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海》禾风厘

2、荔枝海

　　关于那天，不久之后她才从他口中得知，她以为的初遇，其实算得上是重逢。

　　事情得从高二那年说起。

　　*
　　五月的临海，气温频频攀升，属于盛夏的炎热已经初见端倪。
　　海洋馆里倒是客流量不减。

　　讲解工作结束的晚了些，沈溪柠脱掉工作服，背上自己的包，打算根据之前的约定去叔叔家。
　　她并不着急，于是临走之时又在馆内慢悠悠的巡视了一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角落里的异动。

　　管？
　　还是不管？
　　她纠结了下，还没得出答案，脚步已经抢先迈了过去。
　　旋即便看见个子颇高的男生双手环胸倚在墙上，头微垂着，侧脸被室内的灯光打磨的朦胧了些，似是睡着了。

　　说？
　　还是不说？
　　沈溪柠踌躇了片刻，唇瓣动了动，公式化的语气提醒：“这里不可以睡觉。”

　　男生慢慢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倏然对上她的视线，内里还藏着些未消散的不耐，眯了眯。
　　表情有些古怪。
　　沈溪柠移开目光便往室外走。

　　大概过了半分钟，身后的男生竟然追了上来。
　　趁其不备，她连忙躲到一旁的房间。
　　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况嘢！你干嘛呢！小侄子都不要了！”

　　况嘢。
　　沈溪柠品了下，还真有人叫这名字。
　　不过，他追她做什么？

　　做什么都没关系了。
　　反正，应该也不会再遇见。

　　以后，没事还是不要乱说话为好。
　　沈溪柠反思着，走出去，点开打车软件。
　　前天晚上叔叔告诉她临海三中下周有个活动想让她去参加，让她今天过去聊聊。

　　*
　　次周，周二。
　　临海三中。
　　四处可见被张贴悬挂起来的宣传标语：
　　——在第十三个世界海洋日即将来临之际，树立保护海洋生态环境意识，维护海洋生态平衡，创建海洋生态文明城市，需要每一位同学的共同努力。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穿过，洒落一地斑驳。
　　沈溪柠看了眼消息，收起手机，心底排演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柠柠呀，三中这场讲演就是叔叔推荐你去的。”
　　“你得多和别人交流交流呀。”
　　“很快就要评海洋守卫者了，你不想要这个奖杯吗？”
　　来之前叔叔交代的话还清清楚楚。

　　多交流交流？
　　沈溪柠抿了抿唇。
　　可是……
　　她并不想。

　　忘了从哪天开始，她习惯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尽量避免同人交流接触的可能性。
　　已经快不记得是不愿意还是不会了。
　　这样的状态于她而言其实很舒服，她并不想改变。
　　而且每次“改变”似乎都会有些突发状况。

　　就比如，上次海洋馆。
　　再比如，上午在学校。

　　可与人接触这种事，好像又避无可避。
　　又比如，现在。

　　她微微垂眸。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笑眯眯道：“小沈同学对吧？”
　　沈溪柠点了点头。
　　对的。

　　“我是教导主任，姓潘，叫我潘老师就行。”男人说，“那咱们现在进去？”
　　沈溪柠又一次点了点头。
　　好的，潘老师。

　　随着他一起走进学校。
　　她余光悄然观察着周遭。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呢。

　　遍布的绿意承载着教学楼里无数的跃动，径直蔓延，恍若一不留神预览了一季故事里的盛夏光影。
　　沈溪柠不自觉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好美。

　　潘主任热情道：“听说你是沈教授的侄女？”
　　“……”沈溪柠后脊紧绷，“嗯。”

　　如果，不用说话就好了。

　　*
　　“说啊，不是挺能说的吗？”
　　教学楼后的阴凉处，一片混乱，忽地有人跑过来：“报！嘢哥，老潘慈眉善目、人模人样的领着个女生往这边走过来了！”

　　况嘢把玩着手里的荔枝糖，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
　　“哎，我跟你们说，不对劲！简直太不对劲了！那女生看起来冷冰冰的，反倒是老潘在一旁都快笑成花了，啥时候见他这样过啊，你们说，这女生什么来头啊？”

　　什么来头？
　　况嘢并不关心。
　　反正又不是他想见的那个。

　　他理都不理，只想赶紧结束，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不远处传来对话声——
　　“沈教授那可是非常有名啊。”
　　“嗯。”

　　“他前不久的采访我看了，是在那个什么什么周刊？哦对，视野周刊，那说的可真是太好了。”
　　“嗯。”

　　“听说你从小就跟着他们一起参加了不少科考活动是吧？”
　　“嗯。”

　　声音越来越近。
　　况嘢禁不住笑了声。
　　这竹筒倒豆子呢。

　　*
　　“你这竹筒倒豆子呢。”潘主任打趣起来。
　　沈溪柠忙道：“不是。”

　　悄然瞄了一眼他，暗暗祈祷。
　　别聊了。
　　谢谢了。

　　祈祷刚一结束，便听潘主任继续道：“这次请你来给我们高一高二的同学做这个科普讲演呀，其实就是沈教授推荐的。”
　　沈溪柠：“……嗯。”

　　可以了。

　　“你也知道，这不是最近各大、中、小学校要开展十佳学校的评选了吗？正好世界海洋日快到了，咱们市呀开展了很多相关的活动，虽然说这活动的参与率不一定会和评选挂钩，但多动员同学们参加总归是有利无害的吧？”
　　“嗯。”

　　真别聊了。

　　“你相关知识掌握得多，又有很多科考经历，和他们年纪也相仿，能聊得来，你来做这个讲演再合适不过了。”
　　“嗯。”

　　别了。

　　“当然了，评选那都是次要的，我们最最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让同学们更加深刻的认识海洋，了解海洋，爱护海洋，你说是不是……”
　　“嗯。”

　　“我还听说你有报名今年海洋守卫者的评选是不是？那可是很有含金量的奖杯呢。”
　　“嗯。”

　　教导主任沉默了。
　　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收回目光，又看一眼。

　　沈溪柠后背绷更紧了，悄摸摸地扫视他一下。
　　又一下。

　　怎么，忽然又停了？
　　她说错什么了？

　　隔了两秒。
　　潘主任：“我们讲演现场安排在了博览厅，我带你过去，现在高一高二各个班的学生应该都快到齐了。”
　　又忍不住：“我们学校的学生那可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学生。”

　　知道了。
　　沈溪柠颔首。

　　绕过一个转角，话音落下，只听一声：“嘢哥，嘢哥，我错了，错了。”
　　放眼望去，光线被楼层遮挡而形成的阴影处站着几个男生，分为两个阵营，正对着她们方向的男生双手合十，一副致歉的样子，而背对他们的方向，是好几个人，为首之人懒散散地倚在墙上，手里把玩着一颗粉色包装的荔枝糖，抛起落下再抛起，听了半天的道歉，慢悠悠的托起调子：“错了？说说看，哪错了？”

　　沈溪柠心底飘过一行大字，思绪还停留在刚刚潘主任的沉默上，觉得似乎是回应的态度不够，遂脱口而出：“嗯嗯，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学生。”
　　“……”潘主任明显觉得脸上挂不住，喝道：“况嘢！”

　　况嘢？
　　沈溪柠一口气莫名屏住，朝前看去。
　　下一秒，被点名的男生“啧”了一声，将糖果握在掌心，随意地抬了抬手，回应：“在。”
　　漫不经心地转过身，一怔，挑了挑眉：“又见面了。”

　　四目相对，沈溪柠一顿。
　　怎么也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他。

　　潘主任闻言，问到：“你们认识啊？”
　　“认识。”况嘢看过来，“她刚不还夸我听话懂事呢。”
　　唇角勾起，笑得格外恣意。
　　沈溪柠却好像从中读出了几个大字——你给我等着。

　　忽然，不想讲演了。

　　上次好心提醒，他都要追上她不知要做什么。
　　这次嘲讽了他，虽然不是有意，但他看起来仿佛当真了，还不清楚会如何。

　　*
　　没推脱了。

　　潘主任在她和况嘢身上来来回回看了一圈，邀请道：“走吧。”
　　沈溪柠只得点了点头，随着指引继续行进。

　　清清楚楚的感知到落在自己身后的目光。
　　赤裸裸的。
　　一动不动。

　　她不自觉地往潘主任身边躲了躲。
　　察觉她的动作，潘主任更大嗓门的叫了声况嘢：你又不老实了是不是？”
　　“主任。”况嘢说，“冤枉啊。”

　　“冤枉什冤枉！我看就你最不冤枉！给我安生点，别瞎乱瞄。早就通知了有讲演，你现在还在外面晃荡，等会就给我站着听，听明白了没有？！”
　　“是，是，是。”况嘢应的好。
　　眼神却没收敛半分。

　　沈溪柠浑身僵硬，一路走进博览厅。
　　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潘主任将她迎上了台：“这位就是今天来给我们做讲演的海大附中的沈溪柠同学，大家欢迎。”

　　台下配合地响起掌声。
　　况嘢也有模有样地冲着她，鼓了鼓掌。

　　眼神意味深长的。
　　沈溪柠避开视线。
　　听到一声轻笑。

　　她调整了下呼吸，走到演讲台，对着话筒：“大家好，我是沈溪柠。”
　　他在盯着她。

　　沈溪柠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开始放映PPT：“今天我们要介绍的第一个海洋生物是蝴蝶鱼，蝴蝶鱼是蝴蝶鱼科蝴蝶鱼属鱼类，又名蝶齿鱼……”
　　他在盯着她。

　　“分布于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的热带和暖温带海洋珊瑚礁海域……”
　　他在盯着她。

　　“这些是我们在科考活动中拍下的一些照片。”
　　他在盯着她。

　　沈溪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未被人这么一瞬不移的注视过，以那种难以形容的目光。
　　禁不住看过去一眼。
　　又忙不迭闪躲。

　　讲演一结束，她果断拒绝潘主任留下吃饭的邀约，谨慎地离开。
　　径直走出校门，没有丝毫停歇，往后看了看。
　　松了口气。
　　还好走得快。
　　没人跟上来。

　　再一转头。
　　一眼瞧见正双手环胸倚在树上的人抬起一只胳膊，缓慢而又戏谑地朝着她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