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Cesc的时间·三 ...
-
051
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
塞斯克·法布雷加斯把自己陷进机场休息室的椅子里,就着一杯嘶嘶冒泡的卡瓦起泡酒刷社媒打发时间。他不停地划拉,划拉,刷过一堆健身房的镜子自拍,食物博主的摆盘艺术,还有几只戴着设计师墨镜的法国斗牛犬。没什么新意。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两个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左边那个皮肤瓷白,弯弯笑眼和某个他熟悉的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多了顶棒球帽和一头漂染过火的金毛。右边那个红褐色长发,眉毛上有一道光荣的断痕,正吐着舌头扮怪相。
她们手里各举着一杯奶昔,顶部堆满了奶油和彩色糖屑。背景是某个黄昏时分的大型游乐场里的摩天轮,巨大的彩色车厢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上帝为了哄小孩开心倒扣在天空里的糖果盒子。
小法放大照片。他认出了那个摩天轮。那是巴塞罗那蒂比达博山的摩天轮。
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他根本不在什么希思罗的狗屁休息室里,他五岁了,穿着他妈给他套上的条纹T恤和牛仔短裤,站在那个巨大的彩色巨轮下听它唱歌。那会儿他个子太小,大部分游乐设施都对他关门谢客,但摩天轮接受所有朝圣者,不管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于是他坐了上去,被缓缓带到高空。整个巴塞罗那像一张桌游地图在他脚下展开:港口、大海、灰扑扑的街道,所有人看起来都渺小得可以被吸进鼻孔里。
回程时父母一人牵着他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荡来荡去,再放下,再提起来荡来荡去。他喜欢那种短暂的失重感,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地心引力的鸟。他记得那会儿夕阳像一颗剖开的橙子,金色的光线洒在弗朗西斯科和努丽娅的脸上,让他们看起来比任何漫威英雄都靠谱。
小法扯动嘴角,发出一声怪怪的笑。那声音介于一只刚学会打喷嚏的海豹宝宝和一台年久失修的咖啡机之间。他赶紧喝了口酒,好让那该死的声音消失掉。
然后他读到了照片下的配文。那是一场感叹号和表情符号的大轰炸:
“Sweet16 vibes!! Ferris wheel + bestie = 100%night @Shaleen thx for making it perfect~& shoutout to @Griffith for the Cartier bling :)u rock!”
小法眯起眼睛,像个试图破解敌军密码的情报官。再读一遍。毫无疑问:格里菲斯。
他不假思索就拨了个电话。两声铃响,卡洛塔接了,声音没什么情绪。“干嘛,塞斯克?”
“那只手镯是怎么回事?”他问。
“什么手镯?”卡洛塔立刻切换到“天真模式”。纯属表演。
“别跟我玩这套,Carla。那只卡地亚。”
“生日礼物。”
“一万欧元的生日礼物。”
“所以呢?”她声音一抬,带着一种“你真是全世界最没趣的人”的锐利。然后就是致命补刀:“你嫉妒了?”
小法梗住了。他本来想来一段人生讲座,关于责任、价值观、消费主义、青少年心理发育等等。但他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你才刚满十六岁。”
“而你连我的生日都没来。”电话里的人忽然变得气势汹汹。“我的十六岁生日,老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那会儿在工作。”小法说。即便他自己听起来都心虚得要死。
“又是工作。”卡洛塔的声音冷冷的,估计正翻着白眼。“知道吗小面包?你真的越来越像爸爸了——总是拿‘工作’当借口。”
就是这句了。致命一击。小法感觉自己的胃被人踢了一脚。
“别这样和我说话。”
“哦,所以你开始和爸爸一样卖弄权威了?太棒了,塞斯克。说真的,有时候我宁愿兰尼才是我的哥哥。至少他愿意了解我的想法和感受。”卡洛塔咄咄逼人地抛下了这些指控。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小法盯着死掉的手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冷静下来。
就在他准备把那个该死的号码再拨一遍的时候,广播响了。它用一种机械的、毫无感情的女声说道:“各位旅客请注意,飞往马德里的IB3166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小法想:太好了。
他把手机收起来,站起身,试图把脑子里的思绪晃走,就像晃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但思绪这种东西比苍蝇顽固多了,它们会回来,总是会回来。
小法打算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这是他的计划。
刚结束的赛季把他榨得像个蔫了吧唧的柠檬,接踵而至的欧洲杯又要求他变回一颗饱满的橙子。小法不喜欢这种安排,但他没有选择。国家队总是排第一。这是职业运动员的第十一诫,就像刻在摩西石板上的“不可杀人”一样无法违背。
马德里的六月像一把炽热的锤子。在拉斯罗萨斯训练中心,西班牙国家队的球员们陆续从各自的俱乐部飞回来集合。他们的身体还记着上赛季最后几场比赛的疲惫,但他们的大脑被告知要兴奋起来,因为现在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就兴奋起来了。多么听话的大脑啊。
路易斯·阿拉贡内斯开始像一个熟练的技工一样调校他们。他召集队伍进行体能测试、中场战术复习,以及友谊赛的准备。
二十三个年轻人的生活被日程表统治了。私人谈话、战术会议、恢复训练、按摩、冰浴。一天又一天。他们跟秘鲁队踢了一场,又跟美国队踢了一场。
6月5号,他们终于被装进一架包机,飞往奥地利一个名叫纽斯蒂夫特的地方。这是一个坐落在施图拜河谷中的村镇,谷地宽阔但被高山环绕,像是被巨人的手掌保护着。他们是最后一批到达基地的队伍之一。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飞机下降的时候,小法透过舷窗看到了那些被雪和冰常年覆盖着的尖峰。他们随后就被一辆大巴车吞了进去。
大巴沿着山谷底部的主干道行驶,车轮压过碎石路微微颠簸。小法占据了他习惯的靠窗位置。他从小就喜欢这样。格里菲斯很懂他的这个小癖好,一上车就自觉地把背包往靠走廊的位子上一丢,算是替同伴占了块地盘。然后他就消失了,像个社交侦探一样钻到车尾去搜寻新的谈话对象。他很快就找到了队里的摄影师。
那位老兄名叫阿德里安·莫罗,留着微卷的深棕色短发,不修边幅的胡茬,眼神锐利。他的身材偏瘦,穿着破旧的皮夹克和牛仔裤。这套装束传达的信息很明确:我是个艺术家,我不在乎你商业上的成功,但我会接受你的钱。
阿德里安被请来拍摄什么“幕后花絮”,说白了就是把一群大男孩踢欧洲杯的日常包装成纪录片。
两人不知怎么的就在飞机上一见如故了,侃大山侃了一路,时不时还飚几句法语。小法只能听懂一小部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语速过快,也因为他们用的是那种只有真正的法国人和装作很懂法国文化的人才会用的俚语。此时他们聊的似乎是一部名为《怒火青春》的电影。
小法很快就失去了偷听的兴趣。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外面全是树,一片深绿色的针叶林,看起来就像大自然的刺猬皮。路边零零散散地建着一些客栈和木屋。他注意到山坡上有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欢迎来到群山之心,愿你找到你自己。”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加的:“别迷路,山里没信号。”
下午的时候,大巴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它把这些年轻人“吐”在了一片群山之中。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下了车,每个人都在适应山里的环境。格里菲斯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把它当成滑板在停车场的碎石地面上滑行,路过小法时不忘在他的腰窝上闪电般地挠了一把。
“你多大了,五岁吗?”小法摊手问道。这听起来像个责备,其实是个诊断。
格里菲斯挑了挑眉,露出他那副天真又狡黠的表情。“想试试吗?”他问道,但根本没等小法回答就继续往前滑了,差点撞上前面拎着三脚架的阿德里安。
“嘿,Ad!”格里菲斯忽然喊道,“我们在看镜头!”
“10-4。”阿德里安笑着转过身,露出颗缺了角的犬牙。他单手举起他那台黑色的、看起来很重的相机,对着格里菲斯——以及他身后一脸无语的小法——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