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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昭愿自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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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既然召她入宫而非她母亲,看来并不打算独断专行,拒婚尚有希望。
可仍需她……
魏云昭直了直身子,虽仍是跪着,气势却不减反增。
“臣女幼读《柏舟》,见共姜守节自誓'之死矢靡它',然《诗经》三百篇,竟未有女子自择之权。”
“永平三年,平阳公主自开幕府募兵三万,娘子关前白骨成山时,史官只记'公主善妒'。《贞观政要》残卷,公主府侍女后来成了第一任女刺史,可史书只记她为夫殉节。”
“班昭作《女诫》言'谦让恭敬',却不见其兄班固写《汉书》时,她曾提笔续写《天文志》。敢问皇后娘娘,那支笔可需男子掌心温度方能着墨?”
凤仪殿廊柱后偷听的侍女们各个噤若寒蝉,如此大逆不道,忤逆皇后,镇国公府家的大姑娘是疯了吗?!放着荣宠不要,偏要抗旨拒婚?
魏云昭却不在意,仍旧跪的笔直,言辞凿凿。
“皇后娘娘可知西凉为何立女君?”
她自问自答,“因其国中有谚:藤萝开得再艳,不及松柏半寸风骨!”
“皇后娘娘可知,平阳公主解甲那日,太宗赐的并非凤冠霞帔,而是镌着'同参造化'的龙泉剑?”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偌大的凤仪殿噤若寒蝉,此时的李星煜却突然挣脱侍女小跑进来。
“云昭姐姐教过我,九连环解得开,世间便没有困局!”
八岁的幼童声音清亮如碎玉,惊飞殿外栖息的青鸾。
皇后终于拍案而起,翡翠镯碰落了案上展开的《列女传》。
“你......放肆!”
魏云昭与她平视,额间红梅映着她眸中澄澈。
“臣女今日放肆,实乃困惑至极。皇后娘娘即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恳请娘娘为臣女解惑。”
“《白虎通义》云'夫为妻纲',可臣女见过武朝和亲公主的手札。她在匈奴生三子仍不忘译《楚辞》,临终前刻在毡帐的,是'魂兮归来哀江南'!”
寒风卷着碎雪扑灭半室烛火,魏云昭的声音在昏暗中愈发清越。
“皇后娘娘见过被剪翅的云雀吧?它们总爱啄食金笼嵌的宝石,世人笑其蠢笨,却不知那是鸟儿在啄自己的骨头!”
她突然掀开裙裾,露出小腿上陈年淤青。
“五岁那年,臣女因偷学骑射被罚跪祠堂。可就在那夜,臣女读懂了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原不是弃妇哀叹,而是女子觉醒的檄文!”
她突然扬手,指向太学方向,“此刻崇文馆三千学子中,可有女子身影?诸位诰命夫人华服上的缠枝纹,绣的究竟是并蒂莲,还是绞索结?”
凤仪殿一片死寂中,苏□□眉眼处被烛光晃得明明暗暗,看不出是怒是笑。
只闻听,“好一篇大逆不道之言!”
朝阳刺破云层,金芒如剑劈开殿内浮尘,将魏云昭纤薄的身影拓印在方才一并落地的《女诫》残卷上。
她跪时脊背绷得笔直,裙裾在青砖上铺展如白鹤敛翼,袖口银线绣的松针纹路正巧映着透窗而入的光斑。
??“当松柏成林时,谁还需要缠绕乔木的紫藤?”
尾音尚在梁柱间震颤,李星煜已迅速扑来。藕节似的手臂堪堪环住她半边肩膀,稚嫩的童声压过朝钟。
“云昭姐姐,我帮你养松柏!”
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笃定。
魏云昭心头微颤,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重生归来,本就是为了改写李星煜的命运。可如今,她将自己的命运也一并改了。
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如渊,却又似含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魏云昭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松针纹路。
“婚嫁之事……容后再议罢。”
素来温润的嗓音掺了沙砾,苏□□转身时,翟衣上的十二章纹在光瀑里明明灭灭,只道一句,“本宫乏了。”
“叨扰皇后娘娘,臣女告退。”
魏云昭叩首告退。
“孙儿扶皇奶奶入寝殿歇息!”
李星煜攥着苏□□左手摇晃,腕间银铃铛撞响禁步玉佩。
幼童发顶翘起的碎发随动作轻扫手腕,惹得那抹端肃神情终究化作春溪融冰。
“你个小猢狲呐……”
魏云昭起身时余光瞥见李星煜正拽着皇后的袖子撒娇,祖孙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竟莫名让她眼眶微热。
朱漆殿门缓缓闭合,她这才惊觉后背冷汗浸透中衣。??
她原以为皇后会震怒,会斥责她大逆不道,甚至将她下狱治罪。
可苏□□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这不合常理。
除非……
皇后从她开口便察觉她的心思,甚至默许了她的放肆!
魏云昭指尖微颤,心底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前世李星煜继位储君时,皇太后亲手为其玉带刻下的‘自立’二字。
当时朝野皆赞皇太后贤德,可如今想来,那两个字,分明是苏□□对李星煜最后的期许。
光阴磋磨掉她的零星棱角,要求她端方持重,敦厚贤德。却并未让她遗忘前半生风雨飘摇,刀光剑影。
她并不甘心一生被困在朱墙之内,不甘心天下女子皆如她一般,被礼教束缚,被规矩驯化,最终化作史书上寥寥几笔的‘贤后’、‘贞妇’。
那些锋芒只被她藏于后宫,埋入心底,做个辅佐明君的贤后。
前世李星煜的名正言顺,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对天下女子的期盼?
如此想来,方才我那些言辞凿凿,会否……用力太过?
魏云昭忽然明白,原来苏□□要借她之手她凿的窗,不是权力,而是自由。
她希望后辈子孙能真正自立,而非做一个被权臣摆布的傀儡。
而她魏云昭,竟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后棋盘上的一枚变数。
??“云昭姐姐!”
稚嫩呼唤惊碎满庭晨雾,将她拉回现实。
魏云昭转身望见李星煜提着袍角追来,杏黄缎面鞋踏过廊下未扫的夜合花瓣,忽然笑了。
既然命运已改,那便索性改得更彻底些!
她不会再让李星煜困锁朱墙,不会再让苏□□的遗憾重演,更不会再让自己……重蹈前世的覆辙。
松柏终将成林,而她,愿做第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