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南洋船浪 ...
-
闻漪妈妈在听说女儿要乘船出门这件事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不安。
经过短暂思考,她的态度是,女儿在12-13岁进中学堂之前,去外面多看看,益处良多。只特别嘱咐几句,他们父女两人到了岛上,要常写信。
于是她父亲便三五天一封信地往外寄,也不管跨洋轮船几天才能运到东陆港。所以闻漪妈妈收的信,常常是一小沓一小沓的样子。
一开始,她总会为不知道先读哪封信而略感苦恼。
后来信再来,她拆开一封就先读。信读完了,闻漪妈妈就能拼凑出父女二人最近的时间线。
闻漪父亲这次回到莱蒂尼,主要是向距离不远的教廷总部汇报这些年的传教情况。
另外,教廷根据东陆反馈,再去决定是否继续设立分部,或是对他的工作职权进行调整。
此次所用的时间略长,也是因为教廷方面有意让闻漪父亲在东陆的职权再进一步。
这时候的闻漪,天天在临时住所和父亲临时报道的办公地两点一线。在莱蒂尼的时间一长,她发现,这是一个自由的城市。
每个人身上,似乎都带着一种悠长黄昏时海风吹来的轻松随适。
莱蒂尼岛的大部分年轻人都懂得船只与海洋,大部分的商铺都懂得和异邦人打交道。
从讲话方式上,闻漪潜移默化地,和当地特有的爽朗热情靠近。
其他时间,她坐在教会学校的门前台阶上,腿上摊开一本帕斯语书籍,听得十分认真。
有几次,授课老师发现她蹲在门外面,有意让她进屋听,她都拒绝了。
后来和她父亲说起这件事,她父亲的意思,也是由着闻漪的想法。
大概父女二人都清楚,他们在莱蒂尼的逗留随时会结束。
所以当她的父亲有天整理着硬挺的金色领边新制服,对闻漪说,最近有可能会离开的时候,闻漪并没有太过惊讶,而是轻车熟路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箱。
再次登船,闻漪的行李比来时多了一只箱子和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书籍和精美的工艺制品。
她猜想,母亲大概会喜欢那种和东陆风格不同的花纹。
莱蒂尼比起东陆要干燥一些,空气里的水分也没那么多。闻漪感到,莱蒂尼似乎是一个非常适合晒干什么东西的地方。
比如她长久以来,在东陆感受到的那种潮湿的腐朽。
这让她非常喜欢帕斯的太阳,这三个月来,她晒黑了些。
当她又一次踮脚,扒在船尾看着越来越远的莱蒂尼,她的父亲站在她身后,她问,他们日后还会再来吗?
刚刚升了职的父亲用缓慢而温和的语气回应她:会的。
经过一周多的航行,闻漪终于回到了东陆。铺天盖地的报纸欢迎了这位从远方归家的小客人。
她发现,这片大陆的统治者,那些身居高位,比自己的祖上权势大得多的那些人,居然被多国组成的草台班子吓到仓皇西逃,返都后,居然还能将这场闹剧美化。
闻漪读完报纸翻了个白眼,一头扎进自己带回来的外文书里,之后几个月,母亲带她出席宴会,她也很少去。
这年秋天,闻漪入学了。
闻漪的国籍在愈发扑朔的时局下更显得不那么明朗,她所就读的也是有帕斯势力下的教会学校,一般用英文与帕斯文授课。
闻漪在学校里很少接触到东陆文化,可她10岁之前的记忆里,母亲在参加宴会时,成为座上宾的理由却是母亲作的律诗质量上乘。
四五岁的时候,她常听母亲一大早就开始边喝大叶茶边念“明月出天山”。
在闻漪的世界中,以帕斯文化为代表的岛屿文化和微言大义的东陆文化,有着不同的特点。
同时它们都十分的耐人寻味。
在教会学校的时候,闻漪时常会因为本土文化遭到忽略而感到可惜。
帕斯和东陆的诗歌各有其特征,在大陆传统的十六风诗里,民喜民怨,且载且行的文化记忆,让闻漪在学习帕斯塔文学的时候,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对于教授闻漪课业的老师来说,看见一个孩子有着独特的创造气质是一件难得的事。授课老师家访的时候,把闻漪的小测结果拿去给闻漪的父母看,母亲看了之后眼睛几不可查地弯了弯,闻漪的父亲却连连击节赞叹,当天借着这个由头,多喝了好几杯琴酒。
闻漪的妈妈在老师走后,拿着只玻璃杯子晃呀晃,里面的深色酒液,随着她的晃动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
“像是我的心脏泵出的血。”闻漪看了杯子一眼,心里默默想。
母亲的手停止了晃动,放下杯子,走到闻漪身边,没说什么,闻漪的父亲看着这一切,眼中含笑,带着点氤氲的酒意。
她抬起手,摸了摸闻漪的头顶。
闻漪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告诉这里的人,他们的土地于文化即将倾颓,高位者尸位素餐。
可身居高位的人同妈妈一样是某场宴会的座上宾,而妈妈有时所得礼遇甚殊于高位者。原因无他,因为母亲的诗。
闻漪觉得,东陆文化,不见得弱于帕斯教会的教材。
此后,闻漪在假期会时不时跟着父亲,乘船往莱蒂尼岛去。
在13、15、16和17岁时,闻漪去莱蒂尼岛的次数可谓频繁,连关口检查证件的工作者闻漪都见了个遍。
在这样综合了两种文化基因的影响下,闻漪顺利度过了学校设置的初级考核。
18岁时,她从帕斯设立的初级课程顺利毕业,剩下三年的课程,将前往她熟悉的莱蒂尼继续学习。
她把这个结果告知父母,双亲纷纷对她的学业发展表现出了支持。
这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某种幻觉。因为,和闻漪同班的几好位似龄女孩,都已和素未谋面的某位男子订了亲。
闻漪在学校,听见一些同学讨论家里的教习嬷嬷、手工活计、行为仪礼、一应掌馈事宜,常觉得插不上嘴。
一开始她还会勉强自己听两耳朵,总觉得有些事,自己不明白多少有点不礼貌。
可她每次和谁说起帕斯和莱蒂尼,同学们眼睛里流露出的警觉和陌生,让她意识到,她们会走向根本不一样的地方。
闻漪从那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自尊,那种从她的脊背深处迸发,向前包裹她的心脏,让她抬头挺胸走向未来的,来自于更大世界给予她的底气。
当她再一次登上前往莱蒂尼岛的船时,父亲没和她一起。
她在出门前问了很多遍,明明父母亲可以和她一起去的。
可直到她站在船尾,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身后的烟筒“呜呜突突”发出悠长的嗡鸣,闻漪再也不用踮起脚尖也能牢牢按住船尾的边缘。
她抹了一把帽子角,海风吹过来,帽沿和袖边被同频吹起,父亲偷偷揣了一把怀里的威士忌扁壶。
母亲的手被父亲的动作扯地一歪,又假装出没看到父亲偷喝拿酒的小动作。
这一切落在闻漪眼里,不知怎的,她有点眼热。
父母站在岸上的身影不知为何变得那样小,又一阵海风猎猎,闻漪紧紧抓了一把手边的空气。
她心里暗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