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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昔年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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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再醒来时,已经是整整三天后了。他醒来后沉默了很久,不发一言。他的双膝在精心调配的药膏养护下已经能够恢复行走了,他额头上初时血肉淋漓的伤疤也已经结痂了,一切都好像能回到最初的模样,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可小春知道,有一个人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春也不知道自己静坐在那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有的时候,小春忽然想起他与李无邪相遇的那个雨夜,他刚刚想起他与她曾对饮对酌,相谈相伴,可下一瞬记忆便猛地跳转到李无邪殒命而他无能为力的那一幕......更有的时候,两者开始糅杂不清,雨水冲刷着血水,上一刻他们还说着桂花酿,下一刻便是诀别。
他好像把自己困住了,他把自己永远地困在回忆里,美好都沦为逝水而痛苦长存,他把回忆削成一柄又一柄锋利无比的利箭,他张弓、搭箭、离弦,自虐般将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射穿,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心防击溃,似乎只有在这样永无尽头的痛苦里,他才能得到一点点不是麻木的实感。
人们劝慰小春,呕心沥血地劝着小春,可那都无济于事。他什么也不想听,他甚至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萨仁抱着遗孤李凤君,走到小春身边。
小春凝滞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瞬,他努力地将自己眼前的幻觉驱散,最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在萨仁怀中熟睡的孩子。
“这是她的孩子......”萨仁看着小春憔悴不堪的面容,她湿润着眼眶,偏过头去长叹一声,“无邪给她起了名字,叫作李凤君,你看看她吧......”
“她的孩子......”小春声音嘶哑地呢喃着,他凝望着凤君,一瞬也不敢错开,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想碰碰凤君的脸,可他又怕把自己的病气过给这个孩子,他只能蜷缩了下指尖,拘谨地摩挲着掌心,收回了手,“凤君......凤君......”
“她是不是也在想她的母亲,要不然......”小春看着凤君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突然间哽咽几不成声,“要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流下这么伤心的泪呢......”
“凤君,凤君......你是不是也在想她?你是不是也在害怕?”两滴眼泪同时落下,一滴从小春濒尽干涸的眼角溢出,一滴滑过凤君童稚的脸颊,小春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痛苦与离愁,他终于从萨仁手中接过了凤君,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要用自己所有的仅剩生命,来守护这个孩子不再落泪,“别怕,别怕......凤君,你不要怕......”
他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别怕”,可他自己已然泣不成声。萨仁强压下自己喉间的哽咽,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笺和一枚海棠项圈,她同时取下了自己背负的配剑见春山,她将这些遗物全都交给了小春。
“无邪说,她希望凤君能够由你来抚养。她还给你留下了一封信,和她的配剑。她一直都很珍惜这柄配剑,她说,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赠给她的,她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会知道要将它交给谁。”萨仁苦笑一声,“而今,物归原主。”
“至于这枚海棠项圈......”萨仁没有说完,而小春怔怔地抬起手来,轻抚过海棠微微褪色的花瓣:“这是我赠给她的发簪上的海棠......”
“是。”萨仁点了点头,她垂下眼眸,柔而珍重地为凤君戴上这枚项圈,“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我思来想去,索性将制了一枚玉项圈,将海棠镶了上去。凤君日日佩戴着它,就像她的母亲从不曾离开她一样。”
小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语句。萨仁最后看了看小春,她终究还是万分不忍:“还有......无邪也让我告诉你——”
“此一去阴阳相隔,山水千里,别君再不复还,还望你万自珍重。”
小春闭上干涸酸涩的双眼,他明白萨仁的意思,也明白李无邪的良苦用心,他轻轻点点了头:“多谢......”
......
两日后。
蒙古乌恩其之乱已平,摄政王小春携昭华公主梓棺,起驾回京。
这天春阳明媚,东风四起,正是春盛时节。小春怀抱着凤君,立于李无邪梓棺之旁,与众人告别。
其实在来蒙古之前,小春已然命人重修了长乐宫。一切陈腐的事物都被修缮一新,恍若玉殿金堂,小春还亲自命人移栽了一株垂丝海棠在长乐宫中,他想等李无邪再回到故地时,她一定会喜欢这满树漫漫海棠。可惜天意难测,如今与小春一同归去的只有这偌大而冰冷的的棺木,甚至这棺木中也空空荡荡,里面唯二放置着的,只有一枚断裂的银簪,和李无邪最钟爱的配剑见春山。
她早已在蒙古的神山之上长眠,留给小春的,不过是这仅剩的寥落衣冠冢而已。
时候不早了,该是出发的时间了。前方的仪官高声唱礼,开道而前,小春最后回首望了一眼草木葱茏的神山之巅,而后终于紧紧抱着凤君,转身向前。
他渐行渐远,裴还与谢清之只能在原地驻足,注视着小春的身影越来越渺茫不可望见。
“我记得他当年来到凉州卫时,是纵马而来......而今世事沧桑,如今却是负棺而去......”小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可裴还仍紧紧盯着小春离去的方向,目光悲伤而落寞,“造化弄人,天命未免太薄他......”
谢清之没有回答,他只是寥落无比地垂下眼眸。
他一直希望小春能够真正地展颜欢笑,可这个愿望,他好像越来越力所不及。
“公主为大义而去,捐身以止两族战衅,纪念她的最好方法,便是继承她的遗志,守护两族和平。”沈嵋敛去了眼中的伤悲,她知道眼下绝不是该一蹶不振的时候,“公主生前曾说,欲致太平世,诸君共勉矣。如今两族仍有许多隔阂悬而未决,还望诸位早日振作,戮力同心。”
萨仁点了点头道:“无邪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见蒙汉两族共生共融,万世和平共致繁荣,这亦是我的心愿。我蒙古自当以最大之诚意,缔结两族世代之邦交。”
“萨满所言,乃苍生之福。”裴还向萨仁拱手致意,在场之人目光纷纷交汇,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某种相同的东西——
那是对和平无比虔诚的期许。
五月艳阳见证了这一幕的诺言,也许这冥冥之中的承诺,也许真的会成为一个起点——
和平盛世的起点。
......
小春回到京师已有十几日了。这十几日里,他如常治理政事,一边照顾凤君。
所有宫人都看不出任何异常,在他们眼里,这位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生杀大权的摄政王,仍如往日一般的威严,连偷看一眼都是亵渎。
唯一不同的只有这个名叫凤君的孩子。她那样小,却很活泼。凤君好像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的情感,所以她特别喜欢小春,每当小春抱起她时,她都会眨着那双玻璃珠子似的乌亮眼睛,对着小春“咯咯”轻笑。小春也很怜爱这个孩子,所以他总是尽可能地陪着凤君,哪怕小春在批阅奏折,他也会把凤君放在身边的摇篮里,或者直接抱在怀里。
所以能够进出摄政王宫室的宫人们经常能够看见这样的画面:这位王爷一手持朱笔批阅家国大事,落笔间断定荣辱生死,而他的怀里却静静睡着一个懵懂的稚子,那孩子在睡梦中,尚还用小手攥着小春的一缕黑发。
这日,小春将将处理完要事回来,他甫一踏入殿中,便听见了凤君开怀的笑声。笑声入耳,小春微皱的眉心也不禁舒展开了,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最温柔的笑颜,缓步走到凤君的摇篮前,静静看着凤君伸手够着宫人手里的海棠花。
“王爷千岁......”宫人一见小春,赶忙跪下行礼,小春道:“凤君爱玩,你继续陪着凤君玩吧。”
“是。”宫人也着实喜欢这个可爱的孩子,她不停地摇晃着手里的海棠花,海棠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拂过凤君的脸颊,凤君似乎是觉得有些痒,她笑得便更高兴了些。
“王爷,公主好像很喜欢海棠花呢。”宫人欣喜地看着凤君的笑颜,一时话也多了些,“正好近日海棠花最盛,要是再下一场雨,恐怕宫中的海棠花也都要落尽了......”
小春闻言怔了一瞬,他背在身后的手蜷缩了起来,喃喃道:“是吗......我都忘了,原来已经快要到海棠花落的时节了......”
小春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望向殿外。金乌西沉,半壁余晖,已是黄昏时分。小春凝视着那温暖却又寂寥的光辉,那遍地海浪般的金光好像忽然间惊起涛浪,倏忽之间漫过了小春的胸腔,他莫名地有种冲动,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向殿外走去。
“王爷?”宫人不解,可小春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留下一句照顾好公主,便彻底转身而去,奔向殿外。
一扇又一扇宫门次第而开,没有人敢阻拦这位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小春一路畅通无阻,直出宫外。黄昏时分,市井中喧嚣的人群淹没了小春。有的小贩收起摊铺,与妻儿笑闹归家;有三五成群的孩子蹦着跳着,依依不舍地彼此告别,相约明日散学后还要一起玩耍;有各自低头不敢相视的青年男女并肩而行,人约黄昏后,总是两厢羞涩却也情意缠绵。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处,每个人身边都有知心之人的陪伴,他们好像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唯有小春不知道,他静静地站在人群里,任凭斜阳为他镀上一层落寞的余烬。
他到底要去哪儿呢?他还能去哪里呢?小春怔怔地想着,在那一刻,他手足无措极了。有一瞬间,他尊崇无比的影子好像与幼时的小春相重叠,这么多年了,他得到了这么多,又失去了这么多,可到头来他却还是孑然独立,茫然寂寂,不知归处。
人群涌动着,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人人纷纷笑着往那里赶去。小春也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走,既然他也不知道该向哪里走,那不如索性随波逐流一回。
于是小春信步走去,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原来那丝竹之声是从一座青石桥上发出的。月上柳梢头,恰巧这桥又是京师著名的“月老桥”,青年男女最喜在此同求姻缘长久,恩爱不疑。加之如今又是春日,那月老桥旁一株百年桃花树,如今已灼灼其华,盛大之姿几如云霞漫天,故桥上游人众多,乐声不断。
小春站在桥下,他忽然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这座青石桥,看着这繁花漫天,他的嘴角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来过的,那年元宵灯节,他和一个人来过这里。那时桃花已落,可桃树上红锦如许,满树心愿。那时......那时他们就在这座桥上,看过漫天火树银花,万盏明灯照彻长夜......
时过境迁,故地重游,小春扶着桥边栏杆,才不至于踉跄。他就这样倚栏而立,再次迈步踏上了这座青石桥。
一步一步,都像是他与她来时的路。当时他们就在这里,李无邪在桥头遥望着漫天孔明灯,而小春就在李无邪身旁看着她。当时李无邪眼中的光芒、她嘴角的微笑,还有那漫漫夜风,小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都记得那样清楚,一切好像都好像发生在昨日,一切都清晰得好像近在咫尺......
小春怔怔地向上走,忽而一滴水泽落在了小春的眼睫上。小春微微仰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而来的细雨正如丝而落。游人们惊呼出声,他们笑着佯作羞恼地撑起伞来,或以袖遮雨:“下雨啦——天公也妒情深喽——”
一声声欢笑掠过小春的耳边,小春也不自觉地笑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衣袖,却不是为自己遮雨,而是挡在了他的身边,像是要为什么人遮风蔽雨。可雨水如丝缕落下,落在了小春的额间,微凉的触觉使小春蓦地回过神来,他怔怔地偏头望去,这才发现——
他的身边,早已没有人在了。
抬起的手,一点一点僵硬地落下,小春静静伫立雨中,垂下眼眸。可迷茫的视野里,一片绣着海棠的衣袖却忽然从小春眼前掠过,小春蓦地一惊,他恍惚间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不远处的人群中,似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负手而立。她笑望着小春,明亮的双眸弯成两汪月牙,而后高举起手来,向小春招了招手。
“小春!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灯的,快跟上来呀!”
水泽漫过眼眶溢出,月光与灯火的映照下,小春面上一道泪痕依稀可见。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他穿过汹涌的人群,辟开一条通往故人的小径,他用尽所有努力伸出手来,试图轻拉住故人的衣袖,将她留在人间——
“真真......”小春哽咽着呼唤道,“真真!”
“哗啦——”夜风流转,就在小春的指尖要触碰上李无邪衣角的那一刹那,那片绣着海棠纹饰的衣角却又如风般荡开。小春攥紧了手,却没有抓住一分一毫,眼前的人好像也乘风而去,倏忽之间又出现在不远的前方。
在小春眼里,李无邪就站在人群里,回头笑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跟上来。
小春踉跄着向前奔去,他拼命地想要留住她,哪怕只是再多看她一眼,可每当他还差分毫就要碰上李无邪的衣袖时,她又忽地随风而去。小春满头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可他仅仅是在发足狂奔,实际上到头来,他的手中仍然一无所有。
“真真,等等我......”小春的泪落在风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只是追寻着李无邪而去,“等等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留我一个人......”
可李无邪好像听不见,她的身影又消失在前方,小春看着面前阻隔着自己的门扉,他分不清这是哪里,他只能信手撞开——
“吱呀——”门扉轻响,小春抬眼望去,只见李无邪就含笑站在自己前方!
小春笑了,无比开怀地笑了,他满心以为是故人重逢,他囫囵擦干面上的眼泪,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李无邪奔去——
他伸手啊,用尽力气向前伸手,他怕晚了分毫就留不住她了,他连指尖都紧绷着、痉挛着。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他就要拉住李无邪的衣袖——
“呼——”风起。
“啪嗒。”声响。
面前的人一瞬间随风淡去,小春扑了个空,他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怔怔地低下头来,直到这时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手中握住的从不是李无邪的衣袖,而只不过是一朵雨打而落的海棠花罢了。
海棠花......
小春缓缓抬起头来,向前方看去——
千枝万朵,海棠漫漫,雨打风吹落。
长夜之中,那满树海棠几乎泛着柔和的明光,它们最后的芳华绽放于枝头,却又落于风中雨中。斜侵的风雨裹挟着无数落花,拂过小春的身侧,小春凝望着这株繁茂无比的海棠花树,他的嘴角忽而露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他怎么会不认得,他怎么会忘记......
雨夜相逢,斜晖堂中,海棠树下,因缘早定——
“本宫女掐指一算,你是不是想家啦?”
“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伤心。”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喝酒、喝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嘿嘿,你可有福啦!这可是本宫女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宫外陈家巷子买来的绝世桂花酿!”
“这坛酒埋在广阔的土地里,酒中的桂花生长在没有边际的天空下,可不是好吗。”
他与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相逢,他与她就是在这里一起许下第一个诺言——
“小春,我还剩一坛酒。我们将它埋起来吧,等到很多年后,我们再一起饮它,怎么样?”
“好。”
“那就埋在这里,斜晖堂。”
小春明白了,他终于知道李无邪为什么要指引他来到这里。他与她还有一个未竟之诺,当年雨夜中埋下的那壶桂花酿,早已在岁月的流转中成为陈酿,美酒如此,不宜辜负。
小春哭了,却又笑了,他走到海棠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拨开土壤。
一抔又一抔土壤被掘开,像是尘封的岁月枷锁一点又一点被解开。小春好像从来没有忘记,他很快便找到了当年那壶桂花酿。
它静静地沉睡在海棠树下,避开所有爱恨离别,深藏多年,酒香却更见醇厚。小春微微掸去双手的泥泞,他想起开酒封,可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试了三次,直到第三次他才得以揭开这陈年一诺——
一般的甜香馥韵,只不过在岁月的沉淀之下,多了几分醇厚与辛辣的气息。像是呛人鼻酸的泪,又像是这经年种种无可奈何。小春停滞了一瞬动作,而后抬头猛饮一口。
酒液在咽喉间流窜,激起一片辛辣的灼热。“咳、咳......”小春饮得太快,他不由得咳嗽几声,可咳完了,他却又仰头猛饮。
一口接着一口,就像是一滴泪紧接着另一滴泪。从那陈年的桂花酿中,小春尝出了往昔所有回忆的味道——相逢、相伴是一瞬的甜,愁怨是刺喉的辛辣,而那不可胜数的离别却是漫长的苦......所有味道夹杂在一起,像是露、像是泪、像是血,可到了最后,却只剩下覆在舌苔上久久不散的涩......
小春害怕这样什么味道都没有、却仍如影随形的涩,他只能不停地仰头饮酒,以那些浓烈的味道来不断地冲刷这惨淡的结尾。酒液顺流而下,他的面容、他的咽喉、他的胸腔也随之越来越红,小春醉了,终于醉了,他幸好醉了,也只有在酩酊大醉的时候,他才有勇气拿出李无邪留给他的那封信来看一看,否则,他根本连翻开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封被贴身收藏已久的信笺终于被打开,小春朦胧着醉眼,他颤抖着目光,借着月光去看那令他肝肠寸断的字迹——
“见信如晤:
小春,当你看到这封书信时,我或许已完成了我想做的事,但那也意味着,我们可能不会再相见了。诀别啊......这是一件太深重的事。我有很多的不舍想同你说,可真到落笔之时,我却又觉得知己如你我,心意相知,不必多言。我顿笔良久,不知如何备述我此刻心境。忽然间,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场元宵灯节。
小春,你还记得吗?那年我见过明灯万盏,如光河悬浮九天,我见过莲花河灯承载思念,与银汉相接。我也见到了一个人,他提笔良久,我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说:‘我希望一个人,年年岁岁如此时此刻。’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我偷偷看见了,你写的是:‘年年天真,岁岁无邪。’那年元宵灯节,我见过了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灯辉,和比明月还要无瑕的真心,得见胜景如此,有一知己在旁,此生又有何遗憾?
可若真要说遗憾,我想唯一的一点遗憾便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当年元宵灯节我许下的愿望是什么。我一直有些羞于启齿,而今却遗憾没有早些告诉你。不过还好,我还有时间将它写下。
君望我平安,我亦望君如是。小春,你一路走来多少风刀霜剑,我从来不敢细想,我怕我上一瞬还同你说笑,下一瞬便哽咽落泪。但那一天,那是我所见过的你最高兴、最轻松、最无忧愁的一天,那一天秋风凛冽,但我却看到了春风漫卷,无数枝繁花在你身后盛开。那时我便想,你一直在追寻春天,可你本身便已胜过千万个盛大春日。
我望你再无忧愁,永绽笑颜,我望风霜再不能近你身侧,我望暖阳常伴君身,来时霜雪多歧路,平芜尽处见春山,我愿——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小春,前路漫漫,莫忧莫愁莫惧离别,我坚信离别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见。
谨付寸心,书不尽言。此去一别,望君,万自珍重。
真真,李无邪。”
阅信至此,泣不成声。
月光如练,凝成一条素白的长河向远方流去,光阴似水,随月光匆匆而逝。寂静的夜风里,小春泪打素笺,声声哽咽。到最后,他的耳边只剩下一阵悠扬的箫声同风而起,伴他静坐于这漫长黑夜。
......
不远处的钟楼上,十九满目悲戚地眺望着小春的身影,他将那支萧抵于唇侧,吹响一曲融于夜风的长歌。
“啪嗒。”身后似有脚步轻响,十九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上钟楼,十九有些惊愕地道:“陛下......”
登上钟楼的李央微微颔首,他缓步走到十九的身边,和十九一起遥遥望着同一个人。
“和我讲一讲先生的故事吧。”李央的目光微微颤抖着,似是不忍,“我想知道他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十九沉默了很久、很久,面对李央的问题,他根本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又该说什么呢?是说小春在楚府中遭受的非人折磨,还是他少年时的命途多舛?是说他遇见恩人却亲眼见恩人满门斩首而死,还是说他入宫以来诸般以命相搏?是说他珍视的故友纷纷离他而去,还是说他真心所待之人在他怀中血流殆尽、他视为至亲之人在他眼前受万箭穿心?
太多的离愁苦恨,十九真的不知从何说起。他双唇张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合上。往复多次,十九才终于哆嗦着唇角,轻声道:“他一路走来,有太多的苦,太多的难......权力、富贵、荣华皆紧握在手,可他真正爱的人却又纷纷与他形同陌路、生死相隔。有的时候,我倒希望死的是我,留下他爱的那个人,至少还可以在此时陪一陪他,也好过孤身一人,尝尽这世间寥落......”
“而今他孤身一人,肝肠寸断,我却也帮不了他什么。”十九摩挲着手中的萧,他再次抬手将萧抵近唇侧,“我也只剩下这一曲箫音,但愿能宽慰他一分一毫,也算我之万幸。”
十九叹息一声,叹尽他满怀惆怅。他再次吹响手中长箫,奏响箫音寄予夜风。
时光交错,十九忽然想起多年前万仙堂中的一个雪夜,那年他与小春初相识,他们正是因一曲箫音相结缘。
而今光阴不复返,所幸长箫仍在手,便以一曲箫声慰故人。
夜风漫卷,回音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