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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病笃无可计(1) ...

  •   “司空进去多久了?医官怎么说?”

      崔缨上气不接下气,急忙问帐外守卫。

      “姑娘放心,医官说郭祭酒只是小病,并无大恙,司空已进多时,特传姑娘入见。”

      “小病?无恙?”

      崔缨欲哭无泪,手足无措,心里似发疯一般。正要掀帷入帐,却撞上曹操出帐。

      曹操长舒一气:“缨儿,奉孝并无大碍,他身躯向来孱弱。此番急行军委实辛劳,你要好生照顾郭祭酒,若病情有变,随时告知与孤,切记!”

      “记……住了。”说完,崔缨上下齿都在打颤。

      他向来孱弱多病?还不是官渡以来这七年,随你辗转四方的缘故?曹孟德,你那知心人已经病入膏肓了,你知道么?

      曹操走后,崔缨掀帷入帐,静悄悄地走近,却见郭嘉,正闲适地靠在榻上览阅书卷。

      “缨儿,你来了——嗯?怎么还哭鼻子了呢?”郭嘉唇色有些苍白,却笑得十分明朗。

      听到郭嘉这样发问,崔缨泪落涟涟,忍不住直扑跪在他榻前大哭起来:“郭奉孝!我不想你死——”

      死?郭嘉缄默了。

      “这不是小病啊先生……那个医官不会诊!他诊错了,很多绝症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大夫看不出来啊……”崔缨哽咽道,“先生,你听缨儿的好不好?我这就去寻司空……让司空给先生再请一个更好的医官,我们回邺城吧……”

      “缨儿!”郭嘉一把将她拉住,神情冷漠,声音却有些抖,“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

      “可先生你怎么忍心,让我……让我就这样看着你被死神带走啊!”崔缨哑着声音,掩面而泣。

      “缨儿说的是,是为师自私了……为师会想办法,让司空派人送你先回邺城的。”

      “不要!不要!”

      崔缨慌忙摆手,再次跪伏于塌边,拽紧郭嘉的长袖,抽抽噎噎道:“缨视君如父,父有疾,女焉能不奉汤药于榻前?我崔缨……前世已作不肖女,今生怎可又复如此……我真的不愿,不愿再受那穿心刺骨的死别之痛……”

      崔缨将脸埋进臂弯,全身发抖:“先生,缨儿害怕生离死别,我一直在害怕,在恐惧,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郭嘉回过神来,叹息着,轻轻拍着她的头,分明还强作笑意:

      “天命不可违。这,就是军营中,最好的医官;这,就是我郭嘉,最终的结局。”

      ……

      未能阻止郭嘉抱病随征,崔缨成日耷拉着脑袋,夜夜不成眠,愈发沉默寡言了。

      大军还在急速行军,二百里追击乌丸残寇。沿着白狼水,军队越行越北,天气越来越凉,时常一抬头便能看见齐排的南归雁队。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紧跟在曹操身边的高高瘦瘦的谋士,近来咳嗽的声音越来越浑浊,次数越来越频繁。因为那个对自己没心没肺的傻子,向来把自己的痛苦掩藏得很好。

      更没有人能懂,那个瘦弱的谋士身边的小姑娘,为何脾气古怪,终日郁郁寡欢,对旁人越来越凶悍。

      那年,曹营还没有禁酒令。

      于是她赶了一天的路,偷吃了曹操赐给那个谋士的藏酒,在帐中一番烂醉。为此曹操还当着众人的面,将她好一顿训斥。唯有曹丕心思细腻,看出来点名堂。在曹操训话之后,还敢携着一壶美酒来送给崔缨。

      秋夜清凉,星汉灿烂,塞草枯黄,曹丕未曾卸甲,只躺在荒原上仰望穹宇,吹着晚风。篝火堆顶正热着醪酒,在明亮的月光下,崔缨抱着琵琶弹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子,不好吹牛跟曹丕讲“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她写的,只笑说是当年凉州之乱皇甫嵩将军填的曲子词儿。

      “郭祭酒也爱吃酒,可这酒……如何不能让人长久呢?吃醉了人生这碗酒的人,是这天底下最清醒之人;醒了人生这碗酒的人,竟又是最可怜之人。”

      三巡酣饮后,曹丕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崔缨红着脸,举杯遥敬荒原清风明月——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子嘤,你对郭祭酒可是有别样的感情?”曹丕虽已酩酊大醉,说话却一点儿也不含糊。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哈……来,子桓哥,我再敬你一杯——”

      “不必瞒着了,我和子建都猜着了。”曹丕故意试探地问。

      “师徒!师徒之情……”崔缨脸色泛红,认真纠正道,“我须得唤他一句‘先生’……你晓得不,郭祭酒他不怕死!可我不要他死……他偏不听我的……”

      “嗯……”

      “二哥!你要救救他……救救郭祭酒……也救救我……好不好?”

      “好好……”

      那年塞北的秋夜,多么美好,风儿是清凉的,月儿是皎洁的,人儿也是纯真的。

      可崔缨那颗滚烫的心,从始至终都是苦的。

      ……

      次日,军大帐。

      她和曹丕两人各跪在地上,被曹操往脸上各泼了一杯冷水,恨铁不成钢地臭骂一顿。

      “子桓,汝为兄长,怎可同她一起胡闹!?”

      “饮酒丧德!该禁!该禁!”

      “缨儿啊,你为何总令孤失望呢?此番随征,你是以奉孝之徒的身份出来的,近来他身体抱恙,孤叫你好生看照,你却吃得烂醉,可知你在做什么吗?堂堂公府及笄女子,饮酒不节,成何体统!”

      ……

      在曹操的骂声中,崔缨不争气的眼泪簌簌地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曹操正无可奈何地捶胸顿足,帐外忽传小兵声:

      “报——”

      “进。”

      “曹公,郭祭酒病重,不得下榻。”

      眼看着曹操疾步掀帷出帐,消失在军营中,崔缨的视线逐渐模糊,她幡然悔悟,心底充满了愧疚。

      我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在躲避?崔缨啊崔缨,你不是应当尽全力陪伴与守候的吗?说好的陪伴呢?说好的珍惜呢?如果当初你畏惧死神,为何又要随军出征,受尽这般磨折呢?

      崔缨支起身子,拔腿便跑,也不管曹丕在身后呼唤,只边跑边抹眼泪,回忆着这段日子与郭嘉相处的总总。思来想去,她这个郭奉孝之徒,根本比不得他的曹公半分!

      奔入内帐,却见曹操面有凄色,坐于榻前,执起郭嘉苍白的右手,与之深情相视。显然,郭嘉的病情加重了。

      崔缨顿时站住了脚步,再一恍惚,便愈发觉得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了。

      “奉孝!奉孝!可否听见孤说话?”

      “奉孝?”

      ……

      郭嘉病情格外严重,面色惨淡,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听见曹操唤他,睫毛轻颤,但仍过了良久,方得以半睁开眼。

      崔缨单是远远望着,便已让浊泪自脸颊滑落衣襟,她脚底不稳,几欲栽倒在地。

      她明白,眼前病危着的,是她前世崇敬过的古人,是比曹植还要早喜欢的古人。可是那个人,如今脆弱得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轻轻一吹,就能飘走。

      荀攸等一众文臣,都陆续着来了,还有曹丕、曹植。所有人都只能在一旁观望着,什么也做不了。汤药端来,曹操扶起郭嘉,亲自执匙。

      “奉孝,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病情骤变?可是近来饮食不佳?孤即刻将你的公文移交他人,你且暂将这病养好了!”

      郭嘉剧烈咳嗽着,露出痛苦的表情:

      “曹公……嘉此番,只怕不能与君凯旋同归了……”

      “胡言!”曹操拍腿急眼道,“休再说此不吉之言!”

      “嘉与曹公,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天下人相知者少,今生得遇曹公,得君重用,委以重任,实乃嘉之幸也。今当早故,离君远去,独往茫茫地府,岂不痛惜?

      “臣死以后,董昭可继臣职。文若、公达、仲德、文和,此皆君之肱骨良臣也,可助君一统河山大业,望曹公弃私从谏,匡扶危巢乱世,使民得生路,各安其所,田垄弥烟,鸡犬相闻,阡陌黄发相嬉,垂髫怡然聚乐。如此,嘉再无憾矣。”

      众人闻言,莫不流涕。

      曹操只是双手紧握住郭嘉的手,什么话也不讲。

      ……

      自探病后,曹操一度忧心忡忡,担心急行军会加重郭嘉病情。郭嘉却又劝曹操兵贵神速,教曹操引军先达柳城,追剿残寇,而他自甘殿后,护守辎重。为了顾全大局,曹操不得不从谏。于是,曹操率大军继续北上行军,留崔缨随侍郭嘉身侧,留徐晃将军护行。

      临行前,曹操还跟郭嘉相约:“奉孝,半月后,你我君臣柳城见。”

      “曹公放心,嘉定不负约。”郭嘉笑着应允了。

      时值深秋,草木摇落,白露成霜。后军携着辎重,时缓时急地行走着。郭嘉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开始只是咳嗽,午后和傍晚会低热、乏力,夜间还常常盗汗。后来几乎不能下床,不单咯痰,还咯血。

      医官束手无策,说是突如其来的军旅病,可若非常年累月的艰辛,怎会如此心力衰竭?

      崔缨不离不弃地守在郭嘉病榻前,端汤送药,陪他聊着天,说着后世那些有趣儿的事,讲寓言故事和笑话,聊宇宙如何产生,聊那些日月星辰如何运转,聊后世那些惊奇的发现和发明,聊后世英勇的华夏儿女,怎样一次又一次击退外族侵略者……崔缨一心只想弥补前世遗憾,却发现怎么补,时间都不够。

      郭嘉仍坚持加速行军,希冀早日抵达柳城。

      崔缨悲痛地挥手,将空药碗打碎于地,怒斥道:

      “郭奉孝!你非要如此践踏自己的身体吗!?”

      说完她便意识到对病人大吼大叫是多么无礼,崔缨又羞又恼,遂失态放声大哭,将长期以来的酸苦都倾倒而出。

      “我该怎么办……奉孝,怎么办,如果我连你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那我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命运呢……”崔缨低头跪坐着,双手撑地,任凭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地板上。

      郭嘉半躺在榻上,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安慰哭泣的她,只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叹息,过了许久,方缓缓道出一句话:

      “嘉故去后,缨儿,你当如何自处?”

      一言风轻云淡,却透着长者的关心,教崔缨顿生剜心之痛。她哽咽着,双手抓着头发,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缨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生死之事莫要看得太重。泪,乃世间至纯至珍之物,不可轻易抛舍,不可教人觉着你软弱可欺……”

      郭嘉眼神迷离,望向帐顶,忽而苍凉地笑起来。

      “你们都为嘉感到难过,可郭某自个儿却并不觉得悲哀……虽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然‘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啊……”

      崔缨愈发止不住眼泪了,仰面望着他,咬破了嘴唇,绝望地问道:

      “先生若走了,我崔缨还能去哪?曹家不属于我,我迟早要离得远远的……”

      “你孤身一人,怎可在乱世立足?你学的那些武艺,你读的那些零碎的书,根本无法护你周全,”郭嘉急了,“缨儿,听为师的话,留在曹公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尤其是战场,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崔缨哭着拼命摇头:“那样只会是悲剧结局……我不想被亲近之人杀死,我不是那个崔氏女,我不要史书上被赐死的下场,我不要……”

      “且住,你所谓的‘史书’,可是官修?”郭嘉忽而沉静一问。

      我愣了愣,摇了摇头。

      “若你并非崔氏女,那先前的崔氏又去了何处?”

      “我……不知。”

      “孩子,永远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你说的那段记载,兴许只是稗官野史,只是你越逃避,越可能促成那样的结局。缨儿,你好好想想,你如今不是很讨曹公的欢心吗?至少在他眼中的你,和寻常女子是不同的,可见你有不同于旁人的路要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缨宁为乡野浣女,也不愿做那金室贵妇!”崔缨情绪激动,直接打断郭嘉的话,更复啜泣,“先生!杨夙被他们杀了……那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您知道吗!?我恨死勾心斗角的政治角逐了,这个肮脏的地方,不属于我们‘后世人’!我必须逃出去!”

      “既然来了,还以为能回去么?你以为,你真能独善其身么?”郭嘉冷不防抛出两问,令她心中震动。

      她悲恸地掩面大哭,完全失了仪态。

      郭嘉以手抚额,闭目静思,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忽然下定决心。

      “别哭了……缨儿,你听着,杨叔夜还活着,就在许都诏狱。”

      崔缨惊得即刻停了哭声,红着眼边,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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