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祁钦

4、午夜调色盘

　　校园艺术节的筹备通知贴在公告栏上时，江随正试图从人群中挤出去。他的肩膀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一股熟悉的雪松气息混着钢笔墨水的味道钻入鼻腔。

　　"小心。"

　　晏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手虚扶在江随后腰，很快又收回。江随抬头，看见对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被阳光晃到了。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谢谢。"江随小声说，突然注意到晏辞的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领针，形状是个抽象的莫比乌斯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晏辞佩戴饰品。

　　"江随！"李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获过市级绘画比赛奖，这次海报设计就交给你了。"

　　江随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拒绝，李老师已经补充道："晏辞协助你。"

　　站在不远处的晏辞抬起头，铅笔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度。江随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还贴着肤色胶布，但已经换成了更小的一块。

　　"我不需要——"

　　"明天放学前交初稿。"李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林小雨从人群中钻出来，马尾辫扫过江随的手臂："你完了，晏辞最讨厌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她压低声音，"去年文艺委员求他帮忙写个书法标题，他直接交了张打印的毛笔字帖。"

　　江随想说"我也是"，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他字很好看？"

　　"像印刷体一样工整。"林小雨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不过你更惨，听说他妈妈是艺术家，标准肯定——"

　　"走了。"晏辞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书包甩在肩上，阴影笼罩下来。林小雨立刻噤声，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溜走了。

　　江随跟着晏辞往教室走，突然发现对方的脚步比平时慢了些，像是在等他。

　　美术室里飘着淡淡的颜料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江随站在画板前，盯着空白的素描纸发呆。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窗外那棵梧桐树，他曾经在速写本上画过无数次。

　　门被推开，晏辞拎着两罐冰可乐走进来，罐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他递给江随一罐，指尖冰凉。

　　"主题？"他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物理题。

　　"'跨越时光的艺术'。"江随拉开拉环，气泡轻轻炸开，"我在想用钟表元素和调色盘结合..."

　　他随手勾了几笔，一个将钟表齿轮与颜料交融的构图逐渐成形。画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晏辞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畔。

　　"这里。"晏辞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没有触碰纸面却让江随感到一阵微妙的战栗，"如果齿轮换成莫比乌斯环呢？象征艺术的永恒性。"

　　江随惊讶地抬头，正对上晏辞专注的目光。那双总是冷峻的眼睛此刻映着夕阳的余晖，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他这才发现晏辞的虹膜并不是纯黑，而是带着极深的褐色纹理，像树木的年轮。

　　"你懂艺术？"

　　晏辞收回视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笔盒："我母亲...曾经是美术学院老师。"

　　这是晏辞第一次提起家人。江随注意到他说"曾经"时，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笔盒打开，里面是整套专业绘图铅笔，每支都削得恰到好处，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

　　"她很严格？"江随小心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

　　晏辞抽出一支HB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她去世五年了。"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肺癌。从确诊到离开只有三个月。"

　　铅笔尖突然折断，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点。江随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看见晏辞的手指微微发抖，那枚莫比乌斯环领针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对不起，我不该——"

　　"继续画吧。"晏辞换了一支铅笔，"莫比乌斯环的结构要注意透视。"

　　江随点点头，重新投入创作。但这次他的笔触轻柔了许多，像是怕惊动什么。当他画到环带的转折处时，晏辞突然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完成那个复杂的扭转。

　　"这样。"晏辞的声音很近，掌心干燥而温暖，"才能体现无限循环的概念。"

　　江随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大声，他怀疑晏辞都能听见。那只手很快撤走，留下手背上残留的温度和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他们工作到天黑。江随专注于勾勒线条，晏辞则负责整体构思和色彩标注。令江随意外的是，晏辞对色彩搭配有着近乎天赋的敏感。

　　"这里加一点群青。"晏辞指着画面左下角，"可以和右上角的橙黄形成对比。"

　　江随调色时不小心溅了一滴颜料在晏辞的袖口。深蓝色的污渍在白色校服上格外显眼。

　　"对不起！"江随慌忙去擦，却让污渍扩散得更大了。

　　晏辞抓住他的手腕："没关系。"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反正这件衣服..."

　　江随注意到他话说一半就停住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外套内衬绣着一个精致的"Y"字，针脚有些旧了。

　　"你妈妈绣的？"

　　晏辞轻轻点头，把外套折好放在一旁："十六岁生日礼物。"他顿了顿，"她绣的时候已经...不太能拿稳针了。"

　　江随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调色盘递过去："你来决定最后的配色吧。"

　　晏辞接过调色盘，手指不经意擦过江随的指尖。他调出的颜色很特别，不是常规的蓝，而是带着一丝灰调的靛青，像是夜空中最后一缕光消失时的颜色。

　　"这是..."

　　"午夜蓝。"晏辞的声音很轻，"我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江随看着晏辞专注调色的侧脸，突然很想把这一刻画下来——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握着画笔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力度，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最后一班校车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他们才意识到已经这么晚了。收拾画具时，江随发现晏辞把那件弄脏的外套小心地包好放进了书包，而不是像其他男生一样随手一塞。

　　"明天继续？"江随问，心跳不知为何又加快了。

　　晏辞点头，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走过一个路口时，晏辞突然开口："你画画时的样子...很专注。"

　　江随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评价。他侧头看去，晏辞的侧脸在街灯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谢谢...你的建议让作品更好。"

　　晏辞摇摇头："我只是提供想法，执笔的是你。"他停顿片刻，"你很有天赋，江随。"

　　这句简单的称赞让江随胸口发烫。他们路过一家便利店，晏辞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热腾腾的饭团："晚餐。"

　　江随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晏辞的手背，如触电般缩回。饭团很暖，驱散了夜风的凉意。他小口咬着，突然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海报完成的当天，全校师生都在议论那幅挂在礼堂入口的作品。

　　深蓝色的莫比乌斯环缠绕着破碎的钟表，颜料从裂缝中流淌而出，在底部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最精妙的是，从不同角度看，颜料的流向似乎会改变，仿佛时间真的在画面上流动。角落里有一行极小但清晰的手写英文：

　　「Art is the lie that makes us realize the truth.」

　　——艺术是让我们认识真相的谎言。

　　"那是晏辞的字。"林小雨戳了戳江随的手臂，"你们什么时候连签名都合作了？"

　　江随没有回答。他看见晏辞站在海报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句话上。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句话..."江随走到他身边。

　　"我母亲生前常说的。"晏辞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领口的莫比乌斯环领针，"她总说，最真实的感情往往藏在看似虚假的艺术形式里。"

　　江随想起自己画过的那些歪斜的伞和扭曲的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晏辞的手背："她很了不起。"

　　晏辞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慢慢翻转，掌心向上。一个无声的邀请。江随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指贴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间，他感觉晏辞的掌心有细微的颤抖。

　　"江随。"晏辞突然喊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谢谢。"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阳光在海报上移动，莫比乌斯环的投影慢慢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放学时，江随在课桌上发现了一张对折的纸条。展开后是一幅简笔画：一个男孩坐在画板前，阳光透过窗户将他分割成光与影的两半。角落里写着：

　　"明天见。"

　　没有署名，但江随知道是谁。他小心地将纸条夹进日记本，旁边是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画着歪伞的草稿。窗外，暮色渐沉，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纸面上，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而他没有看到的是，走出校门的晏辞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最后一行是："我想带你去见我母亲。"纸条被揉皱又展开多次，边缘已经起毛。晏辞盯着它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口袋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