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故里苏渝

1、戏院

　　“民国一场戏，一场雪。”

　　*

　　民国七年，南京城倒不如上海灯火阑珊。
　　今天却是个格外热闹日子。
　　车夫忙的不可开交，脚底磨得快要生出火花来，洁白的雪花悄然落在枝头，这是南方冬日难得良辰美景。
　　爱看戏的老爷伸手拦了个人力车夫，掸了掸身上白花花的雪：“小伙子，宋家班能去么?”
　　“能啊，老爷你可做好勒!”那年轻的车夫抓起杆子，转头走向来时路。没错，这是他今天晚上拉的第三位去宋家班的客人了。
　　良久，车停，年轻车夫接过老爷递来的钱，刚想提醒给多了，那老爷就迫不及待得杵着拐杖往戏班子里跑。
　　“哎！给多了！”
　　那老爷顾不上理他，只想快点进那宋家班，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坐下来等着好戏开场。
　　车夫心里高兴起来，一转头撞进眼底的是一辆小轿车，车身黑得锃亮。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一位老爷和一高瘦的小少爷。老爷子一袭长衫，黄杨木拐杖木纹极其细腻，色泽黄润温厚，看得出是个名贵物件。倒是旁边那位小少爷，衬衫领口随意地解着，浑身上下透露着吊儿郎当的气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年轻车夫打量了一会儿，随即又心虚得缩回目光。
　　景家，不好惹。
　　景家，说不上让人闻风丧胆，但是绝对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家底雄厚，一脉相承。那景家小少爷刚刚留洋归来，在南京城出了名的。传闻那小少爷确实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是有名的设计师。但是就是爱玩得很。倒是老爷子爱看戏，总想着法子拉小少爷出来陪他看戏，美曰其名是陶冶情操，实际上就是想让这混小子少出去鬼混。
　　这不，今天这宋家班一场戏满城风雨，二位大佛这不就来了。
　　年轻车夫收回目光，看着这纸醉金迷的南京城，又转头奔向来时路，等待着下一个客人的光顾。
　　…………
　　宋家班戏院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偌大的场馆里灯火通明，红幕紧闭。而景老爷子正扯着抗拒万分的景小少爷的领带，杵着拐杖往贵宾包厢走。
　　“臭小子，快点进来！”老爷子到了门口，用那拐杖敲了敲地，随后抬起指向包厢，示意他快点进去。
　　景小少爷无可奈何，只得慢慢吞吞地往里头走，突然一下后面就遭到景老爷子拐杖的暴击，“快点！”
　　二人落座。场馆内此刻座无虚席。
　　响木三声，好戏开场。
　　这是宋家班的规矩，凡事戏开场，都要敲三下响木，并且这一规矩已经成了宋家班的特色。
　　红幕徐徐拉开，映入眼帘的不是宋家班班主，而是个最近小有名气的小花旦。纵然那花旦浓妆淡抹，但即便如此，透着厚重的粉墨，也能感觉到其五官的精致和艳人。
　　景小少爷本来还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打发时间，没想到随眼瞥到台上的小花旦，眼神像是黏在那小花旦身上了一般。
　　“景言，这是宋班主的徒弟。”老爷子瞧着景言那副入迷模样，知晓他这是终于感兴趣起来了，连忙开始报户口一样介绍台上那花旦，“生得水灵呢，宋班主之前总是藏着掖着不给我瞧，我可是求了不知多久才能见到这小伙子一面呢！”
　　小伙子……
　　小伙子？
　　景言的头嗡得一下子炸开了，看着台上的俏佳人，又转头盯着老爷子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支吾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台上人俨然一副仙女模样，景言愣是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个所以然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山河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台上人唱的深情，台下人听得动情。
　　好一曲《霸王别姬》，唱得人心神荡漾，唱得人慷慨激昂。
　　景言从来不爱听曲，今天却是见识到了什么才是风花雪月，什么才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什么才是一曲肝肠断、一曲相思苦。
　　年幼时叛逆，看不得也听不得经典。年长时远洋，西洋国家可从没有这般光景。
　　台上的花旦嗓音动听，身姿婀娜，容貌俊俏。
　　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这戏班子里一掷千金了。
　　曲罢，掌声雷动，喝声如洪，响木三声，红幕终于落下。
　　景老爷子杵着个拐杖就赶不及往后台跑，见到宋老班主只敷衍客套一下便开始扫视四周。
　　“宋老头，你那徒弟呢，快叫来给我好生瞧瞧什么模样！”景老爷子嘴角止不住笑，头紧巴巴得够着往梳妆台后瞧，“唱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啊，我好像都看到了你年轻时候的模样！”
　　宋老班主也不在意景老爷子这般急迫模样，倒是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龙井茶分给景老爷子和景言。
　　景言喝不惯这南京龙井，喝两口倒也不打紧，毕竟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于，那花旦从梳妆台后走了出来。
　　说不上“犹抱琵琶半遮面”那般胆怯，倒是在卸了浓厚的戏妆后看得叫人神清气爽，比台上更明艳，也比台上更惹人眼。
　　青衣飘飘，面若冠玉，不若剑眉星目，却是一双桃花眼惹人欢喜得紧。看着约莫八尺，身型高挑有型，每一寸轮廓都勾勒地恰到好处。不是凌厉的，而是勾人的，更是惹人的，却又不是阴柔的。
　　“景老爷，景少爷，久等了。”那人朝着景家二人走来，那高挑的身型与其独具一格的仪态结合起来，真教人挪不开眼。
　　“晚辈宋慎行。”
　　宋慎行的声音和在台上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嗓音不如台上娇柔，也算不上粗糙，倒是清冽得多，不低不高，听得教人格外舒服。
　　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有意无意得瞥着景言，倒是让景言紧张了起来，还没等到景言开口，宋慎行却又率先出声：“多谢景老爷给小生捧场。”
　　景老爷子看着面前这仪表堂堂的宋慎行，柔刚并济，不过分阴柔，又不过分四肢发达，倒是自家这混小子，吊儿郎当的，不上规矩。
　　“诶嘿好好好，你看看，小宋叫慎行，我们家这小崽子叫景言，这不谨言慎行么！”景老爷子转头用黄杨木拐杖戳了戳在原地发愣的景小少爷，随后又换上和蔼的笑容对着宋慎行。
　　四人坐在包厢内，泡着热茶。仨人迅速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景言倒是不太自在，喝着不爱喝的茶，时不时皱皱眉，时不时偷偷打量着自己对面的宋慎行。
　　宋慎行的眼角有一颗淡淡的泪痣，睫毛纤长，鼻梁挺拔，唇色不浅不深，嘴角若有若无地勾着笑，倒有些勾人的意味。
　　景言看得愣了神。那人兴许是察觉到了景言炙热的目光，目光从景老爷身上转到了景言身上。
　　“小少爷，怎么了，这龙井您不喜欢？”宋慎行边说着边用其骨节分明的手拈着杯盖，小幅度地转动着。
　　“呃……这个……不喜欢……不对……喜欢……”偷看被抓包的景言打了磕巴，语无伦次起来。
　　宋慎行见景言这副模样，不禁轻笑起来：“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哈哈哈。”
　　“喜欢……”
　　话音未落，景老爷子打断了景言的磕巴发言：“品不来就别喝，可别苦了你这刁嘴。”
　　景言：“……”
　　“不喜欢龙井？那小少爷喜欢什么？下次来我提前备着。”
　　“茉莉花茶。”
　　景言难得有些扭捏起来，但他确实是喜欢喝茉莉花茶，清甜甘美，花香馥郁，喝着确实是沁人心脾，回味无穷。平日里不好品茶，若是遇上品质佳的茉莉花茶，倒也愿意品上一品。
　　喝着茉莉花茶写写文章，倒也是不错的。
　　“这么巧？我也喜欢茉莉花茶。下次给您备着。”
　　宋慎行似笑非笑地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着茶叶在漩涡中起落，眼底染上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少爷，下次我唱，你可一定也要来听。”
　　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景言还在发愣着盘算着下次是多久，景老爷子已经和宋老班主搭着肩走了，只留下景言和宋慎行面面相觑。
　　“少爷，天色尚早，我给你一个人唱一曲吧。”
　　宋慎行噙着淡笑，看着景言愣神的模样忍不住想逗逗他。
　　“现在？”
　　“嗯。”宋慎行点了点头，“没人规定‘下次’一定要在隔天，不是么？”
　　景言的脸蹭的一下就被宋慎行撩拨得红透了。
　　还没等宋慎行继续逗他玩，后者便“噌”地一声起了身，拎起大衣往外走，“我……我还有事！今……今晚失陪了……宋……宋先生。”
　　看着景言仓皇的背影，宋慎行突然开始期待真正的“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