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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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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戏过去,四周趋于宁静。
河畔边起了风,水波漾开,吹得前桅上挂的帆布咂咂作响。
谢凝将常嬷嬷扶在软凳上坐下,看着常嬷嬷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劝慰道:“您别担心,不过闹了一场,除了难看些也没什么。”
“哎。”常嬷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紧皱眉头,“阿凝,嬷嬷不是担心这个。就打今儿来看,这赵高氏怕是像大姑娘跟前春草传的那样,存了心要让她家五姑娘嫁进府里头。你那婆婆一向对你不喜,又偏帮娘家,一个孝字压下来,做个妾倒没什么,就怕抬成平妻……”
“嬷嬷难道忘了当年知州府对敬持的羞辱。”谢凝用铜挑子拨出溺死在灯油中的水蛾子,灰褐色的眸子干净透亮,被劣质油膏熏出的烛烟氤氲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文人风骨,何况他是那么傲气的一个人。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平妻,都如同这飞蛾扑火,不试试又怎么会死心。”
扬州到北京城三千多里路,她们一行人坐船走水路断断续续耗了将近一月,等到了京都,已是早秋。
江面阔大,烟波浩渺。
垂悬在两岸的木芙蓉将枝头探进水中,落花随着江流蜿蜒,淡粉色的花瓣层层铺开,宛若睡莲初绽,恢复了几分夏日的红艳。
码头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吵嚷叫卖声不断。
江畔边用桐油布茅草随意搭的茶水铺子里,有几个去南边贩绢的掮客就着一碗茶梗子水,半碟干果,说得好不热闹。
“听说了吗?前几日顺天府门前擂鼓的事。”
“哪能不知道,那妇人拿着血书敲了半刻钟嘞,听说是打南直隶那边来的……”
“府衙接下案子这么久,也没听见上面给个具体说法,怕不是小事,只求不影响我在南边的生意就好……”
裴颂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放下粗瓷碗,匆匆朝渡口走去。
他此次下江南,是奉了陛下的密旨,没有穿那身招展的绛紫滚边曳撒服,只一身利落的黑色窄袖夹袍,外套罩甲。江风猎猎,头顶的风帽低垂,一片阴影之下,他面廓如刀镌,露出的眉骨高挺,眼窝深邃衿然。
船上的商客蜂拥而下,他逆着人流,斜着身子避闪着。一时不察同人撞上,手下意识地按住佩挂在腰际的雁翎刀。
“抱歉。”清亮的声音传来,如山涧溅玉。
裴颂颔首,面前的女子身段玲珑,白色帷幕迤地,看不见脸。风一吹,露出脚下沾染泥点的南珠绣鞋,系在锦带上的岫玉莲花叮咚作响。
犹若神女渡江,裴颂只恍了一瞬,便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收回,继续朝前走去。
皂靴踩在甲板上,裴颂鬼使神差地再回头。远远望去,那女子已站在一青袍男人身侧,双手擎着那人的臂膀登上马车,他收回视线,衣袖边似乎还残存着丝丝玉兰冷香。
有种莫名地熟悉感从他心头划过,只一霎,便同滚滚江水流去,重归漠然。
张家的宅子位于善水坊的举人巷子里头,是张秉素高中探花时赁的,赁期五年,签的活契。
这条巷子原名叫青石巷,因挨着贡院近,被几个富商合伙包了起来,专做学子的租赁生意,名字也顺应地改成了举人巷。几位东家想借着他探花郎的名头吸引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租银就只在房税上再添了三百两。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拐过弯,停在了巷口一间两进两出的宅子前。
张秉素身边的长佩指挥着下人将行李卸下,他翻身下马,接过谢凝的手,扶住她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二门前,婆母身边的朱嬷嬷领了两个小丫头早早候在外面。
“阿凝,你带着贞姐儿去见母亲,我径直上衙去了。”
今日为了去码头接谢凝,他特意同官署告了半天假,此时人立在风口,身形挺拓颀长。
秋风鼓动着他的青竹长袍,方巾将一头乌发尽数拢在脑后,长眉薄唇,微垂的眼睫下眸色清冷澄静,仿若一棵浸染飞霜的水墨雾凇。
“路上小心。”谢凝上前抚平他肩头的褶皱,眸中沁着融融暖意。
张秉素往风口又挪了一步,将肃杀秋风挡了个严实,他张口,声色低沉柔软:“风大,进去吧。”
两进的院子不大,进了二门一眼就能望到头。庭中央种着一棵拐枣树,树下的大石槽里用三五块奇石随意堆了个景,眼下日头正盛,几尾红鲤躲在石菖蒲叶下歇荫。再有的,便是四周石臼里栽着的几株兰草了。
张玉贞走在谢凝身侧,面上是毫不掩饰地嫌意,“都说京城富贵,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这一整个宅子还比不得我在扬州歇暑的碧水阁大。”
一旁的朱嬷嬷刻意接过话头:“大姑娘也说了京城富贵,城里头自然是寸土寸金,连这宅子都是相公好不容易赁来的。不过扬州的怡园也确实华贵,那可是江南三大造景世家耗时五年之久修的园子,当年华夫人给了夫人那么多房契地契作嫁妆,这怡园放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
“就这破烂房子竟然还是赁的。”张玉贞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转头冷着个脸对谢凝抱怨道:“嫂嫂也真是的,你在扬州城那么多庄子铺面,随便卖上几个,换了钱在京城置办个大点的宅子,我们又何苦挤在一块受罪……”
做人果然还是容易忘本,想当年谢凝还未嫁进张家,最艰难的时候,她同高母在绣坊里也是住过些时日的。
谢凝置若罔闻,抬脚跨过门槛。只她还未说话,正房里就传来斥责的声音,“那些是你嫂嫂的嫁妆,你也敢打上主意。若嫌弃这地界小,带着你的行装趁早打道回扬州府去。”
“娘,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怕委屈了您。”张玉贞打起帘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搂住高氏的胳膊,软软撒起娇来。
谢凝紧随其后,朝着高氏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颔首道:“儿媳给母亲问安。”
高氏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在一旁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抚慰着说:“贞姐儿不懂事,胡乱开口,你这个做嫂嫂的多担待些。”
高氏端坐在上首,细眼薄唇,面容清寡。她今日穿了件靛蓝灵芝褂子,配十二幅潞绸灰鼠银织马面裙,头上戴着条福禄寿喜纹样的抹额,双手平放在胸前,虎口间绕着几圈楠木珠串。
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偏爱一身老气的打扮,以显稳重,只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精明与算计。
她顺手接过朱嬷嬷递过来的茶盅,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提议:“虽说是贞姐儿口不择言,但我细想想来也有些道理。如今我们一家子都搬来了京城,阿凝你在扬州的那些产业也没有个知心人打点照料。扬州到京城走水路最快都要半个月,一旦那边出了什么事,你也鞭长莫及,何不将这些铺子田产尽数卖了换成银两傍身,也妥贴些。”
见无人搭话,高氏将盅盖揭开,用盖沿拂了拂白沫,状似无意地瞥了谢凝一眼,见她面上有些许动容,继续诱劝道:“阿凝放心,我们张家清贵,决计干不出来侵夺儿媳嫁妆银子的丑事。母亲我是一心为你考虑打算,你姑母家的大儿子如今在漕运总官严成涣手下做事,听说朝廷入冬后准备给河道清淤,户部一时拿不出钱来,让漕运衙门先出资垫着。咱们好好抓住机会,我亲自出面找我那大侄儿做保,你拿了银子给通州那边的衙门修整河道,两厢立下契约,届时秋收户部拨下款来至少能挣三成。”
谢凝在这明辉堂坐了半晌,百般配合就是要看看高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心中暗自揣测是一回事,但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涉及朝政,高氏一个宅家的妇人哪里懂得那么多,想必是她那亲姐早就同她私下通了信,特地设局在这等着自己。她自认嫁进来两年对高氏算是真心,晨昏定省样样不落,高氏要什么她给什么,没有的她也会想方设法弄出来孝敬她,将她从一个满手老茧的绣娘供奉成一个派头十足的老封君。
可她还不知足,还想着谋算她,真当人人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人不成。
这事若成了高氏可谓是一箭双雕,一则她谢凝挣了这份银子就欠下赵家一个人情,若是日后赵永芳想要进门,她碍着赵家的面子也不好一口回绝,做得绝情。二则这银子拿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能回多少又两说,高氏过了手,一句打点人情铺路的借口,就能中饱私囊将她打发了,能挣上一成都是好的。
黑漆鹤腿的香几上,牙白双耳簋式炉中,檀木香顺着镂空的缠枝海棠纹盖袅袅而上,一缕一缕飘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明辉堂前陷入一片沉寂,谢凝将自己那颗温热的心渐渐放凉,眉眼微敛,扬起一个得体的笑容,恭敬回话:“扬州那边的产业夫君同儿媳早已有了打算,就不拿出来叨扰母亲清静了。”
“砰。”高氏将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面色闪过一丝冷然。
“罢了,我乏了,你先回去吧。”只一刹高氏转变了脸色,她摆了摆手,捻起手中的楠木珠串,唇角带笑,只是那笑意极其寡淡。
“那儿媳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谢凝应下,起身出了高氏的房门。
走在廊庑上,棱花窗内传来张玉贞的怨骂声:“我这嫂嫂真是不识好人心,枉费娘替她尽心尽力的打算,不过一些黄白之物,这般藏着掖着,也不知是要防谁……”
“呸,还好意思说,防的就是你们……”小满朝着窗柩翻了个大白眼,小声嘀咕着。
“小满,慎言。”谢凝抬头看向天际,蓝天如洗,一片晴朗,远处有乌云暗涌。
天色阴晴不定好比人心,高氏同她女儿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坏在面上,一个心里再怎么算计怎么不满也要在人前端出一副大度从容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