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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蓬庐小庭院 ...


  •   那阵清风,吹乱了整个春季,伴着蓬庐小院里朝夕相处的两个身影。

      园圃里,有杨夙拄着拐杖种下的香菜,有他坚持抱病耕耘留下的汗水。若不是诏狱那夜,崔缨根本不会相信,他杨夙是郭嘉口中杀伐果决的中护军。

      崔缨选择遗忘不愉快的将来,只享受与挚友相伴的美好当下。

      “园里能栽培芜菁、萝卜、大豆、瓠瓜,还有水芹、荠菜、青蒿这些野菜也可种。四月末种下的白菜,等五月我们就能吃上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杨夙。

      “入夏已三旬,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杨夙补充道。

      杨夙终于跟崔缨说起了他的从前。

      他说得模糊,只概要回忆了身世,从京洛游侠到颍川太守,从阶下囚到曹营儒将,结识了数不清的汉末豪杰,见证了黄巾起义、诸侯讨董,经历了火烧洛阳、吕曹之战,走遍青、徐、兖、豫、司州,是曹操发家创业的重要合伙人,更是随侍曹操身侧的左膀右臂。

      可一切的一切,都断裂在官渡之战前夕,杨夙卷入了许都一场波云诡谲的谋逆案。君臣相忌,更有政敌下套暗算,最后只能锒铛入狱,身负叛臣骂名。

      “是我杨夙看错了人,他曹孟德,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信任过我,而我也像当年的陈宫一样,彻底看清了曹操的嘴脸。

      “‘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哺,涤杯整案。园中拔蒜,斫苏切脯,筑肉臛芋,脍鱼炰鳌。烹茶尽具,哺已盖藏。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煎主。为府椽求用钱,推纺恶败,傻索绵亭,买席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牛贩鹅,武阳买茶。杨氏池中担荷,往来市聚,慎护奸偷……’

      “这是西汉蜀人王褒《童约》里,我最喜欢读的一段。崔缨,在这世界,能活着已是不易,能在战火中保全性命的都是英雄。江南是我们的故乡,我衷心希望,我们两人都能有个好归宿,我老了,再无力北上了。你还年轻,更不应该自投罗网,做那罗家笼中之雀。一起去江东吧,你一定会遇到这个时代与你相配的丈夫。你跟曹植,不合适。”

      崔缨那时才明白,杨夙之于未来的生活规划,没有她。

      她之于他,仍像前世一样,不过寻常朋友而已。

      …………

      每日仍只是种菜、下棋、比剑。

      崔缨数不清,太阳多少次从东边山头落向西边,只记得,竹林下有她和杨夙的刀光剑影,铿锵低鸣声,声声震耳。

      杨夙以长者之姿,贴身亲教她握剑舞剑,一招一式,游刃空中。

      崔缨自诩师从曹丕多年,原想着,显露出独门剑术,足以教杨夙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到,杨夙不费吹灰之力,见招拆招,跛脚舞出的剑术都深得这套剑法精髓,甚至远比曹丕耍得熟练,直至最后,将她的青萍剑打落在地。

      “你认识史阿?”

      杨夙回袖收剑,径直掷于地上,冷冷问道。

      “不,他是曹丕的剑师,而曹丕将这套剑法……传给了我。”崔缨捡起剑,突然有点害怕地看着他。

      杨夙上前,夺过崔缨手中之剑,五指细细摩挲剑面。

      “这剑也是他送的?”

      “对。十五成人那天,他送的。”

      “看来你和他们曹家,确实关系匪浅啊。”

      “……”

      崔缨有些心慌,忙倒了杯凉水端起,沉默不语。

      “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杨夙,你和曹操多年的君臣交情,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你知道你在问多愚蠢的话么?”

      “可他到底没有狠心杀害你啊……曹操不是气度狭窄之人。”崔缨直截了当地说道。

      杨夙冷笑不止,握紧拳头撑着石案:

      “曹贼气度怎会狭窄,他就是生性多疑,好猜忌臣下。他没立刻杀了我,哪里是念及旧情,而是想让我自行了断,或在狱中自生自灭,还想看我忏悔,向他低头认错呢。当年他错便错了,偏偏不愿认错。这就是真实的曹孟德。”

      “难道就没有两全的法子吗?毕竟和他们相处多年,一时抛舍,我……难免犹豫。”

      “所以你到底是不愿远离曹家的,对么?”

      “……”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曹植?还是你既得的地位?”

      “……”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半晌。

      “昨日曹丕夸我剑术有长进,想来是这些月你教得好。”

      “……”

      “曹操快回来了吧。”杨夙突然发问。

      崔缨怔了怔,知道瞒不过他,只好点点头。

      “有消息传来,应就在这几日了。我可能……不能常常来了,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天。”

      “随便你。”

      杨夙侧对着崔缨,神情复杂,根本教崔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既下了逐客令,崔缨也只好草草结束此次对话,真是很不愉快的一次交谈经历。

      杨夙,真的变得好陌生。

      而崔缨回城路上一直在思量,坐在马背上魂不守舍,连过了曹府都不知道。

      “崔妹妹,别来无恙——”

      崔缨惊惧回头,只见,曹真叉腰赫然站在门口,身后是倚门抱臂的夏侯尚。

      “二位兄长……你们,不是在邺城吗?”

      “哈哈哈,没料到司空的行军速度吧?司空明日就到,我和伯仁作了先锋,晌午时分便到了许都。”曹真笑道。

      明日!?曹操明日就到?

      崔缨脸色煞白,忙托辞告别尚真二人,从后门牵马入府,回自己的小院。

      却迎面撞上面色冰冷的曹丕。

      崔缨听说,数月前,司徒赵温欲征辟曹丕为掾,曹操大怒,上奏弹劾赵温辟公府子弟,选举不实,竟罢免了赵温的官。

      原来,曹操北征乌丸大胜而归后,朝中众人皆知曹操地位将更为稳固,且有晋位之势,纷纷开始谄媚。然而曹操向来最会猜忌人心,此时征辟曹操嫡长子,欲献媚迎合,无异于自寻死路。前几日卫大哥告诉崔缨,赵温罢官归家后,没多久就得急病死了。

      朝堂暗流涌动,最难堪的莫过于曹丕了。

      崔缨知道,这几个月,曹丕过得很不好。

      可他见了她,仍努力挤出个微笑。

      “明日父亲就该到许了,二哥再不能替你瞒着众人,这段时间,没事尽量不要出城去玩。”

      “是,谢谢子桓哥。”

      “来看看二哥写的新诗吗?前几天听小卫他们说,子嘤跟他们聊天,总夸我乐府填词填的好。什么‘便娟婉约’,什么‘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真有意思。”

      “《陌上桑》?”崔缨接过曹丕递过的墨绢。

      曹丕的字,清秀圆润,写的乐府词,更是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披荆棘,求阡陌,侧足独窘步,路局笮。
      虎豹嗥动,鸡惊禽失,群鸣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盘石,树木丛生郁差错。
      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

      “棘、索、落、陌、笮、客……”崔缨狐疑,“诶?这几个韵脚,好耳熟——”

      曹丕笑:“是了,跟妹妹上回填的《永遇乐》,是同个韵部。”

      崔缨开心道:“去年写着玩儿的词,就二哥还记得呢!哎呀,还是二哥写的好,我那首堆砌辞藻,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

      “无妨,多磨炼写下去就好!改明儿,我让乐坊的人按这《陌上桑》的曲排个舞,请你来看,到时候,二哥有的是时间,亲自教妹妹写词。”

      崔缨有些感动,连连笑着说好。

      说完曹丕便牵马出去,预备跟夏侯尚和曹真去散心。

      崔缨心乱如麻,紧张得心跳不止,但还是站着叫住了他:

      “子桓哥——”

      “嗯?”

      “谢谢你。”崔缨心虚不已。

      “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曹丕弯弯嘴角,即刻牵马走远了。

      一夜未眠。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崔缨的思绪,无异于直接跟杨夙断了联系,她真不知道,后面该如何是好。

      现今杨夙伤势已大愈,十几个小兵应该近不了身,崔缨就怕曹操回许重查诏狱失火事件,查得杨夙存活的踪迹。

      次日一大早,崔缨就被全府上下的骚动声吵醒,撑着疲惫的眼皮翻下床,连忙洗漱换衣,跟着众人前往北城门口安静等候。

      约摸巳时三刻,曹操大军已从远处扬起阵阵风尘。

      近前,曹操乘着高马,神采奕奕,马前还抱着小曹冲,身后跟着曹植曹彰几个公子,还有卞夫人的车驾,以及崔琰等司空府属臣。

      迎接队伍整齐排列,齐声跪拜。

      曹操点点头,策马前驱,自顾跟曹冲说笑。

      “冲儿,咱们到家了喽。阿翁跟你一样,快五年没回来了……”

      崔缨起身作揖,恭敬退守一旁,余眼瞥见曹植看了她一眼,她默然不应,面无表情,低眉垂手,与曹丕站在一处。

      到底,还是跟他再见面了。

      车队辚辚,很快便拥进城内去。

      曹操南下来许以后,许都城防卫明显森严得多。

      曹操早得了诏狱失火的消息,但仍在探察后大怒,在府中摔盏,以监城失职,狠狠训斥了曹丕一顿,数落了他几个时辰。曹丕耷拉着脑袋,伏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崔缨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内疚不已。

      一连三日,她都去廷尉书阁帮忙处理公务。

      在曹操眼皮底下,根本没有机会出城。

      “阿姊,一年多不见,你变化好大啊,怎么精神如此不济……”曹节欲言又止。

      “哪里哪里,阿姊明明更高了,只是晒黑不少,阿姊现在,武功肯定比以前厉害多了。”秦淳连忙打圆场笑道。

      崔缨的胞弟崔铖等人,留在邺城没来,但淳儿与节儿一并来了许都,连同昔日随侍的女婢,她们见崔缨每日惆怅,话说的也少,猜她是为郭嘉的事,便不敢多言。

      皎皎被曹节秦淳两人照顾得很好,可她们不知道,这一年崔缨过得并不好。

      许久不混在闺阁里,早出晚归,崔缨同一众亲友们也渐渐地生疏起来。而跟曹植更是暗中赌气似的,从见面开始,便不曾说过一句话。

      崔缨心想,应是上回易水边不辞而别,他还记恨在心罢。

      不知不觉,又过去数日。

      崔缨越发坐立难安,根本不知城外情况如何,对许久未见的皎皎也提不起兴趣,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太多忧惧的秘密藏在心间。

      这日,思蕙端漆盘进来,见她满面愁容,摸着皎皎的绒毛发愣,便笑着从柜中首饰盒里抽出两样东西。

      “姑娘,你瞧,我把什么给你带来了——”

      崔缨眼前一亮,又惊又喜。

      “你看,这不是姑娘你当年最珍爱的青簪和玉佩吗?”

      当年,曹植在刘桢面前给予她负面评价后,崔缨就把他送的青莲玉簪和组玉佩都卸下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让思思带到她面前。

      玉簪插在枣树上会掉,下雨时玉组佩会被池水冲出。

      可她的心思,不管她怎么藏,也藏不住啊。

      “最珍爱?”猝不及防间眼泪就掉下来了,崔缨接过青簪,颤声道,“我以前……当真很喜欢吗?”

      “对啊,姑娘以前每日必戴这支发簪,还有这玉佩,奴婢都记得呢。”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一阵酸涩慨然,眼泪收毕。

      “谢谢你,思思,”崔缨将它们随手往妆台一扔,轻飘飘道,“那都是年少的玩意儿,可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以后都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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