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河》夜安巴黎

2、来客与白鹿

　　暖橙色的日影斜照，浸染了回家的旅人。
　　孟羽河今天破天荒的能在规定的时间点下班，骑着破二八大杠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往畜牧站去。路过县里唯一的车站，听了两句乘客带南方口音的拗口普通话，便继续往前，结果蒙地被拦住了路。
　　“小孟医生！小孟医生！帮个忙帮个忙！”车站的工作人员李大爷老当益壮一把拉住后座，指了指旁边那个娃娃脸背包客，“这娃子说他住的三平公寓那，那不正好在畜牧所旁边嘛。”
　　“我…”
　　“孟医生心好啊，刚好给他带过去，不然他今晚估计都找不到地得流落街头了。”李大爷又来一张“好人卡”拍在肩上，其中包含的沉重“爱意”孟羽河着实有点承受不起，趔趄了下，站稳一抬头看到那个175左右的娃娃脸背包客棉袄一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不知为何，有点惊悚。
　　孟羽河抬手想表达拒绝，被自来熟的背包客双手握住热情地上下晃动，“哎哟喂，我就知道出来遇到的还是好人多啊，真麻烦您了，感谢感谢。”说着也不等李大爷招呼直接坐上后座。大爷再那么腰马合一地一推，自行车的车轮就骨碌碌往前走。
　　【随便吧，再拒绝也没意义。】
　　孟医生只好当起人力车夫，费力蹬轮子。背后的背包客一路话不带停地问这问那，“哎医生，您是治什么科的啊？您这刘海跟门帘子似的，连眼睛都看不着，能看得清路吗？您医院是哪啊，我有空给您送个锦旗去，就写‘乐于助人’怎么样，流程我懂拿着整个医院晃一遍，保准您今年能升职加薪。”
　　终于，孟羽河的心理出现了对世界的一丝波澜，那波澜下面浮现出来两个字：
　　聒噪。
　　“就这条巷走进去，第一个路口转弯就能看到了。”留下一句指路的话后，骑车走人毫不留恋，完全不管身后挥手告别的人还喊着：孟医生有空我找你玩啊。
　　玩什么玩，很熟吗？
　　孟羽河把畜牧站的牌子翻到“关门”一面，检查了一遍一楼门窗都锁好了，才放心去二楼。二楼是他住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单间，一床一冰箱一个卫生间和小阳台，所有东西连着一楼都是畜牧站配置的。这工作还是当初他老师托人给他寻的，说是编制月薪4k包住，交五险一金，就是地方太偏没人想要，畜牧站的老兽医又确实到了不得不退休的年龄，他要是想要，直接人过去就行。
　　两层的老旧小平房，门前还有一小片院子老兽医种了棵梨树，夏天能在院子乘凉，秋天能收获一树梨子，那辆二八大杠也是老兽医留下的，出诊方便。就是偏远得需要转三趟车才能到市中心。不过这也没事，若非必要，他通常都不会出县城，空闲时间就窝在这一亩三分地做自己的事。
　　“咔嚓。”二楼的灯亮了，昏黄挤满了房间。
　　孟羽河打开橱柜，乱塞乱堆的一盒盒泡面满满当当挤压空间，艰难地只能从颜色上辨认口味，不过男人不在乎吃什么，随便拿了一盒就关上了。
　　热水壶此时正好烧开，水蒸气从壶口争先恐后地涌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把手，把它拿起来倒出热水泡面。这屋甚至没有书桌，就只有一个小折叠桌方便用时放在床脚。高大的男人就直接坐在地板上，长手长脚的显得更逼仄，但人家分毫不觉不舒服，就着窗外的虫鸣开吃。

　　“这人看起来太普通了吧，这阵子兄弟们加班加点找的重要人物，就这？我还以为是哪个隐藏boss。”
　　通过梨树上的乌鸦传来的视觉共享，几百米外的三平公寓四楼房内，一个穿着潮流、顶着个锡纸烫的小年轻给这几天的观察下了评语。“会不会是信息部搞错了，这兽医没灵力也没异能，唯一一点就是治牛，难道他还能是牛魔王转世不成？哎福福，你倒是说句话啊福福，你都不搭话，我快无聊死了都。”
　　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铺了满床的“孟羽河”调查资料的人头也不抬地回了句：“要是早知道老叶让你来跟我出任务，我下飞机的时候就直接买张票飞去西省换他过来。”娃娃脸男生一直轻松的神情在看到“父系”一行变严肃，上面写着：杭城孟家。
　　手中迷你的茭杯习惯的转了转。
　　“别别别，我可是求了很久才跟叶哥求了这次任务的，再说了我这几天辛辛苦苦地又是牛又是鸟的，您就让我继续跟着嘛，我保证听话。”柯小青三指向天花板，义正言辞地发誓这次一定按组织要求办事。
　　娃娃脸没理他，闭眼在脑海里翻找了下杭城孟家的相关信息以及近几年的事件，却发现杭城孟家家主孟守成近些年身边只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并未有其他私生子女的消息。只有多年前过世的原配，当时似乎是有留下一个孩子，被草草记上几笔就没了下落，甚至生死不明。这是他接手“黑曜”前的资料，“黑曜”的混乱一代才过去3年，沉疴难去，很多隐患埋在还没触发的细枝微末里，等待一个引爆点。
　　茭杯被猛地攥紧，发出木头挤压的“嘎吱”声音。
　　趴在窗头的柯小青看着重点人物关灯睡觉了，也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揩去眼角的生理泪水，问还挑灯夜战资料的郑钦福：“医生都歇了，要不咱们也歇了吧。明天才有精神继续跟踪啊。”
　　“你先歇着吧。”低头看资料的人头也没抬。柯小青耸耸肩，直接合衣躺下了，他可是连续几天站岗坚持到现在，异能用到极致，睡眠严重不足，得趁着大佬来了好好补觉。
　　郑钦福拿起眼前孟医生的资料，视线落在前兽医站驻点医生——万鹏这个名字上。

　　三平公寓的客房灯都熄灭了，只余看大门的前台值班小妹打着哈欠开黑，祈求今晚没有一个客人作妖找事。不远处小小的兽医站陷入黑暗里。
　　孟羽河又做梦了。
　　这次他回到了3岁妈妈去世，遗体被送去孟家族地入葬的时候。小男孩穿着板正的西装，茫然地看着女人终于不被病痛困扰的消瘦脸庞逐渐被棺椁掩盖，埋入深不可见的泥土里。周围来来去去的西装裤和裙摆，令他陌生。
　　最后一抔黄土撒下，无论舍不舍得的都已埋进地底。隐约已经知道不能再见到妈妈，小孟羽河瘪瘪嘴，小手抓皱了笔挺的西装布，回头张望想寻找父亲的身影，却看见一个戴着礼帽的阿姨扑在父亲怀里笑，父亲揽着她低头说话，没分半点注意力在这边。
　　小孩气鼓鼓地转身拨开人群，没多想就往墓地的树林边界跑去，穿过边界一路跑进深处。不知道跑了多久，脸上都挂了彩，膝盖也在刚才摔了一跤磕破了，在疼痛和疲倦席卷中再次想起母亲，瞬间委屈地蜷缩在溪流旁。
　　太阳悄悄往西走，溪流另一侧的几座山上，山顶浓稠的雾气攀爬而下，弥漫的速度如同剧烈爆炸产生的烟雾，气势汹汹地漫延开，直到溪流上才堪堪停止。
　　画面就以如此奇怪的分割感按下了暂停键：厚重的雾气以溪流为界限占据了另一侧，安安静静地盘踞，似是也不想打扰在悲痛中的小孩。但人类还未意识到雾气的奇怪，颤抖的肩膀显示他现在还在自己的世界中。
　　有铃铛声在此时穿过雾气传来，一声又一声，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像与另一侧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雾纱。
　　突然，
　　它停下来了。
　　“咦？这有点奇怪，满瓜，你有没有觉得？”
　　雾的里面有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他好像对这片雾感到好奇，正对着他的伙伴询问。
　　“嗯嗯。”
　　“很好，驼鹿超人，开始探索奇怪迷雾！满瓜，现在任命你为本超人的先锋，随本超人一起破解奇怪的迷雾！冲啊！！！”一声空灵的鹿鸣伴随着孩童兴奋的叫喊声响起，仿佛刺破了雾气的阻隔来到了另一个时空。清脆有力的蹄声踏碎平静的水面，迸溅无数水珠，在阳光下，破碎的无数镜面折射出一只两米高的白鹿从雾后冲出的画面，水润油光的皮毛，巨大的鹿角，年轻的驼鹿王在光芒中越过溪面直达岸边，缓冲了几步止住身形，注意到环境的变换，驼鹿侧头用角轻轻蹭了蹭背上的小主人，提醒他注意。
　　巨大的鹿角后一个小鹿角冒了出来，晃了晃，努力往上抻了抻，又小角下出现毛茸茸的皮毛，再往下是一张胖墩墩的却又好看得像小天使的脸，而那正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竟然还是灰色的。忽然，他看到了河边蜷缩着的奇怪物体。
　　“满瓜，那边是什么？怪物？僵尸？奇行种？！！！”通透的灰色眼眸越说越亮，跃跃欲试想要下去再靠近看看。
　　名为“满瓜”的白色驼鹿在观察到前面物体是没有危险的普通人类小孩后，也不阻止小主人了，乖顺地跪坐下让背上的人下来，走到一旁啃新鲜的植物。天知道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绿植，这个没见过，哦，这个也没见过，呜噫～好吃！！！
　　身着鹿皮衣，头戴鹿角帽的小孩从鹿上下来，握紧了腰间的骨刀一步步逼近他定义的“奇行种”，屏住呼吸，小心潜伏在灌木丛里观察。
　　“？是个小孩？”看清观察对象的“真实面目”，男孩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落。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一个人在森林里？他家的大人呢？
　　身后的满瓜边啃叶子边翻白眼：是谁三岁就叛逆地瞒着爹妈骑着它翻了两座山说要去看看世界的，它不说。
　　“小孩，你怎么就在这？”
　　小孟羽河抬头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的男孩，身上裹着的像是哪种皮毛，穿搭得像那个山里出来的野人，头顶的小鹿角帽倒是吸引了几分他的注意。
　　“哥哥，你是谁呀？是山里的人吗？”小孟羽河委婉地问这个小哥哥，毕竟妈妈说过不能说话太直接，那样不礼貌。这个小哥哥一看就比较拮据，不能戳人家痛脚。
　　“山里？是山里人。”大兴岭也算山里。小哥哥暗自点头。
　　换了个叶子吃的满瓜：他是说你是不是野人。唉，小主人怎么蠢蠢的。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迷路了？你爸妈呢？”小哥哥自来熟地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肉乎乎红嘟嘟的脸蛋贴到眼前，让小孟羽河屏住了呼吸。
　　那双通透得像阴天下冰川颜色的灰眸，清晰的倒映着自己的脸，越注视着就越被其中冰裂的细碎光芒吸引，好像有什么奇怪的魔力想探寻其深处。
　　但深处有什么？
　　迷失在灰色冰川中的眼睛被忽然挤压的脸颊肉推挤成缝，灰眸一下子在眼前放大几倍，其中光芒更甚了，冰凌凌的碎光闪动着。
　　“你的眼睛！好像小鹿的眼哎！满瓜满瓜，你看，这小孩的眼睛太好看了！”小哥哥兴奋得捧着孟羽河的脸，对着这双大又圆、漆黑明亮还自带浓密全包眼线的小鹿眼陷入狂热痴迷状态。“太好看了，你的眼睛太美了！像我祖母送给我的墨玉，”小嘴巴啦啦的彩虹屁一个个砸得小孟羽河飘飘然，脸颊都飘起了红，“不，你的眼睛比墨玉还好看，村里的小鹿都没有比你更美的眼睛！”
　　“真想收藏起来每天看哎——”
　　满瓜一嘴叼住小主人的后衣领往上提溜起来，左右晃晃让他清醒点：你这个爱鹿狂魔请停止你的危险想法，这是人类。
　　“满瓜你放开我放开我，清醒了清醒了，我这就送他回去行了吧。”
　　鹿嘴瞬间一松，猝不及防被摔了个屁股墩的男孩无所谓地拍拍屁股起身，直接双手伸到还茫然不知的小孟羽河腋下，把人直接架起来掂了掂，3岁的小屁孩轻得像风筝，比刚出生的小鹿都轻。小孟羽河直到被抱起来趴在小哥哥的怀里才回过神，穿着小皮鞋的短腿摇晃着，肉肉的小下巴靠在哥哥肩上，脸颊肉贴着对方的脖颈，靠得近声音听着更奶了。
　　“哥哥，你要带宝宝去哪？”
　　“带你回家呀，你爸妈在哪你知道吗？”
　　小孟羽河嘟着嘴，说话的热气喷在小哥哥脖子上让人痒的缩了缩，“妈妈说她要睡觉，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让宝宝乖乖的不要哭，不要太想她，可是，可是宝宝怎么会不想妈妈呢？宝宝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宝宝要非常非常想她，她的灵魂才会一直活着，就像coco一样。”滚烫的液体浸湿了皮毛衣，“宝宝想让爸爸也一起想她的，可是爸爸一直在跟其他姨姨说话，没看到宝宝，宝宝不想喜欢他了。”
　　还没接触大人世界的大孩子也不知道弟弟口中的父亲的行为代表什么？但是脖子边滚烫的泪水让他不禁抱紧这个有着小鹿眼的男孩，学着祖母小时候照顾他的方式，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背部，直到那瘦小的肩膀不再颤抖。
　　“想骑鹿吗？咱们骑驼鹿回去！”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骑驼鹿这个安慰法子能让小孩子转移注意力，于是小哥哥在看到男孩又一次茫然后直接把他放到满瓜高大的背上。
　　“鹿鹿，”小人乖巧板正地坐着，小心翼翼伸出手摸摸满瓜油润光滑的皮毛，“哇～”，摸摸巨大的鹿角，“哇～”
　　年轻的白色驼鹿矜持高傲地仰起头，忍不住又炫了一下它空灵美妙的叫声。
　　“哇塞！！”
　　满瓜对这个小捧哏很满意。
　　繁茂的森林深处，一鹿两小孩的组合尤显怪异。那个穿着小西装的小不点倚在裹着某种动物皮毛的大孩子怀里，小皮鞋和雪地靴随着驼鹿的行走同步晃动。林中的灌木和藤蔓有时茂密得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只剩半截的鹿角在绿叶的海洋中穿行，伴随着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哥哥八岁，宝宝三岁半，我们差了，一，二，三，四，五，五岁！”细嫩的小短手伸出五个胖乎乎的手指，还伴随着亮晶晶，写满“夸我夸我”弹幕的小鹿眼攻击。小孩哥捂着被可爱狙击到的心脏，颤抖着手将小孩短短的食指掰弯，“错了，是四岁半。”
　　“为什莫似四睡半？半似什莫意思？似宝宝没长满时间吗？”本来还说话伶俐的小奶音因为算错急得口齿不清，忍得大点的孩子大笑起来，身下的鹿也叫了几声像在发笑。小孩气得脸鼓鼓的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但是因为生气着急舌头也没捋顺，听不清半点。
　　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很快两人一鹿就走到了森林入口。此时天光仍亮堂，好似刚才的一切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不远处的墓地上送行的人还未离去，也未发现族长的孩子走失过一段时间。
　　驼鹿身形太显眼，还没到森林边缘便停下。只余大孩子抱着小孟羽河送到最靠近墓地的一颗树木后边才放下。小孩一被放下就紧紧拽住哥哥的衣角，眼里都是不舍却也懂事地知道彼此都要回家去，粉嫩的嘴唇瘪了又嘟起，肉肉的脸颊充气又泄气，聪明的小朋友想到了他可以预订行程呀。
　　“哥哥，你明天还会来找宝宝吗？来嘛，球球你了～”摇晃着手里的衣角，小孟羽河仍觉不够，电视剧里的阿姨这时候会干嘛？
　　猛地熊抱住小哥哥的大腿，上目线攻击，biubiubiu——
　　一顿操作猛如虎，但对于爱鹿狂魔，这个小鹿眼的攻击力还是可以的。
　　“我明天还来放牧，你就在这入口等我好不好，这次别走到林子里面了。”
　　“嗯嗯，宝宝一定会等你的。拉勾勾，约定了就不许变卦哦！”
　　“嗯！”

　　可是后来小孩在入口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那只白色的巨鹿以及拥有灰色眼眸的人，哭闹跑过来又等了那么久让身体过累当天就发起了热，忘了许多事，也包括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