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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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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何睿担心谷蜜跟不上自己说话的速度,故意说得很慢,幽幽的,像是在诉述一个来自远方的往事,他时刻关注着谷蜜笔尖的流动,将眼神的落脚点控制的恰当其分。他在说了一长段之后,便主动停下来等待着。没想到,谷蜜手中的笔也随之停了下来,前后相差不过几秒钟,会客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李何睿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好像是在笑,继续说道:“过了年,我就去医院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去的那天早晨,轮到我送儿子去幼儿园,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把儿子也带去了医院。他那天很高兴,一点也不抗拒。他一点都不喜欢去医院,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会哭,闻到药水的味道也会哭,但是那天,他非常开心,连我都忘了我俩置身在医院里。直到幼儿园老师给他妈妈打电话,他妈妈又给我打电话,我这才反应过来。”
谷蜜的笔停住了,抬起头看着李何睿。
“我有家族遗传病,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些常规的老年病,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避免这些病痛,所以也带着他做了一整套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的心立马就淡定了,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慌张,就像是一滩死水。”
谷蜜的笔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点了一个点,算是个句号。
“但是我得到了良好的睡眠,之前一段时间总是睡不着,不到后半夜是不会有困意的,白天昏昏沉沉,我自己都觉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但是在我儿子的身体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不是那种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变化,而是我对我自己的感觉。真的,我变得无比清醒,就像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浑身清爽。”
谷蜜傻里傻气地应了一句话:“你儿子的身体很健康,所以你没有了顾虑,心情也就不一样了,对吧?”她看着李何睿的脸,给了他一个笑脸。
李何睿苦笑了一下,没说话。但谷蜜没有看到这番苦笑,低着头整理纸上的速记符号。
儿子的身体检查结果是他亲自去拿的。他赶了个大早,站在医院门口,像是一只拦路虎立在甬道的中央,认认真真地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个遍。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看过之后,李何睿小心地将那摞纸收好装进袋子里,紧紧地握在手里,想了想,又取出那张血型化验单,仔仔细细地折叠好,小心地揣进裤子口袋里,并用手在口袋外侧拍了拍,确保这结果是真的被装好了。
从医院出来,李何睿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下了班,开了车去家附近的蛋糕房取预定好的蛋糕,当天没有人过生日,只是单纯地因为儿子前两天说想吃蛋糕,他便上了心。李何睿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副驾驶座位上,立在车门前点燃了一支烟。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不会抽烟,但是那天却抽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感受到口腔与鼻腔的不自在,一连抽了两支——大部分时间都是“喂给”了右手食指和中指,任由那袅袅升起的烟雾在面庞缭绕。
天擦了黑,李何睿开着车在自家小区外绕了三圈,手机铃声每隔十五分钟响一次,未读信息一长串,他却驾着车直奔地下车库,在那里坐了好长时间。一支烟点燃、燃烧、熄灭,另一支烟继续循环刚才的步骤,但李何睿这次没有再将烟放于嘴边,只是由它灼热着,直到那包烟被清空,才决定沐着夜色回家。
蛋糕被扔在家门口的垃圾区里。他是带着气扔掉的,还故意去看那蛋糕是不是被扔变了形。临走前,又不死心的,向着它狠狠地踢了一脚。但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换作了笑意盈盈。儿子养成了早睡的好习惯,已然入睡多时。李何睿站在儿子房间门口,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将儿子的睡态看了个满眼。儿子抱着他的枕头喃喃自语:“爸爸,我想吃蛋糕。爸爸,我一定不会告诉妈妈。”
门被完全打开了,李何睿被吓了一跳,谷蜜也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望过来,才发现是唐叔。
三个人彼此相笑,毫无感情色彩。
唐叔是向谷蜜索取其它案子资料的,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但李何睿觉得时间很是漫长。他的头机械地转到左侧,从会客室的落地玻璃向外望去,看得见谷蜜正在翻找资料,站在一旁的唐叔正喋喋不休,话还没说完,又接起了手机。李何睿明白他们不是在讨论自己,却是心里不安。
唐叔手里拿着资料,向着会客室这边挥了挥手,李何睿赶忙起身点头回应。谷蜜再次回到会客室,手里重新端了两杯水。
“谢谢!谢谢!”李何睿记起第一杯水端过来的时候,自己没有说谢谢。
谷蜜坐下来,将笔帽打开,置于桌上,重新开始记录。
“孩子健健康康的,做父母的一定会心安。”
李何睿应道:“嗯,是这样的。但是那天之后,我就患了轻度抑郁症——是我自己从网上做心理测试得到的结论。老话儿说,闲人长指甲,懒人长头发。我就从我的头发和指甲的生长速度,确定时间过得真慢。经过我的反复思考,在一个周六,我带着儿子去游乐场玩儿,直到晚上才回家。”他记得清清楚楚,儿子趴在他的背上睡得很安稳,呼吸声在他耳边轻柔舒缓。妻子埋怨他带着孩子疯玩儿一整天,非得晚上才回来。看看墙上的表,果然已经过了十点。第二天,他早早地出了门,带着儿子的三根头发去到了另一个地方,忐忑不安地过了这段日子。最近,他得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谷蜜听懂了,一边记录一边说话,故意不去看李何睿,怕他尴尬。“所以你的心里又感到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话说出去又后悔了。谷蜜心里想,沉默是金。
李何睿接下去的话,谷蜜有些犹豫了,她停下手中的笔,只管聆听。
“自那以后,我只想离婚,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我把离婚想了一百遍。”
他突然捂着脸哭出了声,把谷蜜吓了一大跳,僵坐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递纸巾。
儿子从小对虾过敏,连虾味儿的零食都不敢碰。李何睿居然在拿到头发化验结果的当天,带着儿子去吃虾肉饺子。他承认自己是故意的,他故意给儿子的碗里塞满虾肉馅儿的饺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咀嚼饺子的嘴巴。一个吃得心满意足,一个看得心满意足。儿子的小手揩拭着嘴边的油水,李何睿小声嘟囔着:“儿子,你这不是能吃嘛!”
儿子很知趣,伸出右手小手指:“爸爸,我一定不和妈妈说。”
说不说的,也不重要了。当天晚上,儿子发起了高烧。李何睿头一次不闻不问,在妻子的唠叨声中决意装睡到底。妻子抱着儿子安抚着,抬起穿着拖鞋的脚在李何睿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李何睿偏要装着睡觉,毫不理睬。
门打开了,又关上了,妻子抱着儿子冲进浓郁的夜色中,李何睿睁开了眼睛,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呆看了一阵。他知道,妻子一定是愠怒着一张脸,嘴里嘟囔着难听的脏话,但她绝不会说出声儿来,因为那会毁了她的形象。
李何睿翻身起床,弓着背坐在床边。手机铃声一阵一阵地响起来,他感到无比厌烦,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将手机掷了出去,砸到墙上又落到了地上。他的眼神不错,看得见墙上新出现的小小凹坑,那是被手机的边角砸出来的碍眼的东西。
做这一行的另一种“乐趣”就是可以听到难以置信的故事。
谷蜜将记录本放于唐叔办公桌上时,不无感慨地说:“唉,这样的事也不是少见的了,当事人肯定是不好受的,但是他明知道小孩子是过敏体质,还要给小孩子吃过敏食物,这一点,我不能认同。”
唐叔回道:“别评判故事中的人,你只管去找有利于他的佐证,不要发表意见。”他伸了右手食指指着谷蜜,像是在施展魔法。谷蜜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唐叔,你不要总是担心我,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最好是这样!”唐叔放下了他的手。
谷蜜下班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将记录本装进了手提包里,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到电梯门口时,又折身回去,麻溜地将记录本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捧在手里颠了颠,决心将记录本重又放回进包里,提起手提包又要向外走时,转念一想,又从包里将笔记本取了出来。唐叔看见了,笑她三三两两的。谷蜜翻了翻眼皮,斜眼看着唐叔,犹豫不决地反问道:“唐叔,你说我需不需要拿回家去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