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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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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王殿。
“王后,你歇一歇吧。”多兰奉上一盏茶水,递到了李无邪的手边,“您刚刚生产完,正是需要好生休养的时候,怎么这种时候还在写信呢?您瞧您,想了大半晌,眼睛都熬红了。”
李无邪摇了摇头,她只抬手揉了揉眉心,便继续提笔沉思:“没有时间了,多兰,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您在说什么呀,王后......”一阵惶然席卷了多兰,多兰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她只觉得无端的心慌。
“没什么。”李无邪吐出心中最后一分犹豫,她毅然决然地落笔,完成了面前的三封书信。
墨迹尚未干透,四月春风过境穿堂,微微吹动起书信一角。字迹浮动,大致扫去,便可知这三封书信分别寄予何人——
第一封,致萨仁。第二封,致小春。
第三封,致她将将出世的孩子,李凤君。
李无邪伸出手来,她虚拂过信上字句——
“只有除去始作俑者,才能暂时平息战争的火种......”
“......或许只有一个身兼大齐与蒙古血脉的人,才能开创一个真正的和平盛世。”
山穷水尽疑无路,刹那间柳暗花明,李无邪心意已决。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也并无全然把握。可若她所作所为,能给这看似无解的死局带来分毫转圜余地,那也算功成万幸。
只是要对不起一些她万般在意的人......她的故友、知己,还有她的孩子。她决心要走上这条道路,从此以后,她就要与故人的命运分道扬镳......
她不舍得。
可也必须舍得。
李无邪强压下心中离愁,她吞咽下满腔酸涩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她再也不敢去看那三封信了,她飞快地将它们折叠好,郑重无比地交予多兰。
“多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李无邪定定地望着多兰,多兰点了点头道:“王后吩咐便是。”
李无邪将书信置于多兰掌心,她握紧了多兰的手,好像她交付给多兰的不仅仅是那三封轻飘飘的书信,而是比山还要高、比潭水还要深沉的重担:“将这三封信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来日你若遇见萨仁萨满,你便将这三封信交给她,她知道要将剩余的书信交给谁。”
“多兰,拜托了。”
多兰望着李无邪的眼睛,她察觉到那双眼睛是湿润的。这湿润并不是因为悲伤,相反是因为坦然。就像是一个凡人,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前的命运的道路,她看见了自己的结局,却不畏惧,而是无比坦然而从容地奔赴终点。
多兰哽咽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落寞的念头略过心间,多兰想,这或许是她们能够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了......
“好。”多兰郑重地点着头,她许下自己永不改变的诺言,“我答应王后,我会用自己的一切乃至性命,来保护这三封书信。我会让它们各得其所的,请您相信。”
“我相信你。”李无邪笑了,她抬手为多兰拭去泪水,“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多兰,你还记得你曾经的心愿吗?你最喜欢不一样的风景,你说自己终有一天要走遍蒙古的每一寸土地,而后再去四方游历,你说你要将天下每一处美景都用画笔记下,让它们永垂不朽。你还记得吗多兰?”
“我记得,直到现在,这个愿望也没有改变......”多兰流泪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只能垂下眼眸,泣不成声。
“会实现的,多兰,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李无邪笑道,她笑得坚定无比,“这其实也是我的心愿,但我没有时间了。带着我的愿望一起,去看遍和平而繁荣的山河万里吧,多兰。”
命运的谶语悄然显现,可多兰不甘。她握紧了李无邪的手,想让她留下来,可恰在此时,紧闭的王殿殿门轰然而启——
“轰隆!!!”
铁甲冰冷的铜锈气息,裹挟着风沙中蔓延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队蒙古士兵披甲持刀,闯入殿内:“王后,可汗请您到战场一叙。”
李无邪闭上双眼,她知道是时候了。她敛去了眼中最后一分彷徨与懦弱,当她再睁开眼时,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决然。
李无邪缓缓转身,直面那些锋芒毕露的蒙古士兵,她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容我更衣。”
“不必,可汗请您即刻动身。”蒙古士兵说着“请”,可他们却又逼上前来,显然是要劫持李无邪而去。
“放肆!”多兰夺步上前,拦在李无邪身前,疾言厉色地斥责道,“先可汗在时,你们何敢对王后如此无礼?!而今先可汗魂归长生天,正眼睁睁看着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又何敢放肆至此?!是你们无礼无义,还是说你们连先可汗与长生天都不敬,枉为我蒙古儿郎?!”
此言一出,正要逼上前来的蒙古士兵微微一顿,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那便请王后速速更衣,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时间可不等人!”
李无邪微微颔首,示意知道,她与多兰移步内室,做着最后的准备。
蒙古的衣裙褪下,李无邪换了一身旧衣,最能让她觉得熟悉与心安的海棠纹旧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包裹着李无邪,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透过旧衣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转眼,一回头,便是家园。
可惜那只不过是幻觉,摆在李无邪面前的不是归途,而是一条不归之路。
李无邪抚平了衣衫上每一寸褶皱,她事无巨细地理好了衣衫,而后缓缓一撩衣摆,东向顿首而拜。
这一拜,拜故国千里无缘归去,故园心,东风里。
心事终了,李无邪三拜叩首,缓缓起身。
她终于拿出了自己一直藏于袖中的海棠发簪,她颤抖着手,轻轻抚过海棠的每一寸花瓣。一滴眼泪轰然而落,落在海棠花蕊中心,一声脆响应声而起,李无邪亲手将这朵永不凋谢的海棠从簪头摘下——
“啪嗒。”
“王后!”多兰压低了声音惊道,“你要做什么?”
李无邪没有说话,她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多兰——
锋利的簪头抵上微微起伏的血肉,李无邪紧咬牙关,狠下心来向前一推!
银簪入骨,血绽海棠!!!
簪头刺开血肉开道,细长而扁平的簪身霎时间没入手臂不见,几滴鲜血霎时间从伤口涌出,但很快涌流的鲜血都被银簪堵在血肉之中,不得逃逸。
剧烈的疼痛霎时间席卷了李无邪,满额冷汗如注,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但即便是承受这样非人的痛苦,她依旧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声音,被压抑着的呻吟与嚎啕扭曲成锋锐的铜片,李无邪将它们生生咽下,割出一喉淋漓悲壮的血来。
“王后......”多兰彻底震惊在原地,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只有这样,银簪才不会被发现。只有这样,李无邪才能携带着唯一尖锐的事物走到乌恩其的身边。只有这样,她才能做成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她毅然决然走向了那条最痛苦、最艰难的道路,她毅然决然走向永别。
多兰没有再说什么了,她只是轻柔地捧起李无邪的手臂,她用自己的眼泪为李无邪冲刷去点滴血痕。
袖口被再次整理好,除了那朵海棠花更加鲜艳几分之外,没有人能看出任何异常。
“谢谢你,多兰。”李无邪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着笑道,“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多兰点了点头,她扶持着李无邪向外走去。她们目视前方,向那些甲胄之士走去——
“王后,我祝愿你......”
“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多兰用只有李无邪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
“还要请王后戴上这个。”蒙古士兵见李无邪终于更换好了衣衫,他们忙递上一副锁链,用以束缚李无邪的双手,“王命难违,还请王后见谅。”
他们说着便要上前来,为李无邪戴上锁链,可多兰先一步上前接过了锁链,对蒙古士兵道:“男女有别,让我来为王后佩戴锁链吧。”
蒙古士兵颔首同意,多兰捧着那副锁链站在了李无邪面前,她的身影微微挡住了士兵的目光,所以士兵们瞧得并不真切。
他们也没有仔细去瞧,因为他们觉得李无邪无甚威胁,甚至连这副锁链,也不过是乌恩其太过多疑。
“咔哒。”似有一声轻响,像是锁链彻底锁紧。多兰转过身来,直视着士兵道:“戴好了,你们带王后走吧。”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后见谅。”蒙古士兵逼上前来,他们将李无邪围在中央,“请”李无邪去往战场。
李无邪手束锁链,屹立原地,她最后一次转头,望向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多兰,再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再让我看看凤君......”
多兰泪流满面,她不顾一切地向摇篮跑去,抱起了正睁着眼睛,十分好奇的孩子,她紧紧抱着这位小公主,隔着士兵的阻碍,将公主尽可能地递到李无邪的身前:“公主、公主,你再看一眼你的阿母,你要好好记得她......”
最后一分泪水在眼眶中转圜,李无邪轻抚着凤君的面容,她终于还是落泪了。
那朵海棠被轻轻放在凤君的胸膛上,李无邪缓缓俯下身来,在凤君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一朵海棠,一个离别的吻,这是李无邪唯二留给凤君的东西。
士兵们再也等待不了了,他们挟持着李无邪而去。多兰只能紧紧抱着公主,跌坐原地,看着李无邪一去不回。
很多年后,凤君回忆起这场离别,她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唯一还有印象的,便是那个无比温柔而又温暖的吻。这个吻中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当凤君觉得疲倦之时,她只要回忆起这个吻,她便能想起,原来曾经有一个人,是那样爱着自己。
因为爱,她无所畏惧。
很多年后沧海桑田,凤君会在很多个寂寂的夜中,翻开那封母亲留给自己的书信,她会无数次看到那些颤抖的字迹,也会无数次从那深重的爱意里获得不断前行的勇气——
“我的孩子,很抱歉在你出世三日之后,阿母便离开了你。阿母想要告诉你的是,我之所以选择离开你,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想要保护你。我希望我的凤君可以在一个和平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地长大,这个世界中不会再有战火和杀戮,没有人会再因为无缘无故的仇恨而牺牲,没有人会为了不明不白的执着而亡,异族的人们会在同一方天地中共生共融。”
“而你,我的凤君,介时你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凡日月所照之地皆可往,法纲不忌之事皆可为,你不会被逼无奈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你只会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人——”
“凤君,天地远阔,人间值得一来。阿母望你平安喜乐,万事遂意。”
“再见,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