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第四十三章 破局(1) ...
-
夏祭大典,盛况空前。皇城的居民不得而知,为何皇上会有这样好的兴致,把一年中一个普通的节日祭典搞的如此隆重。但大家的心情是欢喜的,因为没有人会拒绝歌舞升平的欢庆场面。从皇宫直至祭典举行的庙宇,一路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一名手握长矛、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所有年轻的面孔生硬的板着,连眼神中也没有一丝愉悦。在道路两侧准备看热闹的百姓见了,无不有些畏惧,不自觉退开几步躲远一些。本应人头攒动的喧闹街道,倒显出一派肃穆之气。
辰时初刻,守在路边的百姓中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交头接耳互相传这话,最后把目光送向皇宫所在的方向。不一会儿,一行仪仗缓缓进入眼帘。胯着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一排排走过,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彩旗华盖,捧着各种金器和祭品的内侍、宫女,又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之后,才出现两辆华丽的马车。众人纷纷猜测到底哪一辆里坐着皇帝陛下,可被厚实的锦绣布匹围得密不透风的车厢,根本让人摸不到一丝头绪。见此情景,大家都有些失望,既然皇上发布皇榜说这次的祭典要与民同乐,不会静街,允许百姓围观甚至恩准那些身无官职却家世显赫的富户可以在庙宇外围助祭。为何还要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难不成天威不可冒犯,老百姓当真是没福气一睹天颜的。在众人的猜测声中,马车缓缓行驶到庙宇门口。
圣驾到!随着一声高呼,早早守候在那儿的一众朝官纷纷跪下。而被拦在禁卫军队列之外两侧的前来助祭的富户们,也都纷纷拜跪在地,口中山呼万岁万万岁。这样的场面,对于稳坐龙椅十几年的宣帝来说,再普通不过,可在其他人心中,却各有各的体会。半晌,带着回响的声音终于停下。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微微一动,两名宫女立刻上前,一人扶帘、一人抬起一只手臂停在半空。很快,一顶耀眼的凤冠露出来,穆太后伸手扶着宫女,一步步走下车。跪着的众人,有好奇的也只抬眼一瞄便垂下眼。对于太后娘娘会驾临,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朝官们都清楚,宣帝孝顺的名声,并非只是传说。等待中,早有内侍打起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一身绣金龙袍、头戴盘龙冠的宣帝,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脚踏到地面的一刻,众人都做好平身的准备了。只是手臂才撑直,又听几声微弱却清脆的金步摇响。
"众卿平身。"宣帝平淡的语气,藏着一丝刻意压抑的喜悦。
随着心中不断膨胀的疑惑,当所有人站直身子抬眼看去的时候,那一瞬没人眨眼。大家愣了片刻,忙向身边的人投去询问的目光,然而,所有人的神色出奇一致:惊讶!宣帝身侧立着一位锦绣罗裙的美人儿,可她的脸上拦着一道道屏障,让人无法确认容貌。依稀可见的,是从帽冠上垂下的那道珠帘后一缕冰冷漠然的目光。同样冷漠的还有穆太后扫过去的眼风。
迎候在大门处的朝臣们分左右按等级站好,最前面的便是灵王。眼见宣帝牵着美人儿的手拾步上了台阶,灵王拱手一揖,恭敬道:"臣,恭迎圣驾。祭典仪式已经准备妥当,等候皇上亲往主持。"
宣帝犀利的目光在那双隐藏在睫毛之后的黑洞上一扫,淡淡一笑道:"有劳皇兄费心操持。如此大的场面,安排的井然有序……很好,等祭典过后,朕一定要好好褒奖皇兄。"
灵王忙又低了些头,"臣只是尽己所能,不敢邀功。再说……穆太医也为祭典出力不少,皇上也要好好嘉奖他才是。"
"那是自然,"宣帝顺口接了一句,眼光在众位朝臣中转了一圈儿,略诧异道:"为何不见他?"
不等灵王回答,宣帝身后的一名内侍上前两步,凑到宣帝耳侧低语几句又退了回去。宣帝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恢复了平淡的笑容,带着几分亲切的责备道:"呵,朕这个小舅舅也真是的,祭典这样的大事也比不过他的医者之心啊。"
虽然周围没人听到内侍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穆赫非的去向,但没人敢多嘴。唯有穆太后接过话,替他辩白道:"皇上,非儿是太医,自然医病救人是首要之事。佛祖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自不会因此事苛责他的了。"
宣帝一扯嘴角,"母后说的是。"说着,看向身侧的美人儿,握着她的手稍稍紧了下。美人儿毫无反应,像尊泥塑似的杵在那儿。宣帝笑了笑,低声道:"一会儿祭典上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有意思的很,走吧。"便拉起她走进庙宇。
目送皇帝和太后先行过去,灵王刻意落下两步,停在跟随着宣帝的那名内侍身侧,似无意问道:"张玉,之前没听皇上提起要带哪位娘娘前来祭祀,不知这位是?"
张玉眼光在宣帝和美人儿的背影上一飘,微笑着回绝道:"王爷恕罪,奴才实在不知。这两天老奴忙着皇上出宫的事还忙不过来,哦,再者皇上亲口交代过,不许咱们多话议论。老奴不敢抗旨。"
灵王被噎得一愣,强装笑脸跟了上去。只是他越看越发觉,那位美人儿的身形气场非常熟悉。
-----------
在庙宇前殿,先由穆太后为神佛进过香,一行人来到正殿之前的一处二层祭台之上,由宣帝行祭天大礼。此刻,祭典才算正式开始,一时间矜旗飘荡、鼓乐齐鸣。宣帝踩着乐曲声走上祭台,在正中的一只明黄色蒲团前站定。一名守候在那儿的祭礼官赶忙从祭案上拿起三根香燃好递过去。宣帝接过香,转身朝向正北方拜了三拜,又将香递还给祭礼官。祭礼官把香在祭案上的香炉中插好,又拿起一支明皇卷轴递给宣帝。宣帝接过卷轴缓缓展开,目光往台下一扫,不经意跟灵王四处探寻的目光撞了正着。两人对视了仅仅一秒,灵王垂下眼去,脸上写满恭敬。宣帝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卷轴之上写着祭天的祷词,朗诵完毕,祭礼官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跪拜"。宣帝单手把卷轴一握,另只手一撩袍子,跪在蒲团之上。皇上下跪,众人无不跟从,一时间庙宇内外,除去站岗的禁卫军,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四拜之后便是献爵,宣帝拿起面前矮几上托盘中摆着的三只酒杯中的一只,举而望天,口中念了一回便以酒浇地。如此两遍,祭过天和地,最后一杯便是敬先祖。
"第三杯,敬与玄夏国历代君主,"宣帝举起酒樽,朗声道:"祈求先祖保佑,玄夏国运昌隆、国泰民安……"
"不好啦!"一声高呼从庙宇前殿传来。只听哐啷啷铠甲碰撞声一路传来,所有跪着的人都是一愣,忙扭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禁卫军神色慌张的握着一杆长枪冲了过来,站在围绕祭台而跪的朝官外,气喘吁吁道:"皇、皇上,不、不好了!造反了!"话音落处,祭台下响起一阵低呼声,有人惊讶、有人狐疑、有人平静,还有人却是躁动中带着兴奋。
"来人啊,护驾!"张玉最先喊了一嗓子,尖细的声音刺耳的很。守护祭台的禁卫军呼啦上前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跪在那儿的朝官们或害怕或着急,都想站起身,可眼见宣帝仍旧跪在蒲团之上丝毫未动,又不敢擅自挪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离祭台最近处的灵王忽然站直身子,鹤立鸡群般昂首看向祭台之上宣帝的背影,目光如炬。
宣帝似乎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注视,微微一蹙眉,手上的动作却继续着,把酒洒在地上,稳稳放下酒杯在托盘中,又整了整衣袖,才撩袍起身。他看了眼满脸莫名惊讶的祭礼官,嘴角一扬,问道:"奠酒已毕,祭礼是不是完成了?"
呃……祭礼官一时反应不过来,看了看站在下面的灵王,又看看宣帝。
宣帝一笑,转身看向还跪在祭台下的朝官们,但众人之前那一个挺立的身影确实让他无法忽视,稍稍叹了口气,温和道:"祭典已经完成,不如王兄随朕一同回宫吧,朕备下了宴席,咱们兄弟一处好好畅饮一番。"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谁也没料到宣帝居然没有发难灵王不敬之罪,反而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的邀请他喝酒。然而灵王的反应更加出乎意料,他只一动不动的站着,不错眼珠的盯着高高在上的宣帝,眼神坚如磐石、有如利爪,似要生生撕扯掉上面的人。
对视片刻,宣帝沉了口气,眉心微拧,"王兄这般决绝,当真一点不念兄弟之情了么?"
哼!灵王终于开了口,一改往日温和面容,阴沉而冷酷道:"兄弟之情?!呵,你心中当真念着我们兄弟手足之情吗?!从你登上皇位坐上那张龙椅开始,什么兄弟之情、什么手足之义,早已被你遗弃践踏了!武离显,若你还念着一点兄弟之情,那么我今日请你在祭台之上,面对天下人、面对列祖列宗、指天对地,向一个人忏悔你曾经犯下的罪恶。你不择手段偷来的东西,现在是时候还给它的主人了!"
一语毕,众人吓傻了,张口无声。百人在场,竟会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集中在灵王身上,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有人不停的揉着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在梦中。然而眼前的情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庙宇之外隐隐传来呐喊声和兵器碰撞声。兵变?!朝官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懂,国安民富之时,哪个无脑之人会萌发造反这种诛九族之罪的念头。又有哪个好日子过腻歪的将军会帮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甚至毫无意义的造反,难道只是灵王闲来无事的闹剧?
呵呵……宣帝低沉的笑声打断众人猜想,"往事已矣,很多事已不复当年模样,又何必执着?这许多年来,你我君安臣乐、兄弟情深,我竟不知王兄心中压抑着如此重的戾气。其实这么做,只能伤人伤己,你为何一定要出此下策呢。只要你肯,我会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我想任何事我们兄弟都可以平心静气的解决,王兄。"最后一叫,意味深长。
灵王静静的听完,阴沉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剑已出鞘,锋芒立现。你以为这是场随时可以叫停的游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说着,手臂一举,缓缓侧身指向前殿方向。众人的目光顺着他指尖看去,只见一群手执明晃晃大刀的兵士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年轻将军,正是青峰。
"禀王爷!"青峰抱拳高喊道:"吉达将军已经带兵围住皇城四门,一切尽在掌握,请王爷安心。"
话音落处,守护着祭台的禁卫军霎时齐刷刷把矛头直指青峰,严阵以待。那些兵士毫无惧色,各个紧握钢刀,摆出一道半弧形包围圈。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虽然同是一朝之兵,却各为其主。眼尖的人发现,禁卫军手臂处系着红带,而灵王的兵士手臂处系着靛蓝色带子。见此情景,朝官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谁也没料到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就这样发生了,可这样的结果似乎来的太容易了些。大家都清楚吉达是手握重兵、负责戍卫皇城的大将,除了皇上,能驱使他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久在朝野经过政治熏染,早有人猜出吉达背后的主谋另有其人。有了这个认识,大家开始在心里默默做起准备,假如到了不得已之时,站好队是保命首要条件。
各样心思翻转中,众人没注意,随着兵士前来的,还有另外两拨人。
------------
"武离显!"灵王眼睛盯着祭台之上的宣帝,底气十足一声断喝,朗声道:"你敢不敢见见这个人?!"手指向青峰。众人纳闷,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两名兵士架着一个人站在那儿。那人一身布衣,好像佝偻着身子,所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宣帝目光一跳,微微阖了下眼睛又睁开,坚定道:"既然来了,便要见的。王兄当真非要如此不可么?你这么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他想要的?"
"废话少说,"灵王一声冷哼,朝青峰使个眼色。青峰会意,让两名兵士松开手,自己亲自领着哑叔一步步走向祭台。朝官们从一旁看去,瞧见走来的居然是一位形状骇人的残疾,有不解、有好奇、有猜测,然而答案,恐怕是所有人想不到的。
"是你……"宣帝口中喃喃念着,竟踱步下了祭台,一步步迎向青峰身侧的人。张玉紧张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眼见两人隔得只剩五六步远,忙低喊了一声以示提醒:"皇上,小心啊……"听到这一声,宣帝才忽的止住脚步,对面的青峰也停住,慢慢松开拉着哑叔的手。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曾经的兄弟,今日的仇人,这样的场面,并非人人有勇气面对。宣帝的目光徘徊在哑叔伤痕累累的脸上、身上,眼波流转间,像在哀叹又像在嘲笑。哑叔低着头,那只好眼不停眨着,不时翻起眼皮瞄一眼跟前的人,像无奈又像惧怕。
这样的沉默让人焦急,灵王两步站到哑叔身边,拉住他手腕,扬声道:"大哥,你抬眼看看,你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个当年抢了你的皇位、这许多年一直想置你于死地的人!"什么?!朝官们爆发一阵骚动,纷纷扭头仔细打量起哑叔。只见他脸上爬满疤痕,连眼睛都瞎了一只,根本瞧不出原本的模样,更不要说猜测他的身份。但能被灵王称呼为"大哥"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前太子殿下,似乎再无其他可能。
宣帝却异常平静,"王兄多日操劳,是累的在说胡话么。咱们的大哥,已经死了。"
"死了?!"灵王一声冷哼,"是啊,你巴不得他早已死了,这样才好高枕无忧、永无后患。不过可惜啊,苍天有眼,你以为不惜谋害亲兄长夺来的江山,你一定坐得稳吗?!"
呵……宣帝唇角微微一扯,似嘲笑道:"朕的江山有多稳,天下人有目共睹。老天确实有眼,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处心积虑也抢不到手;有些东西是你的,任凭什么人也抢不去。这许多年来,王兄虽然不涉朝政不问世事,但幼时也读过圣贤书,难道不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只知道,失去的东西就一定要夺回来。"灵王狠毒的盯着宣帝,"你以为我为何把自己投闲置散?就是为了寻找大哥下落。我一直相信,他才是真命天子,绝不可能死在那些阴险小人之手。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大哥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要执迷不悟?!"说着扯住哑叔手臂一扬,用那只黢黑弯曲的手指向宣帝胸口道:"大哥!今日就让他偿还你失去的一切!"
话音落处,青峰放开嗓子喝了一声,随即蓝带士兵跟着齐喝一声,手中长矛笔直端在身前,随时准备冲锋。那些禁卫军却丝毫声响没有,只听唰一声后,所有长枪竖在胸前。目光纠结处,杀气翻腾;矛头相对处,一场血战一触即发。被困在原地的朝官们又惊又怕,大家心中清楚的很,且不论外面情况如何,眼前双方势均力敌,若是真的开打,后果必将惨烈不堪。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位之争一辈子赶上一次足够了。几位经历过前朝的老臣互相递过眼色,一致把目光落在秦丞相身上。
秦丞相略一运气,扬手喊了声"且慢",上前两步站到包围圈内,朝宣帝恭敬施过一礼,转身面向灵王,义正严辞道:"王爷,乘继大统之事岂可儿戏。当年太子失踪是事实,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即位以来以国家大事为重,北安孛罗南和南尧,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王爷以为随便找来一个人便可自称当日之太子?简直荒谬!何况此人还是个不成人形的残废!"
灵王冷冷扫了秦丞相一眼,又看回宣帝道:"是不是大哥,他心里最清楚。武离显,你有没有胆量当着众人的面跟他对质?!"
"王兄,"宣帝似无奈叹了口气,"朕心里确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是何人。只怕你还被蒙在鼓里啊,王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灵王一瞬冷笑,随即喝道:"何须多言!今日不为大哥讨还公道我绝不收手。"
"既如此……也罢,"宣帝的目光在哑叔身上徘徊片刻,低沉而肯定道:"王兄朕告诉你,此人,不是你我的大哥武离央。"
仿佛早料到有此一说,灵王胸有成竹一笑,给青峰递了下眼色。青峰会意,从铠甲后抽出一本青皮册子举起,大声道:"众位请看,这本是玄夏八十九年,福清县的县志。上面清楚记载了那一年发生过的事……"接下来,一段当年的血腥故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开面纱。
偌大祭台,一片压抑的凝重。这件事或传闻或事实,早在众人心中留下痕迹,只不过今日,再一次被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绝大多数人,已经从心底认同哑叔"前朝太子"的身份,因为他们相信,灵王处心积虑十几年,不会随便领出一个人来充数。就算充数,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残废。
------------
疑问,在每个人心中疯长,但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信也好,不信也好,只看你想把赌注下在哪一边。在青峰讲述了曲家遇害和后来武离央被景大鹏所救直至景家也遇害,前前后后所有关于哑叔的事被公之于众。然而,灵王的肯定和宣帝的坚决否认,似乎事态一时陷于僵局。庙宇外越传越近的厮杀声,搅动着不安的情绪,紧紧逼迫着事情必须尽快有一个了结。
"杀孽太重,你自然没胆承认,"灵王哼道:"不过幸好,我还有证人,可以让你今日输的明白。带人!"一声令下,从蓝带士兵中走出两个人,正是祝金禾搀扶着手拄拐杖的郑伯恩。见到这位前朝丞相,众人惊讶之余才想起,竟然不见他儿子郑彦的影子。
郑伯恩虽然年老,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目光在人群中缓缓转了一圈,别有深意的盯了秦丞相一眼,最终看住宣帝道:"咳咳,皇上,请恕老臣不敬之罪。活到这一把年纪了,每每想起往事竟是越发心慌。自从曲兄一家死后,我烧了十多年的香,可越烧越自责、越烧越不安。他们本不该死,而景大鹏一家死的更加冤枉。至于太子殿下的事,老臣想,先皇一定不忍心见他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若不把此事说明,老臣没脸于九泉之下见先帝和老友。皇上,这件事压在老臣胸中久已,今天能说出来,死也死得心安了。但此事只是老臣一人所想所为,与家人无干,请皇上开恩放他们一条生路。"一语毕,众人心思翻转,不禁暗暗揣度郑伯恩这番话中深意。一个一生沉浮在权利场的人,此刻他吐露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包含着更多一层的意思。
灵王听的眉头渐渐收紧,斜睨了郑伯恩一眼,开口想说什么,略一犹豫还是闭上,把眼光转向祝金禾。刚刚郑伯恩一番话,其实众人早已对青峰所说的事没有了任何怀疑。祝金禾清楚这一点,也不再叙述陈年往事,而是把后来打探到的军队内有关于曲家和太子的传闻说了出来。自然,其中少不了穆赫章与曲曦的事。
听到此处,灵王呵呵一笑,打断道:"人算不如天算,要不是穆赫章在,恐怕这曲家最后一点血脉也要被你斩杀殆尽了。"
"那是他做梦!"一个清脆高亢的声音冲进耳中。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曲曦独自一人从郑伯恩身后走出来。见她神色凛然,双眼冷若冰霜,死死盯住宣帝,紧咬银牙含恨道:"武离显,当初你杀我全家,今天我就叫你为我死去的家人偿命!"
宣帝眼底无波,只微一蹙眉,叹道:"曲曦,你想要曲家的公道,朕可以给你。但你若想借题发挥,搅动天下大乱,那朕决不答应!"
"笑话!"曲曦双眉一立,斥道:"给我公道?怎么给?!你是要刎颈自裁以谢天下吗?!"
宣帝摇了摇头,缓缓道:"朕说过,从未下令要杀曲家或者景家任何人,包括我大哥。"
曲曦当然不信,轻蔑一哼,"敢做不敢当,也配当皇帝……"
"贱女闭嘴!"冷不丁一声怒喝传来,众人正觉这威严肃穆的声音耳熟,就见穆太后扶着一人的手臂步履稳健的走来。神色冷静自若的仿佛是在众臣朝拜的大殿之上,而非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之时。而她旁边的那人,正是跟随宣帝同车而来的美人儿。对于她的身份,所有人好奇到无以复加。然而没有给大家琢磨的机会,穆太后继续开口道:"一个下贱女人所生的贱丕子,谁给你的脸面来此处撒野?!一国之君,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在这里责问议论。哀家不想贬低曲家的家教,只是曲迎山竟然老眼昏花到让你父亲收了那样一个下九流的女人做妾,当真是有辱家风。可不,今日你就跳出来丢人现眼了。可惜了哀家当年一片苦心,终究让你抓到机会下手。哎,说到底你们倒真是天注定的一对儿,一样卑贱,一样一辈子活在别人鄙视的目光中,一样不顾廉耻做得出叛军叛国的事。"话里连敲带打,把穆赫章也贬损到一无是处。所有人都捏了把汗,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虽然穆赫章暂且未露面,但十有八九已是反了。这样毫不留情面的刺激他,不知太后娘娘有几成把握可以控制场面。
曲曦的暴烈性子,越听越气,双眼几欲喷火,点着豆蔻的手指指向穆太后尖声怒喝道:"你这个老妖婆给我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娘!我娘出身再低微也比你高贵一千倍一万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中那些丑事!你儿子当年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小王爷,是谁帮他抢到这张龙椅的?是你!囚禁太子的人是你!杀了夏昭后的也是你!还有,前任大将军为什么要倒戈你们母子?你问问这些人,有几个不知道?!"
话音落处,一阵尴尬的沉默。众人心里清楚,当年关于穆太后与前任大将军有私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曲曦的指控正是一个不可能被证实的事实,因为宣帝登基后,第一个离开朝堂的正是前任大将军。尽管背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这个狠手还是得下,毕竟皇位安稳和太后清誉要紧。真正的知情者选择低头不语,宣帝同样无法开口替母亲辩解,但他双颊渐渐紧绷,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呵呵,"穆太后竟然神色轻松的笑了笑,"难得你从哪里听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龌龊流言。可你说的好说得对!"如此一句,众人微怔。听她继续道:"不管曾经何事,都是哀家一人做下,与皇帝没有丝毫干系。今日你们要来讨债是吗?那尽管冲着哀家来,想怎样哀家都奉陪到底。"
"你?!"
"太后娘娘,"灵王闪了曲曦一眼,抢过话头,了然道:"你做便等于他做。你们母子连心,难道你想说这十几年来也是你替他在做这个皇帝?国家大事并非由他决断,倒是你这个太后的主意?!"穆太后脸色微变,灵王扯出微笑,顺了口气继续道:"太后想承担这份责任,我们喜不自胜,反正是你们母子一同做下的肮脏事,那就一同好好忏悔。大哥……"他看向身边的哑叔,语气中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亲切道:"这么多年了,你所受的苦,我会让他们加倍还给你……"说着手缓缓举起。
“够了!"穆太后身侧一直默默而立的美人儿突然开口,语气寒若二月的春风,"灵王的戏演的这么好,真让人大开眼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