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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我不杀伯仁 ...

  •   霜降已过,天气渐凉。

      转眼便要到曹丕及冠的日子。

      曹府里提前半月便开始张罗准备,当朝司空的嫡长公子的加冠之礼,自然比崔缨及笄之典隆重得多,然而最热闹的,却不是这偌大的司空内府,而是及冠主人的新宅——曹丕的世子府。

      世子府坐落于东寓广德门大街的尽头,与司空内府相隔甚远,却毗邻曹氏、夏侯氏府邸,与邺城衙署十分临近。作为独立的宅邸院落,它规模适中,各处建造都体现着曹家人惯有的俭朴之风。

      是日九月三十,曹丕正式迁居新府,大宴亲朋,邺城权贵名士纷纷登门来贺。崔缨和秦淳贪图热闹,一道前往游观。崔缨将皎皎装进鞶囊,早早就登车出门。车驾随行婢女手中,那数罐由她亲手酿制的葡萄酒和葡萄干,便是她送与曹丕的成人礼。

      除了当月新产的葡萄,崔缨还往里头加了不少自制的蔗糖、蜂蜜,且藏于冰窖发酵了五月之久。虽说早在张骞通西域后,中原便引进了葡萄、石榴、胡桃等水果,但葡萄酿酒工艺还不算十分纯熟。好在这是司空府,夏天进奉的水果颇多,崔缨花点心思寻来几十斤葡萄晒干并非难事。只是一年下来,卞夫人发放的例钱,崔缨是存不住半丁点子。

      曹丕一闻那酒香就乐坏了,取小匙浅尝一口后,连连赞叹那葡萄美酒,清冽香醇,比一般醴酒要甜,容易醉人,也容易醒酒,还抱怨她为何只制了数罐。

      “听闻西域,盛产一类蒲桃酒,积年而不改其质,当地偶语云‘可十年饮之,醉弥月乃解’。所食逾少,心开逾益,所食逾多,心逾塞,年逾损焉’。子桓哥,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

      崔缨轻笑着,恭敬地伸直手臂,敬了曹丕一杯酒。

      宴上生人颇多,且女眷不得轻易入席,送礼毕,崔缨抱着小壶葡萄酒,和秦淳携手去甄妤处。临走,还不忘给站在门口的卫大哥,倒上满满一大杯自酿葡萄酒。

      甄夫人年长崔缨九岁,平日里,就像亲姐姐一样悉心照顾曹家姊妹,崔缨、秦淳和曹节都十分喜欢同她相处。在后院寻到甄妤时,她正与婢女们逗蹒跚学步的小曹叡呢。

      “这叡儿,好生聪慧,满岁不久,竟都能走路了,果真不负了名里的‘叡’字!”

      秦淳笑着,给叡儿戴上一只新打的银手镯。崔缨也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拿来逗小曹叡玩。

      和甄氏喝了半盏清茶,寒暄了半晌,崔缨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秦淳告辞去游园。

      “阿姊,你这哪里是游园,分明是想借机偷喝酒!”

      秦淳不会饮酒,在她怂恿下勉强喝了几口便咳嗽,只追着她跑。两个姑娘嬉笑着,从芳菲小园走过迷迭幽径,从假山石群绕过曲沼兰圃,游遍了整座世子府,最后汗涔涔地在前庭石案前歇下。

      “这石案好哇!”崔缨摸了摸冰凉平滑的石面,又掬了掬滚烫的双脸,笑嘻嘻着坐下,“可比我院里那张大多了……”

      秦淳见她头晕目眩的窘态,咯咯直笑:“阿姊……你醉了……”

      “没有,这酒并不醉人,我不过吃了……半壶而已。”崔缨费了半天才把酒壶安稳放下。

      “还说没醉呀?”秦淳在对座坐下,为她理了理衣领,还用手巾为她擦拭额间密汗,“好在此处并无旁人,阿姊,听淳儿一句劝,以后切不可在有外宾的宴会上沾酒了!”

      崔缨不以为意,反倒伏在案上,前伸着脖子说道:“哼,即便我真醉了,淳儿,你军棋依旧下不赢我!”

      “是是是,淳儿当然不如阿姊啦。”

      “你撒谎,你哪里都比我强,你这是敷衍我的话,我不要听!……淳儿,你快说,你比我多才多艺,你要打败我!”

      秦淳见她又发酒疯了,忍俊不禁,只得摇摇头:“别了,阿姊,那军棋我确实不会呀。”

      “哎呀,喝了酒我心里烦闷得很,就陪我来一局嘛!你要是赢了,我……”崔缨将皎皎高高举过头顶,疯笑道,“我便把这呆兔赠与你!”

      “我不喜欢兔子,我才不要。”

      “那你喜欢什么啊,好淳儿,快告诉我吧。”

      秦淳拂袖掩笑,伸出芊芊素手,指了指她腰间的组玉佩,努嘴笑道:“喏——淳儿想要那个。”

      “一言为定!”崔缨把组玉佩一把扯下,置于案几,斜着眼嘿嘿笑,“可如若依旧是我赢了,淳儿你便要……代我誊抄那些礼制典章哦。”

      “啊?那不是当初笄礼后,母亲便吩咐下了的么?阿姊你竟还未抄么?”秦淳突然反应过来崔缨并未全醉。

      “哎呀,还有一半啦,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行吧,成交。”

      崔缨利索地从鞶囊中掏出装着军棋的小红木匣。

      那是她不久前,仿着后世军棋复刻的一套木制军棋,不过是更换了棋子之名,依旧是相仿的游戏规则:原有的一个“军旗”、一个“司令”、一个“军长”、两个“师长”、两个“旅长”、两个“团长”、两个“营长”、两个“炸弹”、三个“连长”、三个“排长”、三个“工兵”、三个“地雷”,分别换名为“战旗”、“大将军”、“长史”、“校尉”、“曲军侯”、“屯长”、“都伯”、“硫磺”、“什长”、“伍长”、“小卒”、“罗网”。

      木匣展开即是棋盘,崔缨和秦淳熟练的将棋子搅乱,反面覆盘,摆满棋位。

      “石头——剪刀——布!”

      “是我的刀赢了,我先翻!”秦淳微笑。

      她们开局正玩得火热,并未注意到,此时门外有人入府,途经廊道,逢见中庭石案前,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下着稀奇古怪的棋,尤其是那个穿着束袖男装的姑娘,抱着个陶制酒壶,斜斜地倚坐在石头上,毫无淑静仪态,像个男儿般说笑。

      “兵不厌诈,哈哈哈,淳儿你没想到吧?都伯不过诱饵而已啦,我的真实目的,可是要带着硫磺炸了你的大将军呢!

      “阁下三张罗网,如今只剩一张……嘿嘿,待我小卒持剑挑破,可便要‘直捣龙城’咯!

      “淳儿你听我讲,棋艺亦如行军用兵之道,绝非寥寥几日便能学会的……就说那战国名将白起、王翦、廉颇、李牧,也须从底层军士做起,凭借己能,积累战功,逐步成长为秦赵两国肱骨大将啊……”

      酒酣耳热之际,崔缨左手托脸,揪了揪红得发紫的左耳,朗声笑个不停。

      秦淳只撇了撇嘴,颇为懊恼。

      眼看她就要被崔缨打杀得输了半数的棋子,忽听身后响起一声:

      “让我来跟你下一盘。”

      秦淳抬头,顿时错愕,看呆了眼。

      崔缨睁开微醺的眼睛,将右臂搂着的酒壶换到左臂,用右手继续托着脑袋,慵慵懒懒,侧眼望去——

      只见绿漆栏杆后,一个披着蓝袍,藏着左臂的轻装青年,正闲逸地倚在朱红廊柱旁。

      他的脸型方正,白面星眸,眉宇酷似曹植,神情冷峻,若有威色。而装扮多有战国之风,发髻斜盘,额系绣帛,两鬓垂着几缕青丝,腰后佩剑,足蹬武士长靴。斜倚时如山倾,待站直身躯时,又如青松般傲岸挺拔。

      崔缨醉眼朦胧地打量着他,他恰好也在打量着崔缨。

      “嚯——这是谁家少年郎,怎生得这般俊俏?”崔缨半醉半醒地扶案而起,指着秦淳笑道,“淳儿稍坐,待我为你搭条红线去——”

      秦淳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呼唤阻拦:“阿姊,别——”

      廊道上的青年一个翻身越栏,跳下阶来,即按剑上前,还给了崔缨身后秦淳一个眼神示意。

      崔缨并未过多留意,只嬉笑着,抱着酒壶,踉跄地走到他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习惯性地探出右手,踮脚比较了下身高,卖着酒疯笑道:

      “哎!大高个儿,你是打秦始皇陵来的兵俑么?”

      陶俑在汉魏时期也十分盛行,只是他不会想到,这个女孩儿说的是千年后挖出的惊世奇迹。

      他盯着崔缨的装束,也盯着崔缨怀中的酒壶,只微笑不语。

      崔缨正狐疑他是聋子还是哑巴,可眯了眯眼,见他长得确实十分好看,崔缨不禁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瞬,旋即调笑道:“‘少年见罗敷,脱巾著幧头’,小公子,你有眼福了,今日这儿正有一位当世‘秦罗敷’呢……”

      崔缨指罢身后羞怯的秦淳,又坏笑着动手动脚,想揭下他额间绣帛:“快快取下汝之抹额,随我去见罗敷——”

      那人眼疾手快,扣住崔缨的右手腕,冷笑道:“什么抹额,适才下棋长篇论道之人,竟连军士冒絮也不识么?”

      “你是从军之人?”崔缨听了愈发来劲,更想试试他的身手了,于是挣扎着欲摆脱其擒拿,和他对了几招,没想到在即将触碰到他左臂那一刻,他一个闪身,反手把崔缨推开,还趁机夺走崔缨左手中的酒壶。

      “你的武艺,是子桓教的吧?”

      青年军汉莞尔一笑,松下紧绷的脸,嗅了嗅酒香,轻酌一口,说罢“好酒”,竟仰头一饮而尽。

      崔缨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被他一推,跌倒在地,酒醒了大半,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喝完那最后半壶美酒,十分羞恼,起身作势撸袖,正欲与他火并,却被掩嘴偷笑的秦淳一把拉住。

      秦淳附在崔缨耳边小声说道:“好阿姊,快醒醒罢,他是夏侯家的族子,单名一个‘尚’字。”

      噢?夏侯尚,是……曹魏什么将军来着?

      崔缨定睛看了看秦淳,忽而灿烂地笑道:“好妹妹,你也没醉,却为何似我这般面色泛红呢?”

      秦淳暗暗掐了掐她的臂膀,忍俊不禁,拼命用眼神示意,崔缨又瞟了几眼那少年郎,顿时心领神会。

      哈哈,淳儿,这下你也让我逮着把柄了吧?

      崔缨拉着秦淳靠近那夏侯公子,秦淳恭敬地行了一礼:“淳儿见过伯仁哥哥。”

      酒壮人胆,崔缨也学他傲然姿态,单手叉腰,仍旧浪荡地笑:“我当是谁呢……原是从未逢面的尚哥哥呀,怎么,你不是在军中任职么?如何会出现在这儿呢?”

      夏侯尚眼中,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遂饶有兴致地缓步靠前,直抵在崔缨跟前。他长得极高,肩膀都没过了崔缨的头顶,崔缨仰头与之对视时,顿生一种泰山压迫之感。

      他右手提壶靠背,俯身低语:“早听闻上次南皮之战后,司空府里,来了位好生了得的妹妹,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实在威风!”

      崔缨怯怯地后退数步,连连打哈。

      夏侯尚将空酒壶置于石案上,毫不客气地扬袍坐下,似笑非笑:“吾从军征伐,前月追袭海贼管承,伤了左臂,司空特允我返邺,来为子桓冠礼作赞,昨夜方骑马回城……”

      他弹指敲了敲那只酒壶,纳罕道:“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敢在你二哥那儿偷来如此珍贵的酒吃么?”

      “什么叫偷,这酒,可是我自己酿的呢,淳儿你说对吧?”崔缨用胳膊肘碰了碰秦淳,却见她出神地望着夏侯尚掩在蓝袍中的左臂,欲言又止。

      “噢,你还会酿酒?”夏侯尚挑眉罢,讥讽道,“酒是好酒,却也易让饮酒人变痴呢。说什么棋艺如兵法,你也只会欺负我淳儿妹妹了。来!我替她来与你下一局,敢否?”

      “欺负”二字只被崔缨听见一个“负”字。

      “嘁,淳儿是我最好的姊妹,我怎会负她!来就来,谅你也是个新手小白,休想赢我!”

      崔缨用手背虚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气,即刻与他相对而坐:“伯仁兄台,你虽是从军之人,却也未必懂我这军棋。你可得做好代淳儿给我抄书的准备。”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缨妹妹,话可不能说太满,小心咬着舌头。”

      “哈哈,等会儿你就知道被打得咬舌头的人是谁啦!军中无戏言,你这也算是立军令状了,不许反悔。”

      崔缨开始耐心地跟夏侯尚一一讲解军棋规则,他听了半晌,只傲慢地摩挲着木块上的棋名。

      “缨妹妹,我寻思着,吹嘘棋艺如兵法的你,若不曾读过什么兵书,军旅典制也应了解一二的,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官么?将军府属官又是哪些?棋子官衔虽非胡诌,实在不成体统,料你也不知他们的俸禄几何。”

      “少废话,你玩不玩?”

      “请。”

      ……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崔缨的什长刚从行营登上临近山界的兵站,就被他远在后方的都伯从上来杀去。

      “啊,你偷袭我!”

      “这叫出其不意,不是你说兵站犹如驿站,同轨相连,可来去自如么?”

      崔缨悄悄调兵,可一出校尉就被他的长史盯上了。

      “你怎的知晓我要过战线?”

      “绥靖之策,自古有之。”

      崔缨的大将军行至前线中路,竟被他两个硫磺前后夹击。

      “好一个火攻夹击,你是偷渡过来的,你太奸诈了!”

      “兵不厌诈,这可是你说的。”

      “伯仁哥的记性,确实不错。”

      “缨妹妹的‘兵法’,确实拙劣。”

      “……”

      于是很快,崔缨的大半棋子都被夏侯尚歼灭了,最后只剩一个屯长四处逃窜。夏侯尚也不急着砍倒她战旗,像猫逗老鼠似的,将她逼赶到大本营旮旯处。

      夏侯尚哂笑:“看来,子桓只教了你些许武艺把戏,并没有将精妙的棋艺传授于你。”

      崔缨佯怒着一拍石案,却不慎推碰到了皎皎,皎皎受惊后前腿一蹬,作势要跑。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尚反应迅猛,未及白兔落地,就被他用右掌托住。

      他浅浅一笑,将皎皎递还给崔缨。

      “不服不服!这种翻棋的玩法运气成分太大,我再跟你来明棋与暗棋。”

      “你也知道这种军棋多凭借运气啊?”

      “……”

      崔缨的确低估了古代军人的军事素养,特别是夏侯尚这种文武兼善之人。果不其然,他又胜了两局,作为一名资深的军棋玩家,崔缨顿时觉得甚是丢现代人的脸。

      “今后可还敢纸上谈兵了?”

      “好吧,你们赢了!”

      崔缨向秦淳投去幽怨的小眼神,这才发现她一直站在夏侯尚身后。

      如今酒醒了,崔缨倒颇不情愿地,把石案上摆着的组玉佩推上前。

      “淳儿,这玉佩是搁你那儿放着的,我日后还会赎回。”

      秦淳掩嘴偷笑,作势去拿,玉佩却被夏侯尚捏在手中打量:“这玉组佩可是司空府嫡公子的规制,你竟有一块?看来曹司空,确实对你疼爱有加。”

      嫡公子独有?原来,曹植把他的那块送给了我。崔缨心想。

      知道内情的秦淳不语,只笑着看向她。

      “君子不夺人所欢,”夏侯尚将组配推还至崔缨面前,起身摸了摸秦淳的头,“淳儿,你不必为此人抄书了,也不必惦记她的玉佩,回头我去你子桓哥那儿,给你要几块来。”

      府中众人皆知,曹丕有收集玉石的癖好,去他那儿索要一块上好的玉佩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夏侯尚到底什么来头,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崔缨纳闷想道。

      秦淳被他一摸头,脸羞得跟春日里院前的桃花有得一比,她微微颔首,抿嘴笑道:“伯仁哥哥说的是,淳儿与阿姊玩笑呢。”

      而觉察出猫腻的崔缨,只敢在石案前憋着笑意。

      夏侯尚兴意阑珊,睥睨了崔缨一眼,也不多言,右手一扬长袍,便往世子府宴席方向扬长而去。

      待此人走远,崔缨即刻跳上前跟秦淳嬉闹在一处。

      “哼,淳儿!你看看你的伯仁哥哥,代你下棋,可教我颜面扫尽了呢!”

      秦淳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打趣我道:“分明是阿姊自己吃那般多的酒,有意激他。方才那轻佻之态,略略略,也不羞!”

      “好你个坏淳儿,你竟不站我这边了么?”崔缨捏着她白净的双脸,“我发酒疯时,你也不拉着我些,定然是想看你阿姊的笑话呢!”

      秦淳被折腾得失了笑态,赶忙扶着她坐下:“我的好阿姊,你还是歇歇罢!仔细又让皎皎逃走了。”

      崔缨双手托腮,鼓起腮帮子,仍旧发牢骚:“唔……好生无趣,竟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此刻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而想起什么,崔缨嘿嘿一笑,凑近秦淳身前。

      “哎,淳儿,你快与我说说,这位伯仁哥哥的来历呗!”

      “他呀——”

      秦淳也托起下巴,仰天喃喃道:“他跟我阿兄还有子桓哥,都是一起长大的……”

      “听说是夏侯将军的侄儿?”

      “嗯。他是夏侯家最受深受司空器重的公子,不骛声色,颇有军功。只是平素他并不爱与人交谈,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见他说那么多话,还笑了那么多次……”

      “这个人这样古怪的吗?”

      秦淳叹了叹气:“他跟你我的身世相仿,也是个乱世流离的苦命人儿……”

      崔缨顿生兴致,从笼中取出皎皎,揣在怀里,认真听秦淳的讲述:

      “当年,司空初兴义兵,兖、豫大乱,到处闹饥荒,夏侯将军为了养活兄弟子女,都顾不得自己的幼子,伯仁哥哥少孤且贫,虽远受其叔父照拂,到底与布衣子弟无甚区别。好在他并未没于平庸,天资聪颖且勤苦治学,很快便为夏侯将军重视,欲接来许都留在身侧。

      “偏在那年,伯仁哥哥唯一的胞妹夏侯英走失了,许是被山贼掳走了的罢,我也说不清,据说是外出樵采时不见的……唉,世罹多难,这天下乱了数十年了,瘟疫、蝗灾、旱涝、盗寇、战乱……样样没少,无止无休,不知何时是尽头。谯县虽为司空故里,也早已满目疮痍了……”

      夏侯英?

      崔缨瞬间想起的,竟不是夏侯惇的先祖夏侯婴,而是当年红帐中,袁谭那小女袁莺……为何这个世界的崔缨、曹缨、夏侯英、袁莺的命运竟都如此可悲呢。

      听罢这夏侯尚的故事,崔缨沉默了。

      “初见他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们尚在许都,他初来府中诣见司空,虽粗褐布衣,却少年老成,明礼自持,从容不迫。他颇晓诗书,又能武艺,对长者所问皆应声而对。司空爱其慧敏,特令他侍从子桓哥哥,从军征伐,为军司马……”

      秦淳回忆这段过往时,眼里都是光芒。

      “伯仁哥哥如诸公子般,可得自由出入司空府,我阿兄常常戏称说‘战国有四公子,当今乱世,曹子桓、曹文烈、夏侯伯仁再加我曹子丹,可不就成曹家四公子了嘛’!”

      秦淳忽然笑了笑,托起双腮:“伯仁哥哥虽性冷寡言,但跟二哥一样,对我们几个妹妹都是极为温善的,阿姊你要相信,他真的不是坏人……”

      秦淳起身,看庭前枫叶飘零片片,跌落石板。她静思了良久,不知何处安放的素手终于叠放在了身前。

      “如今数年过去,昔日困顿少年不复,已作马上持戟小将,已为帐前掣刀军司马,胸隐甲兵,身为士卒先,前途,何其明亮啊……”

      崔缨悄悄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嘿哈!你个呆淳儿,哈哈!你心悦那少年郎,对么?”

      这个时代部分贵族女子思想,远比崔缨想象得要开化,秦淳听了崔缨的质问,并不否认,也不见得十分期待,她只是低眉,拨弄着手指,坦言道:

      “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心存好感,觉着世间有这般儿郎实在可敬可叹,再说了,你我的婚事哪能自己做主?纵然我心许于他,也不得不拘于礼防啊。倘若他年,黄昏下,青庐中,与你共饮合卺酒的,不是你心上人,岂不徒生悲戚?不若从一开始,便不要心思逾矩。”

      “逾矩?”崔缨忽而落寞地叹息,自嘲道,“我崔缨,生来便被钉在逾矩柱上了。”

      “嗯?”秦淳迷惑地回过头。

      崔缨耸耸肩,继续扯回话题:“且放宽心啦,你有两个如此关爱你的阿兄,何愁……”

      崔缨好像忽然记起什么,顿时愕然,认真地问她:“等等,淳儿,你——当真喜欢那夏侯氏?”

      “怎么了,不妥么?”秦淳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可还有什么同胞姊妹?”

      “除了我阿兄,还有个小我三岁的阿弟彬儿,并无姊妹。”

      崔缨松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坚定地承诺道:“相信我,淳儿!将来的婚事,定会如你所愿!”

      秦淳虽不知崔缨深意,却知她善意,遂笑眼盈盈,牵起了她的手。

      崔颖看着那双如秋波般深情的双眸,内心慨然:

      淳儿,你可知,历史上,大将军夏侯尚的嫡妻就是曹真的胞妹啊!那个‘曹氏女’,为夏侯尚育有一儿一女,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玄学名士夏侯玄,一个是深有谋略、司马师的妻子夏侯徽。历史上,曹丕对这个义妹很好,甚至不惜为了她赐死了夏侯尚的小妾。虽然,那是后话。

      相处那么长时间,都未曾想过这回事,只怪自己看书不仔细,记不甚清了。

      崔缨郑重其事地对秦淳笑道:“淳儿信我!你定然会成为一个好母亲的!”

      秦淳表情复杂,脸红得像石榴籽一样,笑着推搡开崔缨:

      “阿姊,你可又发酒疯啦!”

      两个姑娘欢笑着互揽胳膊,提着空酒壶,抱着皎皎,走上红廊,继续游园赏景。

      日至正午,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突然忆起那个夏侯伯仁的话,崔缨连着想到后句:

      花盛则衰,爱满则痴。

      历史上的夏侯尚,战功卓卓,却是个痴情种。曹丕因为夏侯尚的小妾抢走了秦淳的宠爱,直接杀了那小妾,当夏侯尚出征归来,知道这件事后,痛不欲生,甚至掘开坟墓想再看那名小妾一眼,没过多久就抑郁而终了,而曹丕在夏侯尚病危榻前,泪流满面,没过多久也抑郁而终。

      脑中无端拼凑想象出,这段历史记载的画面,崔缨皱紧了眉头。——她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同这段记载联系起来。

      “只希望我们姐妹每个人,都能嫁给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耳畔似又响起秦淳之前的话。

      淳儿,倘若你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你还会对他如此单纯的喜欢吗?你真的相信他是个“好人”吗?

      而那个冰冷寡情、城府深幽的少年郎,很多年以后,是如何变成敏感多情,忧惧终日的大将军的?他到底是真的深情万种,还是跟曹丕一样喜新厌旧?

      崔缨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自寻烦恼,很快便将此人抛之脑后。

      原来这就是历史。

      原来,那些藏在冷冰冰的历史背后的真情假意,谁都说不清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我不杀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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