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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枉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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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平十年的六月好像比以往燥热些，就连她在冷宫都感到烦闷不已。
“符娘，我想吃西瓜。”许久未开口说过话的章馥摇着破损的竹扇，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愣愣地出神。
符娘又惊又喜，俯身靠近：“女君想吃？”
章馥点点头，没说话，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活像行尸走肉。
“那奴婢夜里托人找找？”符娘回答。
“你说，逸儿要是活着，会不会也喜欢吃西瓜？甜滋滋，凉冰冰的，这样的天吃最合适了。”章馥嘴角上扬，似乎看到了自己承欢膝下的模样。夫君在侧，自己的孩儿满地跑，一个个出了一身的大汗，像个小兽一样精力充沛。
符娘笑起来，自从进了冷宫，章馥就不爱说话，有时缺人手自己干活受了伤都一言不发，今日难得她愿意多说些话：“小世子如果还在肯定每日都要在您身边闹着玩着，好不快意呢。”
“我昨夜做梦了。”章馥用扇面轻轻敲了敲符娘的小臂：“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女君可是梦到小世子了？”
章馥摇摇头：“没有，逸儿是不愿意入我梦来的。”她低头浅笑两声：“我呀是梦到了当年在邺城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阿锡住在那个小屋子里，他跟我说，阿馥，等这段日子过去我定寻一处竹林别苑，那时我们再生两三个孩子，每天就看着他们在身边跑着跳着，叽叽喳喳的，旁人的事都与我们无关……”
符娘扣着衣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自另嫁崔磐之后她很少提起亡夫元锡，这是她的痛处，除却和崔磐争吵的几次，几乎也无人敢提及。
“你说我怎么和孩儿们的缘分这样浅薄？和阿锡在一起时我就没保住头胎，后来阿锡身死，我后来嫁与阿满生下瑞儿，却又失了逸儿……”她喃喃自语，似迷了心智一般，可她自己最清楚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这不怪女君，当初与元郎君结亲时世事多战乱，后来怀逸儿时又逢宫变……”
“可是符娘，王上现在宠着的高夫人生了好多孩子。”章馥说着说着眼中噙泪：“你说我的孩子和夫君还在的话是不是就会和她一样，爱人相伴，子嗣成群。”
她被关进冷宫就是因为被诬陷谋害高宁薇之子崔季，当日之后她自己也查了许久都找不到凶手。身为中宫，膝下子嗣又单薄，唯一的孩子还养在宫外，她对宫里每个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高宁薇的儿子更是对她比对亲生母亲更为亲近，宫中众人对于王后谋害子嗣一事更是全然不信的，可是唯一相信的，将她关起来的人又偏偏是她最为亲近的丈夫。崔磐聪明之至，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有疑，除非这件事是他故意为之。
符娘一阵心疼，她陪着她一路走来，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嫁做他人妇，这么多年从籍籍无名的将军夫人走到一国之母，陪着崔磐打天下，在外是才色兼具的才女，在她眼中却只是个默默吞尽苦楚，被世事磋磨的小姑娘罢了。
章馥拍拍她的手：“明日你取些西瓜来吧，我想吃西瓜了，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檐下扇着扇子，多惬意啊。”她又重复了一遍，闭着眼睛轻声哼唱着小曲，是幼年时母亲哄她睡觉的小曲子。
“好。”符娘站在她身侧默默地听着，就像一直以来她都听着一样。
不似冷宫里静静悄悄的，朝堂之上吵得人耳朵疼。崔止直言进谏：“仅因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将女君关进冷宫实非明智之举，还请王上尽快将女君请出冷宫，国母之位不可空置！”
崔磐被他的一再劝谏吵得心烦：“你要证据？王后善妒欲下毒谋害寡人之子被寡人亲眼目睹难道还要证据吗？寡人膝下本就子嗣单薄，除去瑞儿还有哪个会跑会跳的？如今高夫人好不容易养大了季儿，章馥却想要害他性命，难道不该罚吗？”
崔止上前，跪在地上：“章馥女君是辅佐王上开国安邦的功臣，如今为一件尚无定论之事让她颜面尽失，丧失国母之仪，实在……”
“崔止！”崔磐站起身，指着他说：“适可而止，寡人难道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我与章馥之事是我的家事，不必搬上朝堂让你这个外人评论！”说罢便下了高台，遣散了朝臣。
“崔止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就算是她死了，她都是我的妻子。”崔磐瞥了他一眼，以胜者之姿，大步离去。
崔止整张脸被气得通红，却听自己的下属小跑过来。
“大人，女君身边的符娘正在找人采买西瓜，说是女君几日忽然提起，想吃西瓜。”
崔止气消了一大半：“你晚些时候想些办法送进去，别送太多，如今天气燥热西瓜放久了容易坏，你隔些日子送去些，再有缺损继续来报。”
“是。”下属四处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失了踪迹，只留崔止一人站在原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崔止的帮助，隔天章馥就收到了五六个浑圆的大西瓜。
章馥捧着一牙西瓜像个孩童一般坐在台阶上笑着：“小的时候我和元锡总怕西瓜的汁水弄脏了衣裙，就是这样坐在台阶之上……”
“女君，陛下召您。”紧闭的门外传来一两声像猫叫一样的声响。
符娘忙起身查看。
“何事？”章馥敛了笑，将西瓜放在地上，正色到。
“回女君，王上召您。”
“召我？”章馥心下暗喜，这么久了，他是不是消了气了。忙梳洗一番随着一行人到了承兴殿。
“王后还有多少二心瞒着寡人？”崔磐坐在高位，那阴鸷的眼神就像她初见他是一样。原本挂在章馥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原来今天不是因为长久未见思念至深，而是兴师问罪。
“大胆罪妇，见了君上还不跪拜。”君主身边的侍从大喝。
章馥只觉得可笑：“拜谁？王上当年给我做女君时就说过，我二人之间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君臣之别。”她冷笑一声：“怎么，如今还未将我休弃就不认了？”
“当年你就是这般孤高自傲，目中无人，寡人当年不顾世俗偏见娶了你这二嫁妇，本就是想与你长相厮守，可是你都做了什么？”崔磐身侧的侍从将崔止与她的来往书信扔在她的脸上，漫天的书信被扬得到处都是。
“你不仅残害寡人的骨肉，甚至与寡人的亲弟弟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在冷宫里都不肯消停半刻，倒是怀念起旧夫来了。”崔磐一巴掌抽在章馥的脸上：“你的眼里可还有寡人？”
“原来我猜的不错，你派人监视着我，就等着挑我的错处呢。”章馥眼中含着泪：“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章馥苦笑着，越笑声音越大：“坑害子嗣，暗通款曲，心系旧夫……”她哽咽着：“我是如何嫁给你的，你难道不清楚吗崔磐？”
“如今的你，便是登了高位，得了爱妾，见我家族没落，无法生儿育女便想把我一脚踢开罢了，找那些托词有什么意思？”章馥随意捡起一封书信：“当年你身受重伤，崔止托我在邺城为你寻药，如今你却只字不查，以此相逼？”
崔磐神色不动，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你若从不信我，我就算说破了嘴都不可能说动你。”章馥自嘲地笑着：“你扪心自问，这件事可真与我有关？”
符娘昨日委托买西瓜的小厮被押解上殿，崔磐指着他：“王后亲口问问呢？这么久了，真当寡人是傻子吗？”
符娘刚想要辩解，便被她按住。章馥全都懂了，无论怎么解释，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没有用的。
“王上，北境大患，我知如今正是用兵之计，你需要高宁薇娘家的三万精兵，高氏这几年势头正盛，自家女儿怎么会想要身居妾位，自是要母仪天下的，就像……我当年那样。”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与早年间同崔磐打天下时的模样分毫不差，甚至是更胜一筹：“可你说过，魏国的王后只有我一人，你不会有二心。明明不只有这一种办法……”
“妇人之见何其短浅？”崔磐怒喝：“你以为治天下是小儿玩闹吗？”
“就是这点妇人之见帮你建起的魏国！”章馥胸口涨上一阵怒气：“十几年，我陪着你战场斡旋十几年！在你看来是小儿玩闹？”
章馥定定地看着他：“章氏小门小户不足立国，娶我真是难为你了。”
“在你口中，无情薄幸是寡人，忘恩负义是寡人，见利忘义还是寡人，那你呢，你可敢说你对寡人绝无二心？”崔磐走下高台：“你敢说你早已忘却元锡？这么多年寡人的枕边人是他人妇我可有怪你？”
“好一个，他人妇。”章馥眼泪决堤，踉踉跄跄地去拿侍从手中的酒杯：“王上，当年，是你执意相求，要娶阿馥的，你都忘了吗？如今，如今却道枕边人为他人妇。”
崔磐似乎有些动摇，可手上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似乎是怕自己再次伸手一般将手背在了身后：“即使不说这些，寡人也留不得你。”说着，重新回到高台。
果然，被她猜中了，杯里是鸩酒，他根本就没打算留她到明天。
符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想扑倒她手中的酒，却被侍卫按在地上，只能大声的呼喊：“不要女君，酒里有毒！”
“我怎会不知酒里有毒？”章馥含着泪对她笑了笑：“此生身陷乱世征伐，多身不由己，为权为谋我以身入局，却被困死在自己所选的因果之中，痛失二子，永失所爱，无人可依。我实在疲惫，身死于我而言不是件坏事。”
“君上，阿满……”章馥饮下鸩酒，只消片刻，便喷出一口鲜血：“若有来生，我们不要再见了。”
人死的时候原来是这般飘飘然的感觉，她不愿死在他面前，用仅剩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向殿外走去，符娘拼命挣脱上前搀扶着她走出大殿。失力倒下的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看到了元锡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是在那一处不大的宅院，春风轻轻地拂过她的鬓角……多好啊，只可惜此生再无机会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