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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怅望江头江水声 ...

  •   初阳升起,叫醒了大海,海水睁开了它幽蓝的眼。
      见大海醒了,那耀动的火球又飞快地跑起来。火球掠过沙滩,向西边的天空奔跑去。它调皮地将那临海城市的一砖一瓦都染上它那夺目的颜色,继而又唤醒早点摊上豆浆、油条、甜沫、油旋金灿灿的香气,唤醒叫卖声、喇叭声、招呼声。
      人们醒了,城市也就醒了。即便是少有人去的郊区,也回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
      早上九点,太阳触手可及的城市——东地,在车水马龙中全然复苏。
      东地二环开外,是密集而规整的居民区,老式居民楼星罗棋布。趁天气好,许多人家都将衣服晾出窗外,这些生活的旗帜随风招摇,老大爷们不得不把象棋桌挪到小区门口,省得棋盘溅上没拧干的水。
      东地二环以内的区域,汇集了这座城市的经济血管,它们在这明媚的早晨律动着。越过一层又一层围着的高楼,便能看到这片区域的中心,耸立着一座四十二层、近两百米高的大厦。与周围贴满玻璃外墙的时髦建筑不同,它的外表更多是由白瓷砖构成,颇有20世纪的遗风。但它的气势没有丝毫衰败,它高高挺立在这片名利场中,最顶层的桅杆上悬着一颗明珠,那是它饱经风雨的眼,它沉默地观望着东地的一切。它身体左侧的白瓷砖上焊接着它的名姓——东鲁大厦。
      这里是东鲁集团的总部,东地经济重要的“血管”之一。
      东鲁大厦门口,车来人往,喧哗不断。越往上走,人就越少,气氛越严肃。上到第四十层,电梯打开,大厅空旷,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向左进入走廊,右手边是一排窗户,左手排列着五间大办公室,门上的标签注明了它们的职能。
      走道上没有铺设地毯,急匆匆的步伐敲在地面上,由远及近,在这密闭又寂静的空间激起回声。
      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是走廊的尽头。
      与其他办公室不同,尽头那间办公室是双开的实木门,门上也未贴着任何标签。然而,无人不晓的是,这道门以及它所守卫的这间办公室,说是整个东鲁的核心也不为过。
      至今无人进入这道门。
      脚步声停在这道门三米前的距离,来人转向左侧,敲响左边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
      咚咚咚。
      “姜总?”他面朝门上“总裁办公室”的标签,朗声询问。
      门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进。”
      彭祖寿打开门,走进办公室,反手关上门。
      一道修长的人影正背窗坐着,电脑显示屏遮住他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他弧度锋利的下颌,以及受季节影响换上的灰色针织衫。
      彭祖寿走上前,将一份文件递给姜文焕。
      “园区景观池塘里的荷叶枯了,管理处问要不要清理。”彭祖寿一板一眼地请示。
      姜文焕拿起文件,小心翻开几页。这份文件的前五页,是园区物业给出的一份冬季设施维护明细。
      他一页页翻过去。
      翻过五页后,一份展示出姓名、照片和所涉机密的人员资料映入眼帘,内容详尽、事无巨细。
      都是身居高位,却倒戈向殷商或其他势力的“钉子”。
      曹宗和彭祖寿二人皆是他的左右手,跟随他多年。父亲死后,他将曹宗安排在自己身边,而看上去能力平平的彭祖寿,则被他安排在不起眼的行政部门,管些大楼水电、园区绿化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
      有他和曹宗吸引视线,自然无人在意一个“失宠”的行政主管。
      这些人员的信息资料后头还附了一页纸,上面记录了东鲁的“老朋友”夷方的动向。最近,他们一改半死不活的作风,正到处奔走引资,私下里十分活跃。
      姜文焕一目十行地看完,心里有了准备。
      “清理了吧,不然来年不好办。”
      他写了张纸条,将它夹在文件里,交还给彭祖寿。
      “快入冬了,记得清理大门前的花坛。”
      彭祖寿接过文件夹,离开了。
      被这么一打断,姜文焕一时无心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报表数字。他的办公室比姬发的要朴素得多,窗户小,开的位置又高,偶有烦躁的时候,他也没法看风景散心。
      他有点羡慕姬发,羡慕他拥有安装一整面落地窗的“奢侈”。
      形势比人强。他在东鲁的地位,可不像姬发在西岐的地位那样稳当。
      那间长时间空置的大办公室,原来是他父亲的,按理说也该是他的。是他主动请殷寿登堂入室,他说自己少不更事,还是需要姑父提携。
      殷寿很满意,他活了下来。
      寒风愈发凛冽,不知道园区有没有收拾好花坛。东地临海,风力不小,若是疏忽,怕是一夜就吹得满地狼藉。
      就像他自己。
      他偏过头,静静望着椅背上随意搭着的一条毛毯。
      金黄色的毛毯,勾着小麦图样的花纹。
      西岐……
      上一次去西岐时,东地的荷叶尚未舒展,岐山正弥漫着阵阵麦香,他亦有幸尝过一碗新麦。待他回来,便看见蜻蜓点在小荷尖尖角。
      他摸了摸毛毯。
      一不留神,竟已过去了这么久,连东鲁的荷叶都枯败了。
      姜文焕带回来的不止有这条毛毯,他从岐山离开时,车后备厢里可是塞满了吃的和用的,活像打秋风的。
      吃的不必再提,他一个人能吃多少?倒是毛毯、靠枕之类的日用品还派得上用场。
      姜文焕抚摸着毛毯,不自觉回忆起夏天的光景。他来去匆忙,去时“两袖清风”,回来却满载而归。他自忖没露出穷酸之态,然而姬发偏偏认定了他缺这缺那,一边指挥手下将大包小包塞进他车里,一边见缝插针地和他谈正事。
      “放心吧,成与不成,我都给你个结果。”姬发提醒他,“闻仲还在殷商,殷寿现在能用的人不多,你是他看重的人,多留心。”
      趁姜文焕陷入沉思的空档,姬发一甩胳膊,一条毯子唰地飞进副驾驶。
      姜文焕:“……这什么?”
      “路上用这个,别盖衣服睡了。”
      他下意识要推拒,姬发却先一步识破他意图,飞快退至路边。
      “一路顺风。”姬发两指并拢,朝他抛了个飞礼。
      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记得在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自己匆匆扫了一眼后视镜。
      姬发仍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目送自己离去。
      下一秒绿灯亮起,导航指引他向左拐。
      后视镜丢了一道挺拔的身影。他扫了一眼副驾驶,上面挂着一条崭新的毛毯。
      这条毯子陪了他一路。别说,盖着还挺舒服。
      门外嘈杂渐起,姜文焕看了看表,是午休时间到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的边缘,中午是一天中最容易犯懒的时刻,人会变得松懈,精神防线会软化。在他下达铲除内鬼命令的这天中午,他想起父母追悼会上那一双双豺狼似的眼;想起几个月以前在岐山的点滴;想起他作为客人参与的家庭晚餐;想起跳棋、零食和饭菜香;想起小孩高亢的笑声。
      这些亲身经历触不可及,他看过去的自己,也像隔着面厚玻璃。
      姜文焕指尖一顿,松开那条被他揉搓得发皱的毛毯。
      这很不好。他追忆的,都将使他变得软弱;他感怀的,都可能成为致命的软肋。
      殷寿心思深沉,手段更是高明。多年前,其父及其兄长先后暴毙,他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殷商,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个既得利益者的手上是否沾染了至亲的鲜血。然而查来查去,始终查不到任何的确凿证据。
      殷寿日复一日地公开宣扬其父的教诲,提起亲人的死便哀恸万分,甚至连闻仲这样的冷硬人物,也被他表面上的勤恳忠厚打动,渐渐卸下了对他的戒备。姜文焕的确受到了更加严密的监视,处境愈发紧张,他也再无后退余地。
      他不得不将所有心思重新集中到东鲁集团的未来规划上。
      报表上的数字关乎下一周的会议决策,关乎东鲁的前景。东鲁是他最熟悉的战场,是唯一能让他从殷寿的无形压力中暂时解脱的避风港。岐山金黄的麦浪,还有东地荷塘里的枯枝败叶,都被他尽数抛进回忆的角落。

      次月,在一次例行公事的总结会议后,曹宗专门到姜文焕办公室走了一趟。东鲁遍布殷寿的眼线,他们上下级会面,还得打个“解决资金问题”的旗号。
      曹宗曾是老姜董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姜文焕看过一遍记录,明白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十指交叉在身前,等待他素来干练的下属切入正题。
      确定室内外环境安全后,曹宗从办公桌前绕至姜文焕近侧。
      “夷方那边不太对劲,”曹宗神情凝重,“他们这次想从殷商嘴里抢肉。”
      “放狠话算什么本事。”姜文焕说,“有动作吗?”
      殷商、东鲁与夷方都是外贸起家,尤其东鲁和夷方,两家的大头都是海运,算是老对手。而姜家与殷家结亲后,两家的生意水涨船高,惹得夷方眼热不已。谁都知道他们不甘心,可从来都是话说得漂亮,时至今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起色。早年有老姜董运作,按得他们翻不了身。好不容易等到东鲁变天,还没来得及落井下石,就被刚上任的姜文焕割了他们一条核心航线,借的还是殷商的刀,现在沦落到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捡漏的地步。
      “殷商最近拿下了一个大单。”
      姜文焕知道这事,殷商之所以从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离不开他们一贯的手段——威胁、恐吓和频频发生的“意外”。
      “消息出来后,夷方几个董事会成员去一家会所碰头。那儿老板是我们老朋友,听到些东西。”
      姜文焕耐心等待下文。
      “这次,他们的目标是东鲁。他们的原话是‘东鲁要是出问题,殷商就失去一条臂膀’,所以……”曹宗欲言又止。
      姜文焕眉心一跳,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夷方这只嗜血的虫子,就喜欢变着法找殷商的破绽,常叮得殷寿心烦不已。但这次,他们的目标却变成了东鲁。
      好不容易把这祸水引到殷商,现在又流了回来,真是头疼。
      东鲁夹在殷商与夷方之间,注定是殷寿手中一枚制衡的棋子。牵制夷方及东部一众对手,是东鲁身上一件习以为常的麻烦。姜文焕从前并不介意此事,毕竟夷方的管理层普遍智商堪忧,十七八人同分一个脑子,个个不成气候,有时甚至可以利用他们扰乱殷寿的视线。
      可若是波及东鲁……
      曹宗看他脸色不佳,试探着问:“要不要……和殷老板说说?”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姜文焕点了点头。
      “报吧。”
      夷方想要和殷商斗,必先从东鲁下手,这不奇怪。
      殷商与东鲁曾经结下过儿女亲家,后来成为一刀两断的仇家。到姜文焕接手时,东鲁、殷商竟又往来密切,其间利益往来云里雾里,外界俱看不真切。他身处其中,既要听命于殷寿,又得与外界的夷方斗智斗勇,利益纠葛错综复杂。
      离东鲁最近的夷方,不是最强劲的对手,却是最了解东鲁的对手。
      殷寿为人狂妄,早在老姜董在世时,姜、殷两家就因姜家姑姑的离奇死亡而濒临决裂。数年后,姜文焕被绑架,姜桓楚身亡,东鲁内部陷入了空前的动荡。直到姜文焕继任东鲁,一切事情才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外人看来,姜文焕可没他老子姜桓楚那股心气,竟变成殷寿手下一条哈巴狗,无能又软弱。坐视整个东鲁成为殷寿的附庸,不仅被迫低价转手许多港口交易,甚至沦为殷商洗钱的白手套。
      夷方轻蔑于姜文焕,但也不得不忌惮姜文焕背后的那个人。
      倘若有朝一日,殷商真的吞并了东鲁,数次借着天时地利叫板殷寿的夷方,岂能善终?
      除了那些小动作外,曹宗还打听到一条花边新闻。
      要知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夷方近日正四处暗寻盟友,与东鲁有点不对付又与殷商赤裸裸不对付的西岐,是他们眼里的不二之选。
      面对西岐,他们想结交“盟友”;面对西岐的话事人姬发,他们的目的却又变了一遭,变得不仅限于“盟友”。
      西岐姬家如今人丁凋敝,代行董事长一职的姬发独身许久,自父兄过世,更成孤家寡人,实在招虫子惦记。
      还有那两个身世扑朔迷离的孩子……思及此处,姜文焕心中一紧。
      风雨飘摇的家业,全靠他一人苦心孤诣地操劳,而他单身、富有,年纪尚轻,可能十分孤独,就像风雨交加中顽强怒放的奇花异草,扎眼得紧。
      夷方的心思不难猜,不过是想靠“姻亲”关系,将姬发乃至整个西岐都绑上他们的船。
      这无疑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曹宗忧心忡忡:“夷方大股东的小儿子半个月前飞往西岐,现在还没回去。这半个月,西岐也……没有和我们提起过夷方的事。”
      姜文焕的声音平静而锋利:“你担心夷方已经得手,西岐生变,殃及我们?”
      他安顿在岐山的亲朋好友中,无一人向他汇报此事。也就是说,夷方还没有出手。
      乍一看似乎尚可安心。但……
      曹宗委婉提醒:“不如,也告诉殷老板?”
      姜文焕眼神一动,默许了。
      曹宗的担心不无道理,为保万无一失,姜文焕决定借殷寿的“东风”,光明正大地关注西岐的动向。
      有夷方的小动作托底,他也算师出有名,殷商不会怀疑他的动机。说不定,他还能借此事将夷方一军。
      殷寿的回复来得出奇的快。
      “殷老板颇忌惮此事,”曹宗向他转达,“他要求您用最短的时间处理好这件事。”
      姜文焕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观望了一段时间。据他得到的消息,那不知好歹的纨绔很是惹姬发嫌恶。
      这厮曾抱着玫瑰追到西岐大楼,被保安轰了几次,竟然愈演愈烈,拉横幅、放喇叭,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跟踪姬发回家。
      姬发的对手是殷寿,这样的麻烦已经够大了,根本没必要多添一个夷方。显然,夷方似乎并未理解姬发的苦心。
      周末,姬发带孩子出门,一辆骚包的跑车横在路口狂按喇叭,吓得姬虞哇哇大哭。姬发忍无可忍,暗中使了点手段,将这二百五纨绔狠狠教训了一通。但那烂人毫无悔过之意,仗着颇有家资,依旧围追堵截,丝毫不知收敛。
      姜文焕知道,姬发恐怕已经焦头烂额了。这样的局面,根本无法继续拖下去,不仅对姬发,对殷寿也不利。这个看似无法收场的局面,殷寿当然也不想要。殷寿手里可用的棋子中,唯独姜文焕与姬发略有交情,是处理此事的不二人选。他不仅可以牵制住夷方,还能捎带着解决西岐这个刺头。
      然而,姜文焕此次却很不识大体,仿佛仍纠结于年轻时的那点不愉快,拖拖拉拉地在东鲁磨蹭,不见有任何动作。
      殷寿催促的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立冬前,他向姜文焕下出了最后通牒。
      姜文焕放下手头的工作,决然动身,前往西岐。
      两天后,姬发接到辛甲通知,匆匆赶到西岐市中心的咖啡店。姜文焕落坐靠窗的位置,等候姬发多时。
      姬发指着姜文焕,说不出话来。
      “你……”姬发瞪大了眼,声音有些发颤。可能是被气的。
      “殷寿让我来的。”
      “……什么意思?”姬发脸上闪过一丝警惕。
      “专程来解决你的烂桃花,”姜文焕叫来服务员,给姬发点了杯咖啡,“坐吧。”
      姜文焕私下所做的种种,外人无需知晓。否则,东鲁与西岐之间偷偷摸摸结下的同盟,恐怕就要土崩瓦解了。
      咖啡端上来,姬发没有喝。据姜文焕观察,这是他烦躁到极点的表现。
      “殷寿把手伸到西岐来了吗?”他的指节不自觉地叩击着咖啡厅的桌面,发出一连串急促的敲击声
      姜文焕端起杯子,轻抿一口。
      透过冒出的热气,他细致地捕捉着姬发脸上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同时也将姬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一杯咖啡的时间后,姜文焕主动打破了这份静谧。
      “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殷寿让我想办法掐掉你和夷方之间所有可能的苗头,时间紧迫,就这两周。”
      姬发的表情复杂,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低下了头。
      “……当然,”姬发眉头深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其实,是你帮了我。”
      姜文焕笑了笑,招手示意服务员埋单。
      “我来,”姬发掏出一张大钞,示意服务员不必找零,“辛苦姜总专程跑一趟,我们尽快解决,不要让殷寿起疑。”
      姜文焕头一回被人抢着结账,心中泛起古怪的滋味。
      “殷寿怎么想到派你过来?”姬发合上钱夹,问道。
      “夷方和东鲁是死对头,而且,”姜文焕强调,“我和你有几分同学的交情。”
      他们一起走向门口,姬发抢先拉开咖啡店的大门,示意姜文焕先行。姜文焕走出暖气充足的店里,寒风迎面灌进他的衣领。他听到姬发在她身后说道:“投靠了殷寿的同学来找我,一律都是赶出去的。”
      姜文焕拢了拢领子:“你要把我赶出岐山吗?”
      他瞥见姬发的毛呢大衣敞开着,仿佛感觉不到冷。
      “不,”姬发说,“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们难缠得多。”
      姜文焕轻笑。姬发的本事,姜文焕是领教过的。岐山不可能混进朝歌的人,所以他比在东地时还要放松,甚至可以暴露些许情绪。
      他说:“什么都瞒不过姬总的眼睛。”

      中秋节前夕,他收到来自岐山的亲戚的包裹,其中有一只蓝田玉摆件。拆包裹的时候,姜文焕发现玉摆件的底部贴着一张字条,上书“姜总安好”四个大字。
      他一下明白过来——西岐留神注意着所有自外地搬迁到岐山的居民,姬发留神注意着只身前往西岐的他。儿童节那次偶遇之后,姬发就盯上了他留在西岐的关系网。
      “过奖。”姬发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有些得意。
      姜文焕又问:“那,姬总一定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嗯?”姬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你干什么?”
      “我想让夷方的人知难而退。”
      姜文焕假装思考了几秒:“要不……从接你上下班开始?”
      “哈?”
      无论再看多少次,姬发由谨慎到疑惑的表情变化都很有趣,不过可千万不能让他发现这一点。
      姜文焕略一停顿,简要陈述了自己的行动方针。
      “做戏做全套,才能叫他知难而退。”
      他目睹姬发的表情从疑惑到呆滞的变化,暗地里觉得极为有趣。这可不能让姬发知道,不然他一定会被灭口。
      姜文焕说“做戏做全套”,果然说到做到。
      一个风和日丽的工作日,距离西岐大厦两公里的中心广场,路边停着一辆造型拉风的跑车,来来往往的行人投去了好奇的目光。车主是个抹着发胶、穿着花衬衫的男人,骚包得像只花孔雀。
      花孔雀等在姬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得无聊,便抽了支烟,抽完开窗,一支烟屁股咻地飞出窗外。
      他本来想直接堵到西岐大厦门口,但那儿的保安早就认识他,见到他就立刻报警。他也没法停在附近——他被西岐大厦及附近一公里内的所有停车点拉进了黑名单,只能靠这种土办法堵人。
      正打哈欠时,一辆低调的银灰色商务车横在他旁边,按了两声喇叭。
      花孔雀骂了句脏话。
      就在这时,商务车的车窗降了下来。
      开车的是个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他发现他好像认识这个男的。
      接着,男人抬起手,向他比了个意义鲜明的中指。
      他眼尖地看到,副驾驶座上,分明是他堵了几天没堵到的姬发。
      年轻男人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升上车窗,扬长而去。
      花孔雀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几天,西岐的员工们不仅享受到来自东鲁大老板自掏腰包的豪爽投喂,还频频在大厦门口看到一只火冒三丈的骚包花孔雀。有甜点吃、有戏看,简直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享受。
      又有一天,花孔雀想办法混进了西岐的地下停车场,一屁股坐上姜文焕的前车盖,拦住了姜文焕与姬发二人的去路,甚至扬言要让他们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
      面对这无赖行径,姜文焕未有半分恼怒。只见他微微一笑,突然掏出一瓶防狼喷雾。
      呲。
      碰瓷的人捂着脸滚到地上,嗷嗷哀号。
      姜文焕问姬发:“走?”
      姬发面无表情:“走。”
      车屁股遥遥远去,地上扭曲爬行的人影发出一声怒吼:“姜文焕,你给老子等着!”
      正要开车回家的吕公望见证了这神奇的场面,怜悯地问:“这家伙疯了?”
      “疯了最好。”太颠看笑话看得很乐呵。
      辛甲意味深长道:“姜总……人不可貌相啊。”
      等他们开出停车场,姬发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传到殷寿耳朵里,该怎么办?”
      姜文焕说:“早传进他耳朵里了。”
      姬发:“……谁传的?”
      姜文焕:“我传的。”
      姬发:“?”
      姜文焕解释:“我跟他说,我这是在有预谋地跟你拉近关系。等夷方的人滚蛋,我就找机会劝你收手,少跟朝歌作对。然后……”
      姬发等他的下文。
      “你就能顺理成章把我赶出岐山了。”他说。
      姬发:“……”
      姜文焕以前,有这么刻薄吗?
      “到家了。”姬发解开安全带,下车时,他犹豫着问:“周六……你确定?”
      “确定,”姜文焕提醒他,“我们周五晚上走,别忘了。”
      “记着呢。”姬发说,“来都来了,你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姜文焕笑了笑,“我该联系那位了,晚了他可是会不高兴的。”
      他口中的“那位”自然是殷寿,姬发沉默了一下,说:“辛苦。”
      姜文焕摆摆手。
      走到家门口时,姬发似乎心有所感,转过头去看,姜文焕正凝视着他。见姬发看向他,便轻轻点头示意。
      门开了,姬发挥挥手,走进家门。
      他在玄关换了鞋,趿拉着到客厅的窗户跟前,从窗帘中挑起一道缝,看向外头。
      车子已经开走了。
      小朋友们围了过来,姬发收拾好心情,一手抱一个,大步走向书房。
      “我看看你们今天学了什么,听话的小朋友周末有奖励……”
      父子三人的笑闹声飘散在客厅里。

      眨眼来到周六。一大清早,来自夷方的冤大头跑到姬发家所在的小区附近蹲守,一大家子却不见人影。
      发动了一圈人脉才打听到,姜文焕给他们一家定了隔壁市郊超大游乐园的豪华套票,前一晚就入住了游乐园里的主题酒店。
      是可忍孰不可忍,冤大头七窍生烟,一踩油门,朝百公里外的游乐园挺进。
      姬虞乐开了花,这是他和哥哥第一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玩!而且是这么大的游乐园!有玩偶、公仔、城堡,还有矿山和海盗船!
      “哎呀!”姬虞大叫一声,甩开哥哥牵他的手,“你掐疼我了!哥哥!”
      “……”姬诵瞪大了眼,“好棒啊。”
      姜文焕唇角微扬。小朋友们的兴奋完全在姜文焕的意料之中。然而,他注意到,从迈进游乐园大门的那一刻起,姬发整个人像炸了刺,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比平时更加警觉。
      “走吗?”他轻声问。
      姬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挂起了公式化的笑容。
      家里出事后,他从不带孩子们来这种人潮汹涌的室外游乐场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欢快的音乐声、炫目的五彩图画以及游客们的尖叫声,所有的这些都在挑动着孩子们的神经。在这种环境下,孩子们很容易失控,而失控的后果就是脱离控制,脱离控制就意味着危险。
      可是,姜文焕却坚持要选择这里。
      “人多好解决麻烦。”他当时是这么解释的。
      回想起辛甲的怒吼,姬发开始怀疑姜文焕看似稳重的外表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他没有察觉的意图。他本想拒绝,但夷方来的人已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再三考虑后,他还是同意了姜文焕的提议。
      而且……机会难得,带两个小的出去玩玩,也不是不行。
      对了,他答应姜文焕的邀请只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缘故,绝不是因为他自己好奇姜文焕想怎么“解决麻烦”。
      走到过山车游玩点时,姬诵和姬虞被尖叫声吸引,但他俩身高不够,不能玩惊险项目。
      姜文焕转向姬发,问他要不要上去玩玩,他会帮忙看着孩子们。
      姬发摇摇头:“不用麻烦,我不上去了。”
      姜文焕玩笑着说:“你以前不是这种项目的狂热爱好者吗?学校组织的攀岩比赛和山地马拉松都少不了你。”
      “是吗?”姬发淡淡道,“没印象了。”
      过去的爱好,过去的生活,都是过去。
      况且,他始终不能完全放心把孩子们交给别人看管。
      姜文焕看出了什么,不再多言。
      路过森林城时,姬虞喊着脚疼,姬诵也是满头大汗。姜文焕安顿姬发和孩子们在一排长椅上休息,自己小跑去商店买了零食,分发给一家三口。
      他给两个小孩买的是兔宝宝的冰激凌,造型精致又可爱,小朋友们呆呆地捏住木棍,一口也舍不得咬。姬发捧着姜文焕塞给他的一盒章鱼小丸子,神情略显茫然。
      “你们在这休息,我等会儿回来。”
      姬发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要……”
      “嘘。”
      姜文焕摇摇头,示意他别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破。下一秒,他又转向小男孩们,请他们学着像动画片里的大英雄那样沉稳,不要吵闹,不要乱跑,也不要让爸爸太辛苦,做到这些的小英雄可以奖励一个喜欢的玩偶。交代好这些,他看了姬发一眼,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姬发掏出手机,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戳戳点点。
      “爸爸你又玩手机!”姬虞含混不清地抱怨,“你都不让我们玩手机!”
      “我和辛甲叔叔说点事。你们吃慢点,吃太快要拉肚子,拉肚子的小朋友一个月不准吃零食。”
      姬诵牵着弟弟,乖巧地坐在爸爸身边,大孩子和小孩子一块儿舔着冰激凌。
      发完消息,姬发收起手机。他先是认真夸奖了负责的哥哥与听话的弟弟,才抓起竹签,扎了个章鱼丸子送进嘴。
      看到爸爸不忙了,小孩儿们的问题就如雪片般飞来了。
      姬发嘴上回应着兄弟俩提出的诸如“这种形状的冰激凌是怎么做出来的”“冰激凌为什么会化”“冰激凌是谁发明的”之类的问题,眼睛却瞄向森林城树枝缝隙间的暗处。
      姜文焕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他从一条僻静的路口处突然冒出来,顺道为姬家父子三人买了瓶水。一家子排排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看得见姬发面色痛苦。
      姜文焕走到长椅边的时候,姬发已然被小孩们的想象力打败,彻底编不出任何答案了。
      他买了水,拧开一瓶给姬发,随口问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姬发有气无力地道:“他俩问我,是谁创造了会产奶的牛。”
      姜文焕卡了壳:“耶……和华?”
      姬发嘴角一抽。
      姜文焕尴尬地挠头,忽地灵光一闪:“进化论!”
      姬发“哈哈”一声:“挺好,还知道讲科学。”
      姜文焕识相地闭嘴。
      他麻利地拧开剩下两瓶水的瓶盖,把水分给眼巴巴的小朋友们。
      趁姬发喝水的间隙,他收走一家人手里空掉的包装袋。
      姬发忙拦住他:“我们自己扔……”
      “顺手的事,”姜文焕用包装袋兜住垃圾,“别客气。”
      姬发收回手。
      姜文焕一手牵一个小孩,“还有几个好玩的项目,叔叔领你们过去。”
      在他身后,姬发瞥见他裤脚处沾了道殷红发黑的污渍。
      好像……是血?
      姬发抬起头,姜文焕正被孩子们簇拥着向前走。
      不远处的水上娱乐区,气垫船猛地撞进水中,拍起大团水花,也撞破了他心里盘旋已久的问题。
      这个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样吗?
      姜文焕发现姬发落后他们几步,停下脚步,向他挥了挥手。
      辛甲曾问过他,是否需要安排人手接应,他犹豫了一下。
      或许,此刻的姜文焕,是可以信任的。
      或许,也仅仅是此刻。

      散场回家时,天色已深。车子驶过宽阔的马路,一盏盏街灯在车里投下圆点似的影子。他们飞速向前,影子也飞快地抻长。到下一个圆点出现时,前一条细线似的影子便被灯杆拉扯回原地。
      姬发坐在副驾,孩子们在车后排。两个小朋友白天玩疯了,此刻睡得东倒西歪。
      像是怕吵醒孩子们,姬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辛甲说,那人在小区门口等了半天,正午时分突然飙车到游乐园,随后失去踪迹。”
      姜文焕静静地听着。
      “闭园时,游客们都挤在门口,他是被人用担架抬出来,走的侧门。他问了园区,园区的说法是他摔伤了。”
      姜文焕“嗯”了一声:“好像是。”
      “那就有意思了,”姬发双眼中的寒芒几乎化作实质,“他从哪里得知我们的行踪?”
      姜文焕心里直叹气——该来的终究要来。
      姬发面色冷厉:“你的人带他进了森林城吧?你做了什么?”
      谜题层层相叠,怎么都挖不到底。
      “你进森林城时,园区临时通知露天巡演加场,游客全被吸引了过去。”他长吸一口气,“这也是你的手笔,对吗?你和这个游乐园的老板到底什么关系?”
      姬发是个吃教训的人,姜文焕发出邀请时,他就准备好了应急预案。姜文焕进入森林城后,他立刻发消息给辛甲,让他按计划控制出入口。如果姜文焕是殷寿的人,故意前来博取他的信任,再或者东鲁和夷方串通一气……按他的计划,所有人都会被摁死在这儿。
      幸好,姜文焕仍然只站在东鲁一边,他只是想借姬发的难题收拾掉夷方,用西岐做障眼法瞒过殷寿。姬发庆幸,自己不必亲手将一位故旧送进监狱,他的熟人少之又少,他不想再少下去。
      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人资质极差,不得夷方看重,但你贸然出手伤人,不怕夷方纠缠吗?”姬发脑筋一转,“……你是另有打算?”
      放在平时,姬发根本懒得计较这些琐事,有人主动替他解决这堆麻烦,他乐得当甩手掌柜。然而,这一天的欢声笑语过去后,他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这个温厚的男人,和他一起带孩子们玩耍的男人,其实行踪不定、城府深沉……如此多变的人,怎能不让他一而再地审视自己交托的信任?
      姜文焕好像对这一连串诘问早有预感:“这么多问题,我从哪开始答呢?”
      不等姬发回答,姜文焕便自顾自地说:“从最后一条开始吧。”
      “我不怕夷方的纠缠。既然他要对东鲁不利,处理个苍蝇算什么,虱子多了不痒。而且,殷寿这个挡箭牌挺好用。”他顿了顿,眼神一闪,“至于行踪……你猜得没错,是我故意泄露的。”
      姬发别开脸。
      “我想解决麻烦是真,想带你们出来玩,也是真。”
      “我们做了诱饵,也是真?”
      “我没想把你和孩子们暴露在危险当中,”姜文焕的语速急促了几分,“游乐园的老板是我父亲的旧部,我打过招呼了,不会让他有任何接近你的机会。”
      姬发看了眼后视镜,孩子们正睡得安稳。
      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不论如何,这份人情我记下了,谢谢。”
      姜文焕抿紧了嘴唇:“不用谢,我也是为了给殷寿交差。”
      车内安静下来。往前直走,再拐一个弯,就到了姬家的住所。姜文焕减缓车速,瞥见姬发脸朝着街景出神。
      他随便扫了一眼,那栋老旧商厦,唯一还在营业的是一个金饰店,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
      车停在门口,姬发一手搂一个小崽,还不忘和姜文焕客套:“进来坐坐,喝杯茶?”
      “不了。”姜文焕婉言拒绝,“事情解决了,我明天就回去。”
      姬发脱口而出:“等等!”
      姜文焕,就这么走了?连个请客道谢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就这么走了,岂不显得自己薄情寡义、不知礼数吗?
      姬发出言挽留:“岐山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都没好好逛过。多待几天吧?”
      岐山啊……
      他做事不喜拖泥带水,但……离殷寿给的期限还有些时日,多待几天,似乎也没关系。
      “说好了啊!你先别走,我带你……”
      话音未落,姬虞在他怀里蹬起小腿,估计是做梦了。姬发一时不防,有些手忙脚乱。
      “明天再联系!”他撂下一句话,急匆匆进屋。隔着窗户,姜文焕看到客厅顶灯亮起,方才离去。
      阿姨听见动静出来,帮他把小孩们轻放在床上,脱了他们的外套和鞋子,用热毛巾擦干净小脸小手,仔细盖上小被子。
      “累坏了。”姬发抹了把汗。
      “玩高兴了。”阿姨丝毫没有被打扰得不快,小孩们开心,她心里也高兴。
      “您今天休息得好吗?”姬发问。
      “一直歇着呢,只是……你们不在的时候,那个男的又来家里敲门……”她心有余悸。
      “这个人以后不会再来了。”姬发柔声道,“我先回房,您也早些休息。”
      今天小孩们不需要他讲故事哄睡,他不用去儿童房驻扎。他也没有去书房,或是去他住了三四年的单人房,而是回到他原来的房间——一间双人卧室。
      明明他就在自己家里、自己的房间里——这间卧室的装修、陈设皆是他的喜好,刻下过他对生活的畅想——他却近一年没有造访这里。曾经频频被爱欲神明光顾的卧室冷寂下来,他生不出额外的勇气踏进这里。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种种令他无所适从,当他再次踏进这里时,依然像小时候做不出作业、只会跑进哥哥房间里的样子。
      这张双人床,他睡惯的位置旁边,存在一个轻微的凹陷。
      有一个人存在过,在这张床上,留下这般狎昵的痕迹。
      姬发没有躺倒在床上,而是躲进了屋里的衣帽间,钻进一排西装袋之间。衣柜很高,容得下大半个他。
      他是不用衣帽间的,因为年轻时很少有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近些年,他在家里留了两、三套属于自己的正装,以备不时之需。办公室里还有两套,临时应酬能用到。按规矩,亡者的衣饰或用品应在出殡前后焚烧干净,否则会叫亡魂挂念。但这里的衣服大多是羊毛之类的好料子,烧了太浪费,是可以不烧的。还有种说法是,烧了带动物皮毛的衣服,亡者会投进畜生道,于是它们便从犯“烧七”的习俗中幸存下来。就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藏着伯邑考用过的很多东西,有些是理应被烧掉的,有些是他浑水摸鱼保存起来。
      有人告诉他,不烧干净该烧的遗物,逝者就会惦记着来找。
      他倒希望如此。
      这间小屋子是他堆满宝藏的巢穴,拥挤、昏暗,又静谧。在这儿,他能够躲开他愿意或不愿意面对的一切,捡起一个阴阳重逢的美梦。
      今天发生了很多,他需要这个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出于某些他不懂也不愿深究的目的,想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带着他们一家,走过几条只有姬发和伯邑考走过的路。
      他们白天去的游乐园,他曾和哥哥去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去。
      路口的金饰店,他在那儿定做过一对戒指,向哥哥求婚。
      甚至姜文焕开车抄的几条近路,都残留着他和哥哥手挽手散步的足迹。姜文焕对岐山不熟,他是照着导航开的。
      他留下的遗物没有吸引来故人,吸引来的都是时过境迁的征兆。
      衣帽间里挂着的衣服,他一眼就挑得出哥哥穿惯的款式。他抱了一件在怀里,怎么闻都只有普通的洗衣液香味,没有别的,这有助于从幻想中抽离,他很感激。
      他离这些过去远远的,好像它们一成不变,就可以保留住关于一个人的痕迹似的。然而事与愿违,生活的意外不允许他做好准备,强行为他刻下新的痕迹。
      无数人告诉他向前看,他不愿意。父亲说你看看你的孩子们,他妥协了,条件是让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死去,与他的哥哥——他的爱人同衾同穴。
      就这样让这一夜过去吧,躲在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假装沙漏不会流动,太阳不会升起。直到有人敲门,他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剥下新生的血肉,结出厚重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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