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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畏惧怖惧 ...

  •   凌歧感到一种恐惧。

      这惧意绝非他主观所感受到的,而是溶解在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寸皮上,它随着吐息与心跳在身躯中流淌,是一种熔铸在生灵天性中的恐惧。

      ——“天灾”,他无端想起了这个词。

      母亲此时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人,而像戎季颠覆一切的崩雪,泯灭万物、倾颓天地,生命在它面前渺小如虫豸,任其宰割。

      ——令人作呕。

      由剑上、于脊梁、从心底升起的厌恶冲淡了恐惧,凌歧用剑气织成细密的网,兜住飞击而来的红袖,剑气一触即溃,他抓住这攻势短暂停滞的瞬息向旁一滚。

      注满灵气的袖风擦着他的侧脸贯入雪地中,“嘭——”的一声巨响,身侧的雪地上贯出数丈深的坑洞,落雪被击飞为纷纷的碎尘,絮絮地遮蔽了天地,凌歧方松了一口气,便直觉不对劲。

      雪地在震颤,身下的数丈白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截,他未及站稳,便随着铺天盖地的白一同跌落。

      跌落前的最后一瞥,透过沸沸扬扬的尘雪,凌歧望进了母亲暗含深意的银瞳中。

      ——不妙。

      脑中刚浮现出这个念头,他就感到冷雪灌入口鼻,窒息的压抑感漫过周身,扬飞的雪又纷纷地落了下来,填补了凌歧周身的一切空隙,仿佛被扣定的沉重棺盖。

      原是如此。

      即便是处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依旧保持着冷静。

      步凌空是高阶修士特有的神通,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无须借助任何外物便可凌空而行,一些自矜身份的还会造出些异象,譬如地生金莲、天有霞光之类的,而中低阶的修士便只能凭借功法或法器,凌歧也不例外。

      凌歧能于空中停留凭借的是自身风属性的灵气,他御风颇为娴熟,因而显得如同步凌空一般。

      但这二者依旧不同。
      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只要身旁没有风气流动,凌歧无论如何都无法悬于空中,虽说调动更远处的风气也可,但……那需要时间。

      凌芷的那一袖风绝不仅仅是打偏了而已,她将己身的灵气注入雪下,泯灭了凌歧身下的数丈陈雪,于是便造就了这天塌地陷之景,用雪封锁风气,以暂时阻遏凌歧的行动。

      “做的不错,但是还不够。”母亲含笑的声音因雪的阻隔而不甚分明,影影绰绰地传至耳畔。

      “要真正让剑气脱离剑的形体,而不仅仅脱离剑尖半寸。”

      凌歧趁着她说话的功夫加紧低诵着法诀唤风,一袭红衣的燕皇心知肚明,但也并不阻止。

      “先前被小月重伤的那次,做的不是很好吗?”

      灵气在汇集。

      看来大人的耐心要耗尽了。
      想到这里,凌歧反而掐断了快念完的法诀。

      他突然感到一种索然的厌烦。

      这样疲于奔命的、狼狈的脱逃,凌歧再也不想进行下去了。

      他不想再像被狸奴玩弄的瘦鼠一般,逡巡往复,最终还是被荒唐地摆弄于指掌之中,他迫切地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局面,无论怎么样都好。

      身上的、身下的冷雪浸透了衣袍,在温热的肌肤上洇出冰凉的水渍,透骨的寒凉从背心钻到心底,反而使凌歧彻底冷静了下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想着正面迎击,而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敌不过而准备躲避了?

      周身的一切都是凉的,只有右手中的剑柄因久握而沾染上了余温,在蔓延的冰寒中灼热得炽烈。

      凌歧忽然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冲动,它由心中生发,攀援上脊骨,肆意滋长。

      ——拔剑。

      除了拔剑,此刻凌歧一无所想,于是他便如此做了。

      他抬起握着剑的手,手指攥得更紧了些,仿佛紧攥着自己的脊骨。

      ……真是稀奇,他明明握着这柄剑,却又感到手中像空无一物一般,剑柄连接着他的手臂,剑身是他的脊梁,剑尖指着他意志所向。

      灵气随着袖风喷薄而出,它裹着凛然的罡风,暴烈地击向面前的雪地。

      凌歧已不在乎是否受创,他全然忽略了周边的一切,只是将剑锋向上挑起,平平无奇地、随心所欲地挥出。

      这一剑十分朴素,未像他之前常用的方式一样携着疾风或镀着眼底的银芒,也无往常的莫测,哪怕是最平庸的凡人也能将剑身的轨迹看得分明,却无论如何都接不下这一剑。

      剑尖未刺出多远,厚重的雪层却仿佛被无形之物斩开,整齐地一分两半,犹如一扇长闭的门扉豁然洞开,锋锐的气机从剑稍肆意地倾泻而出,它正面迎上暴烈的袖风,二者轰然相击!

      被卷上高天的雪沫慢悠悠地坠回白地,云散风歇,剑斩的凛音却仍回荡于天地间。

      燕皇端庄地立在雪上,注视着凌歧从雪中站起,他负了伤,姿态算不得从容,银瞳中平静燃烧着的寒火却从未熄灭。

      凌歧傲立于雪中,身姿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那股凛然的剑意浸润在他的骨中,流露于举手投足之间,华光凛凛,毫不掩饰自身的锐利。

      凌芷在心底欣慰地笑笑——突破了呀,真不枉她在最后偷偷多放了些水。

      “不错。”燕皇赞到,她勾起唇角,又忍不住挑逗了老是绷着脸的长子两句。

      “可惜还没到刚认识小月时的水准……看来朕这个母亲还不如她适合做陪练啊。”

      凌歧:……

      那时他刚觉醒这双银瞳,不能掌握的瞳力还未来得及封存,于是展现于外的几乎便是瞳力的全部,换言之,那会儿的瞳力与这双眼睛的全部潜能都相差不远,现在又怎么能比得上。

      况且那一剑依托的也不是剑意,而是瞳力的高度凝集,现下他可还没用上瞳力。

      母亲做作地叹到:“要是有那日的水准,玄冥三试朕就不用忧心了。”

      凌歧:……

      他说话十足没好气。

      “我要是有那日的水准,燕皇的位子就轮到我坐了,陛下。”

      凌歧刚踏入殿门,便又习以为常地对上了一张陌生的面容。

      栗色的短发披在耳旁,头顶的碎发桀骜地翘起,凌乱却透着野草般勃勃的生机,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可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却含着迥异的倾城风姿。

      “你这是又上哪儿野去了?”凌歧问她。

      少年的面容逐渐扭曲,最后定格为他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发稍向下蔓延、褪色,化为无垢的白发披落。

      月央以手支颐:“这次是详装流离失所的饥民,晕倒在街边然后被一对老人捡走了。”

      燕国的戎季难过,有些出身落后之地的百姓会因天灾而流离失所,携全家奔走至大城寻求官府救济。

      银发的皇储平静地颌首,在天树庇佑下的仪京,他毫不怀疑乔装后的月央会得到良好的安置,但是民心纯善……这也不错。

      “但是他们是人牙子,在筹谋把我卖到魏国的黑市中去。”

      凌歧:……?
      这就很不寻常了。

      “于是我幻象成他们的样子,把他们关进笼子里,顺带检举到了官府……这很常见吗?”月央温和的声音中透着轻微的疑虑。

      “不。”凌歧否定得当机立断。

      “每逢戎季,都会有些人钻空子,想借机捞上一笔,这回官府已打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漏网之鱼。”

      银色的眸光移到月央身上,他欲言又止:“没想到正巧让你遇上了。”

      这究竟是月央运气太差,还是人牙子运气太差呢……果然还是人牙子吧。

      近年来,月央有了新的兴趣,她常常改换面貌,罗织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去仪京城中待上一段日子。

      她当过以狩猎为生的猎户;做过叫卖早点的孩童;她曾在烟熏火燎的后厨中刮鳞除毛;也曾在布匹上绣过玉英与梨花,以月央的话来说,这都是她为了解人族做出的尝试……很有趣。

      近些年,她更少去读常人之心,而是常像凡人一般,通过相处去认识他人。

      凌歧刚处理过伤势,身上仍散发着浓烈的药草气味,于是月央发觉得相当迅速。

      “又去和芷姨对练了?”她断言到。

      凌歧日夜相对的这两位巾帼都不是冷淡的脾性,在凌歧还一口一个月央的时候,他母亲已在短短百年间摒弃掉了“小殿下”的称呼,“小月”叫的倒是亲切,而月央也从善如流,不再称她燕皇。

      “我应当在场的。”月央轻柔地摇首,垂落的白发绞拧在一处,看上去颇为懊恼。

      “寻常练习,倒也无甚紧要。”他语气平淡,并未赞同月央的话语。

      紫瞳犹如春日的熏风,温和地拂过凌歧的面颊。

      月央又在以那种看落花的柔婉眼神看他了,凌歧似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不愿与她对视。

      时至今日,他仍是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这种情感丰沛的、感慨却又优柔惋转的神情。

      “这次不一样,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白发的少年叙述得很平静,浓厚的情感却馥郁在轻灵的音色中,让她并不显得不近人情。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与之前很不同,比起之前,你更像你用出的剑……不,应是它像你才对。”

      “在我看来现在你们更像是一体的,哪怕不具有相同的形体,其中流转的意志却是同一……这是种精神上的突破。”

      她很熟悉这样的感受,也很熟悉凌歧,因而更知它的可贵。

      “我很遗憾错过这一次……蜕变,它对你来说应当是很鲜明的感受,哪怕千万年以后也不会磨灭,而我不愿错过‘凌歧’任何的重要时刻。”

      月央有些若有似无的惋惜。

      因为那些有趣却不太紧要的观察对象,从而错失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照人族的惯例,这似乎可以被称之为舍本逐末了。

      …………

      心在胸膛中激烈地鼓噪着,思绪却像浸于冰水之中,流露出一种透骨的僵硬。

      又是这种感觉,在月央回归燕国以后,凌歧经常有这种类似的感受。

      与月央相处时,凌歧越来越明晰地感觉到,他秉持数年的一些物什……譬如自我无情的态度、不容动摇的理性与交谈中主导的权力,它们都犹如顺水而逝的残花,在一字一句间渐渐消蚀。

      这使得凌歧十分的……不适。

      他习惯于游离在人与人之间的棋盘上,依照自己的心意使弈子在局中落定,不至于显得过分疏远,却又为自身留有余裕。

      在与月央相处时,凌歧却真切地意识到了这边界的动摇,她对“凌歧”的影响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让他不禁为之而……不适。

      他竖起的、属于自我的边界在被她逐渐侵吞。

      悸动是真的,不适也是真的,或许他应当……远离,以去更理性地去衡量这段关系。

      于是白发的少年有些惊讶地发现,凌歧这次没露出那些使她乐意逗弄他的表情,而是颇为平淡地应了一声,浓黑的眼睫垂下,掩盖了眼中的全部思量。

      凌歧在躲着她。
      敏锐的半魄在观察了一段时日之后,笃定地得出了此番结论。

      说是躲也不太恰当,月央与他碰面的机会不少,凌歧鲜少明面上推托,她同他说话时也是有言必应,但是月央就是感觉到了微妙的不同。

      比起此前那样全情的投入,他身上有一种冷眼相对的疏离,仿佛是在高天之上漠然地旁观着人与我,将两人间的联系置于秤杆两端理智地衡量,稍不合心意便是覆水难收,再无回转的余地。

      月央托着腮思考,想起很久前凌歧说过的一句话。

      ——“‘赤/裸’的、毫无隐私的行为令人感到不适,界限通常才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善意。”

      所以他这是后知后觉到了在我面前的逐渐“袒露”,于是反刍为一种不适,因而开始回避了吗?

      她细品着这点细微到凌歧也才意识到的情绪,半晌颇为明媚的展颜。

      “即便见识过无数次人族情感的复杂……我果然还是觉得很有意思。”月央轻声自言自语。

      她很享受这样的新奇感,喜欢这样需要抽丝剥茧的谜题,或许旁人会因为亲近之人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而生出苦恼,但月央只觉得有趣。

      因为在意才远离、因为动情才克制……这是完全不会出现在半魄们身上的情感。

      所以,他这是在以疏离彰显回避的态度,以寻求将关系限制在普通且稳定的“正轨”之内吗?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当顺从?毕竟都说要去理解与接纳人族了,他们的情感当然也在范畴之内。

      但是——

      “我才不。”

      月央以余光瞥向耳侧飞流直下的白发,轻巧地扬起唇角,桃瓣般潋滟的紫眼本就常显脉脉情深,一旦笑起来,更仿佛将世间全部的芳华都敛于其中。

      “哪怕我接纳了属于人的那一半,但我可是半魄啊。”

      情感浓烈的、偏执的非人,她从未想过“被拒绝”结果的出现。

      她要,她想,于是她得到。

      逝水不回、覆水难收,明明是你所一直秉持的理念,为何你于世事他人上那么机敏,放在自身上却偏偏如此迟钝呢,阿歧?

      感情,分明也是难收的覆水啊,又如何能清清白白的抽身离去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畏惧怖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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