴用几乎像诉说日常的口吻判定了他的命运,一如往日所有时刻那样:“在那之后,我不会允许你继续在足球上寻找未来。”
糸师凛小心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捏着这份宽容的承诺,这份对他模仿兄长行为的否认,这份分不清是惩罚还是奖励的教导,点了头。
第二年,日本开始了BLUE LOCK计划。
糸师凛看着标语的世界第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下自己的报名表,给兄长发送邮件,糸师冴的回复晚了半天,约莫是刚刚忙完,文字直白简练:很好。
糸师冴写:如果你能找到路,我会回来看你。
“哥哥,”糸师凛喊,然后问,“我做得好吗?”
他现在说话的语气比在球场上要柔软,感觉上就像一只被饲养的野兽从猎场上回到饲养者脚边。糸师冴刚冲洗完,未擦干的水沿着毛巾向下落,他的额发本没了发胶固定,却又因手指梳理的动作而仍被捋向脑后,整张脸毫无遮拦地面向血亲,纵使染着水汽也未柔和多少。
糸师凛看着兄长因思索而垂下些的眼睑,想起很多自己等待宣判的时刻,无论他是否对成果同选择具有信心,在等待间总是要满心惶恐,连呼吸都放轻,期待也恐惧答案到来。
糸师冴回给他的是一个问题:“我不是在这里吗?”
他的到来是暂时的,这毫无疑问,但他的到来又确实是他往日承诺过的奖励——糸师凛称之为奖励。
他认为糸师冴同时是对准他的毒药与镇痛剂。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能被称为创伤羁绊,只是兄长的完美无瑕使共同面向挫折这一可能性落空,糸师凛没有成长到能够与对方相互扶持的程度,只能一味地接受年长者给他的东西,糸师冴的教导则总是以奖罚两面落下,久而久之,糸师凛自觉自己的无力,又无从帮助兄长,于是糸师冴的存在在他心中成了他人无法跨入的禁区,唯留他自己品味见到兄长时同时到来的苦涩同甘甜。
糸师冴大抵是不知道他有如此感觉,又或者知晓却不觉得这会带来什么问题,一如既往地略过了这些问题。
他总是会给糸师凛这样的宽容。宽容,而非漠视。糸师凛能够分清兄长在这两种态度上的区别:糸师冴总是对他人的事缺乏关注的兴趣,他习惯忽视他人,推开情感,但糸师冴面对他时给出的却是宽容,他允许糸师凛在他的目光下却有不为他所知的想法同选择,允许糸师凛偏离他给出的道路。
“但哥哥、我做得比哥哥认为的更好吧?”
允许糸师凛向他索要奖赏。
糸师凛又想起那个雪夜,他时至今日也偶尔会如噩梦般梦到的雪夜。高烧事实上令他的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包括他在那一夜到底是如何同兄长交流,可他记得他在黎明前夕醒来,糸师冴从窗边走回,带着满身凉意地让他钻进怀中,让他如一只幼鸟般蜷缩在兄长的双臂内。
糸师冴那时似乎带着失望,时隔四年后隔着雪投来的第一眼中就有的那种失望。糸师凛因此感到恐惧与茫然,他无从在如此短的会面中寻找到自己的错处,也无从在这一眼中找到落点。他本该能在任何时刻回到兄长身边,本该能在任何时刻被庇护在兄长的羽翼之下,可从那一秒开始他便突兀地被扔在了严寒里,扔在了雪夜中,周围满是空白,寻不到一点能落地的空间。
幼儿对着无法理解情形的第一反应便是哭。糸师凛年幼时很少哭,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情有多沉稳,而是因为他由糸师冴一手看管。糸师冴对大多事物的冷漠混进他的认知里,他学着兄长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内部而非外部,将外界视为不必要的无用的空气,因而没了那么多的好奇与尝试,错误在将做出前就被兄长拦下,带着他一点点学习该怎么达成正确与全面。
他哭得机会因此减少,也因此但凡哭起来便必须要糸师冴才能伸手拦下。糸师冴也确实还是拦下了他长大后能延续更久的哭泣,将他从被丢弃的雪地中拾起,让他重新回到他的羽翼下,不再试图打碎他——那是为了重塑。糸师凛现今可以意识到。但意识到又如何?他是不能离开糸师冴的,如果重塑能让他成为独立而不可阻挡的人,却要他离糸师冴远开,他为什么要认为那是对的?
如果重塑能让他现在仍立在球场,与队友分享战胜了糸师冴队伍的喜悦,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坐在哥哥身边,看哥哥伸出手,如同奖励也如同安抚地摸一摸他的发顶,抽出肩上垫着发丝的毛巾来擦拭他发尾的水渍,最后说:“你想要什么,凛?”
那么重塑为什么是对的?
糸师凛低下头,将下巴抵在糸师冴的小臂上,他自下而上的仰望着兄长的脸,仰望着对方熟悉却带着自己无法效仿的相貌。
他确实为这场并不完全认真的比赛获得的胜利高兴,但高兴的并非是赢,并非是与兄长立在一个赛场上的可能性,而是他做到了糸师冴对他的要求。
“我已经和哥哥作为对手了,也做到了阻碍哥哥的球路,”他邀功性地总结,“哥哥要我将你视为对立者——我需要击溃的存在,我也已经做到了。哥哥,夸夸我。”
与旁人眼中的关系完全相反,与球场上的相对完全相反,糸师凛说,重新蜷曲在兄长保护与教育下地说:“我应该得到褒奖。”
他想,他是永远不会离开哥哥的。因为血缘就是如此写下的,糸师冴就是如此承诺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