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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夜半歌声 ...

  •   他听见连绵不绝的,漫过耳畔的涛声。
      浑身仿佛被包裹在静谧又寒凉的深水里,却诡异的不使人感到对深海的畏惧,随着细小的气泡沁入肺里的,是与空气同时充盈的安心。

      这对慕凤和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是属火的凤凰,无论是什么样的水,给他带来的不适都要远胜于欢欣。

      “呼……”

      他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大抵是在做梦的。

      这应该便是月央所说的,“亲耳听到要比她讲述更好”。

      慕凤和放平心神,静静等待着他也不知为何的,潜游在梦里海潮中的未知之物的到来。

      耳边的海水划开有规律的,清晰可辨的波纹,他感受着海浪漫入耳道,一下下冲击着鼓膜,一时明悟。

      ——这样的波涛,是不应用眼睛去看的,它是浩瀚汪洋隐秘的声纹,在无边的水域中安静地响彻了成千上万年,而只有以同样方式发声的同胞,才能读懂潜藏于细碎潮声中脉脉的轻语。

      便如同一些类鲸的海族,他们通过相近的波长在海中洄游,寻找族群与伴侣,一旦找寻不到能听懂自己言语的同族,便只能在平生也无法游尽的汪洋中无尽地巡洄,孤寂地唱着只有海洋能听懂的歌声,无论如何也只是从生至死的孤岛。

      慕凤和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向下沉没,身躯融化在梦中的深海里,将思绪消解为海面光华璀璨的浮泡。

      易碎的泡沫在日芒下折射出七色的彩光,日复一日的海浪声在颅内回荡着,回荡着,渐渐回荡为一曲深海的歌。
      无法分辨的词句,难以预料的曲调,而慕凤和知晓,有些音律比起用脑,更需要用心去听。
      他听见荡漾的波涛中泻出轻吟,空灵的歌声在广袤的水底无尽地扩散,卷入每一滴落入海中的雨,漫过每一丝消涨的潮,推动每一絮雪白的沫,他听见祂在广袤又空荡的深水中歌唱,音波从水面坠至深海,寂寥地隐没于无底的黑潮中。

      他听见一个……孩子,一个孤单的在海中歌唱的孩子,一条听不到同伴声纹的鲸。

      同样的,感同身受的孤寂在胸膛中蔓延开来,慕凤和听不懂祂的词句,记不住祂的曲调,但同样的情绪,同样的哀伤却从心底生长至眼底。

      “嘀嗒。”

      一滴雨无声地绽放在海中,它惊扰起不断扩散的微小涟漪,仿佛一朵葳蕤的浪花。

      飘荡在水中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同样动听的音色随着扩散的水波荡漾开来,它没有婉转的音调,却依然动人得与歌唱无异。

      凤凰愣了愣。

      这大概是在说话,但是……他听不懂啊。

      “祂在问……‘你为什么要哭’。”

      慕凤和更熟悉的声音在近旁响起,他循声望去,月央飘浮在他的身侧,纯白的长发在蓝黑的波涛中舒展着,仿佛一只伸缩着无数触手的深海水母。

      半魄面上的神情依旧柔和,她微敛着动人的紫瞳,眉稍略向下压着,便显得爱怜却并不哀愁。

      哪怕她与慕凤和的神情大同小异,却也能让人咀嚼出其中细微的不同,那是一种神祇般的怜惜,也因此显得太过无私,哀而不伤。

      月央同样爱怜地看向他:“告诉祂吧,凤和。这个孩子理应知晓潜藏在歌声里的,自己的心情,而这样的情感恰恰是我无法向祂解惑的。”

      因为月央没有那样的本性,正如她从不感到畏惧一般……她也从没有感到过从本能中将人冻结的孤独,无论是在数万年前古老的圣山之内,还是在如今幽邃的深海之中。

      慕凤和依旧不知晓,这在深夜的深海之中歌唱的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他能感受到无形的水波在向他们周身汇聚,仿佛海洋投来了静谧而又专注的注视。

      他显然并不擅长剖白自己,甚至仍在为那滴未控制住的泪而羞赧:“只是因为……‘感同身受’而已。”

      “因为普天之下……都没有我的族群,所以我能对你的……孤独而感同身受。”

      慕凤和是再清楚不过那样的感觉的,他明白那种渴求的呼唤,也理解那样仿佛被冰水包裹一般的冷寂。

      哪怕他听不懂祂的歌声,但他却能听懂祂的心情,深海中洄游的鲸与离群索居的鸟……他们是一样的。

      ——这就是……孤独吗?
      月央若有所思。

      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海浪托起她洁白的长发,让它们飘荡入她的眼帘,哪怕在无光的深海中也依旧闪动着柔和又超然的微光。

      她第一次认识到孤独这种情感的存在,是在凌歧六千岁那年的九思山中。

      圣山的雪是凝结了天地间无边阴气的深寒,乌黑的尾山是厚重的棺柩,终年累积的坚冰仿佛山峦流下的,凝结的泪滴,将一切生命的痕迹永恒地镌刻于这座恍若已死的群山中,日月更替,仍在流动的只有稀薄的天光,和他与她身体内流动的血肉。

      ——但月央对此无动于衷。

      尚且无心的半魄几乎像是在凝视着被冰雪冻结半边的蛇骨,怀抱着一种对死亡的、对毁灭的天然欣赏,她冷眼注视着凌歧内心的崩坏,看着微小的情绪从本能的深处翻涌而出,凝聚为毁灭性的黑潮,日积月累,即将将这个人族的理性彻底吞没。

      月央等待着他的溺亡。

      这个她当年杀不死的人族,会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而陷入疯狂,甚至彻底崩溃吗?月央想看看这一点。

      但是凌歧没有,月央近乎荒唐地发现了更令她琢磨不透之物,被这样的人族视作救命稻草的……是她。

      哪怕和他待在一处的,是一个并不自认为人的生物,人族的皮囊之下掩藏着的是一颗纯粹的,怪物一般的心,凌歧却也能依靠她来遏止将人心吞没的孤寂。

      现在的月央依旧不太理解,于是她想起她最重要的,她的同族。

      …………

      纯白的花瓣纷飞漫天,被水汽所濡湿、浸润,它们混杂在无瑕的白发中,仿佛一场湿冷的雪。

      无瑕的槐花在脚下堆做千堆雪,他在思维中撕开裂隙,让槐树从无形中生出形体,扎根于此。

      这样虚假的槐树,在灵墟与月煦力量的共同作用下也模糊了与真实间的界限,只不过……这是一场没有香气的花雪。

      月央抬起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两处温暖的体温中间,夹着一片湿冷的新雪,她将这片雪放至手心,颊侧的冰冷却久久不散,仿佛一个濡湿又流连的吻。

      她的兄长、她的半身与她站在同一株花树下,白发与白发与雪,是同样无暇的纯白。

      月煦的腰间系着一柄折扇,哪怕未窥见扇面展开的形貌,月央也知晓这是哪一方。

      她知晓那方扇面有着冰蓝的,和半身的眼眸一样澄净明透的蓝底,也知晓其上堆雪的槐花有着与半魄的发丝同样的颜色——因为绣出繁花所用的丝线,便是月央自己的白发。

      “哥哥喜欢槐花吗?”她问他。

      “吉祥美好,牵挂亲友与故乡……哪怕不考虑槐花的样貌,也是很好的寓意。”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月央在这样清冽得森然的眼光中品味出爱意。

      月煦平静地说:“我不喜欢槐花。”

      白花依旧在降落,混杂在他们无瑕无垢的发丝里,是一种超脱于世的纯白。

      月煦创造的白槐没有香气,它只需要有那抹纯白,就像月央送与他的那柄折扇,其上的槐花无香,因为那是她的白发。

      月煦喜欢的是纯白,半魄白发的纯白,这样无垢的色彩是半魄平生偏执的、浓烈的、无法斩断的爱恨。

      …………

      同族。

      如果失去了她的同族,譬如父亲,“姊姊”与……月煦,她会品尝到凤和与那孩子感受的孤独吗?

      ……月央不知道。

      她难以想象与月煦分离的场景,就像人族难以将血肉一丝一缕地捋清,游鱼无法想象遗忘海洋,飞鸟无法生疏于清风一样,月央无法去分割她自己。

      月央能察觉到夜半的梦境即将散去,而“祂”,哪怕是深受这片海域所爱的儿女,哪怕身处于会使人羽化的瀛洲,祂也没有向月央那样能主动牵引人神魂的能力。

      只有在梦境,只有在源界与现世的屏障最薄之处,旁人才能听见祂的呼唤,因为祂尚未诞生。

      ——想见你……想见你们。

      月央听见祂的低语。

      她温柔地回应祂:“会见面的,不过不是在今夜。”

      在宿梦的余韵里,他们向下“跌落”。

      “早呀∽”

      思绪仍未完全清醒,慕凤和只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耳旁扰人清梦。

      早什么……等等?

      金发的凤凰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他本能地开始寻找月央的身影,白发的半魄将下颌垫在竹马的肩上,冲他弯了弯眸子。

      慕凤和这才确信,昨夜的一切并非是他虚无缥缈的梦境。

      凌歧见状了然:“看来你听见了‘那道声音’。”

      鹓鶵有些犹疑:“你们……没有一点反应吗?关于那道海中的歌声。”

      相比凌歧与沈沉渊,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异之处。

      凌歧十足坦然:“一夜无梦,我大抵平生都与这些神鬼之事无缘了。”

      银发的少年偏了偏头,和把下颌搁在自己肩上的月央碰碰,两个脑袋亲昵地挨在一起,又平静地转了话锋。

      “……其实也有些缘分,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金瞳闪动着古怪的亮芒,乌发的青年懒洋洋地抬起头:“听见了水声,但也仅仅是水声……真是吵闹呀。”

      “他们听不见的,凤和。”

      半魄柔软的发丝垂在耳畔,顺着凌歧的上半身滑下来,仿佛飞流而下的雪瀑,她慷慨地为他解惑。

      “那孩子并没有神魂方面的能力,要听见祂的歌唱,除了要有些灵性在,便要有些乐理……或者共通的情念才更好。”

      “就连我为阿歧罗织梦境都不是太轻易的事,祂便更无影响阿歧的资质,至于沉渊……”

      月央没说完,慕凤和就明白了。

      沈沉渊此人实在五音不全,乐理知识从来都跟他无半分干系,而剩下的情念相通……他不想着发挥家族优良传统,把自己的至亲屠干净便算了,哪有能共情祂的思念与孤寂的可能。

      淡银的眼瞳睨着两人的神情,少年干脆利落地开始重新规划路线:“看来是非去找那道声音不可了。”

      凌歧调转视线,对视上那双饱含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

      “会有多少人能听见它?”

      月央明白,他这是在估量可能的竞争阻碍,不过这个答案并不难思索。

      她含笑叹息:“除了你以外的全部。”

      哪怕现在的距离大多数人听不太清,但到达更近的距离之后……所有人都会意识到,能在众人的梦境中歌唱的祂,所拥有的不凡本质。

      “他们会寻找、争斗、抢夺它……看样子会。”

      少年在心里将利弊盘算了个遍,最终挑起墨色的眉梢,冷淡道:“真是麻烦。”

      但凌歧这样说便不是拒绝的意思了。

      他拍板决定:“那便早日出发……你们应该有头绪……有吧?”

      银发的少年望向慕凤和,威胁般地加重了语气。

      慕凤和垂眼避开他的视线,对凌歧的逼视充做未闻。

      他可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他是想着大海捞针也要找到“祂”的。

      不过这时,大慈大悲的靠谱半魄出来拯救他了。

      “嗯……有的有的。”

      月央用指腹摩挲着凌歧璀璨柔顺的银发,近乎瞬间便安抚下了他那点坏脾气,让他大发慈悲地忽略了慕凤和那十足愣头青的行为。

      “但凡是听清祂歌唱的人,心底总会有些感应在,离祂越近,感应也更明晰,当然既然我在,便不用那般麻烦了。”

      在神魂方面堪称无所不能的半魄如是说:“只要等到相见之日,随后找过去便好。”

      当然,如果月央想,她直接把所有人都传送到祂面前都可以,不过……还是保留点生活的参与感才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夜半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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