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劫》行啸

5、第 5 章

　　谢人间不知道他宿在第几间房，但绝不该是这第一间。

　　应流扬僵着身体慢腾腾转过去，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这么早……”

　　他今日起得晚，没去练剑，谢人间便上来寻他，却撞见这般情景。

　　应流扬脖子全是红痕，蜿蜒交错，一路隐进流云道袍里。

　　又是在这样的烟花之地……

　　谢人间一眼便知他昨晚做了什么荒唐事！

　　“这里面住的是谁？是你昨天说的溶溶吗？”

　　“……”

　　应流扬不敢回话。

　　“你们昨晚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意外。”应流扬声音越来越小，脑袋心虚地垂了下去。

　　无形中承认了他昨夜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

　　谢人间当时就变了脸色，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住应流扬，目光锐利如剑反复扫视了几遭，最后定格在他颈侧青紫的痕迹上。

　　他唇角掀起一个嘲弄的弧度，怒极反笑：“言袭总说你不够稳重不配做无埃剑宗的继承人，我一直觉得他言之过重，今日一看，倒觉得他说得对！”

　　应流扬蓦然抬头。

　　谢人间冷声逼问：“意外？大家在这都没出意外，怎么就你出了？你是第一天出来除魔吗？”

　　谢人间向来恣意洒脱，少见他如此刻薄，字字如刀。应流扬不知他为何如此震怒，但也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确实是意外，你千万别和爷爷说。”

　　这事要被应天行知道，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谢人间冷笑：“无埃剑宗和风息山庄又不一样，你做什么都行。”

　　“……别这样说。”应流扬知道他在说反话。

　　谢人间又尖刻地问：“软烟阁一夜千金，你给钱了吗？”

　　应流扬小声道：“……给了，我把钱和香囊，还有身上值钱的都留给他了，如果不够的话……能不能……”

　　“我不借钱给嫖客。”谢人间冷冰冰打断他的话，“不够的话，你就把无埃令也给他好了！”

　　无埃令是无埃剑宗宗主才有的东西，也是凭借此令，应流扬才认祖归宗。

　　“不是，我们没有……”应流扬脸上露出一点心虚的神情，“只是探入他的灵府为他驱……”

　　谢人间听见灵府二字，便再也听不下去，当即冷笑一声，拂袖离去了。

　　……

　　其实在应流扬出去的那一刻，楼容川已经醒了。

　　门外谢人间与应流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再一看床上这些应流扬留下来的财物，楼容川气得几乎要把身下的床震碎。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什么人了？

　　楼容川猛地翻身起床，欲提剑杀人，刚直起身，喉中腥甜倒灌上来，硬是喷了一口血在被褥之上，染红了应流扬留下来的纯金香囊和半纸书信。

　　软白的缎子上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在鬼楼是人人敬畏的少主，人人皆惧他喜怒无常，又敬他天赋卓绝，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楼容川恨恨擦去唇角的血，染血的指尖拿起床上的信，一目十行看下去，眼底越来越冷。

　　怪不得应流扬敢说让他入无埃剑宗的话。

　　真是名门正派里出的好修士啊。

　　可笑至极！

　　***

　　回去的路上谢人间一直冷着脸，独自御剑在最前。

　　应流扬跟在后方，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雪白的毛领，衬着流云道袍，倒是少了那份修士的出尘，多了几分俗世的华贵。

　　应流扬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直至御剑远离身后的其他弟子，应流扬才低声解释道：“昨晚……可能是喝了点酒，确实不太清醒，我不是弄坏了他的门吗？所以买了一壶酒去找他赔罪。”

　　谢人间睨他一眼。

　　“结果那个门锁坏了，我觉得不太安全，给他把门修好了。”

　　谢人间听了抱着手臂，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

　　应流扬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后我发现溶溶他好像中了毒，应是之前的蛟毒，你也知道，蛟这种妖邪……”

　　蛟主妄欲，否则亦不会出现在烟花之地吸人精气了。

　　“我不想听。”谢人间一脸冷漠，“他又不是修炼者，他忍不住，你也忍不住了？”

　　“我……”应流扬一时语塞。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做了这样荒唐事了？

　　清净诀还捏在手里，被灌了两口血就不清醒了。

　　血……

　　对啊，是血的问题！

　　应流扬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我把他的血咽下去了，血里有蛟毒。”

　　谢人间眸光更厉，“你为何会咽他的血？”

　　“……”应流扬说不出话。

　　“也是意外？”

　　“我们亲了……”说到这里，应流扬又没什么底气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撞上去亲的，所以嘴里都破了，就有血……”

　　谢人间脸上越来越冷，听到最后，脸色更是难看。

　　应流扬还想解释，可谢人间却催动灵力，脚下的空相剑疾驰如风，一瞬便消失在应流扬视线里了。

　　应流扬正欲去追，却听见身后遥遥有人呼喊：“少宗主，慢一点儿！我们跟不上你们了，我们不识路！”

　　他只得慢下速度，领着其他弟子回宗。

　　谢人间怎么发这样大的火？

　　思绪纷乱间，竟忘了用阻风诀，大风吹得他一头黑发飘扬，衣袍猎猎作响，几个弟子把毛领之下的红痕看得分明。

　　谢人间御剑先归之事，整个师门都看见了。

　　同行弟子都窃窃私语，这事本也就瞒不住。

　　去时好好聊天的二人回来便不说话了，再结合应流扬身上的暧昧痕迹……

　　午后应流扬在乐安城的风流逸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宗门，而且越传越离谱。

　　几个洒扫的弟子边扫着落叶边窃窃私语：“听说少宗主在软烟阁夜御数十人？”

　　“真的，不然谢师兄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呢。”另一个弟子信誓旦旦：“听说少宗主的脖子上有好大一片吻痕，遮都遮不住。”

　　“诶……我一直以为他俩会结为道侣的。”

　　“我倒觉得言师兄和谢师兄更般配，他们皆是洗心换骨身，少宗主是要娶云……”

　　正说着，言袭目不斜视走了过来。

　　两个弟子赶紧闭嘴，恭恭敬敬打了一声招呼，“言师兄。”

　　言袭走到二人身前，停了下来，眸光冷冽，“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他袖中揣了一株白梨。

　　是应流扬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的。

　　蔫了吧唧，一股酒味。

　　他冷着脸没要，应流扬非塞给他。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花，不过每回应流扬出去，都会给他带一株当地的花回来。

　　今天这株，最烂。

　　没料到言袭竟会亲自过问此事，两个弟子生怕担责，忙道：“不是不是，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的……”

　　言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既没有求真，就不要到处乱传。”

　　“是，是，言师兄，我们知道了。”两个弟子忙不迭地点头，连声应道。

　　应流扬在乐安城的荒唐事还是被应天行知道了。

　　不是谢人间告的状。

　　应天行先是找了谢人间去问。

　　谢人间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也没说出真相，只冷声道：“不知。”

　　待他走后，应天行又传应流扬来大殿，命他解下毛领，见应流扬面露出迟疑，便厉声催促。

　　毛领之下果真如传言所说，应流扬的脖子上大片红痕，尤其是耳后的命门处，像是被人吮了好几遭，连牙印都看得分明，掩在黑发下的皮肤青青紫紫。

　　应天行当即大怒起来，手中的茶盏掷在应流扬身上，白玉杯盖沿着流云道袍滚落下来，洇湿了下摆的布料，杯盖也摔碎了一角。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应流扬左手瞬间被烫得通红，却仍跪得笔直。

　　知是逃不过了，应流扬跪下磕了个头，老老实实，“孙儿知错了。”

　　应天行问他其中缘由，他便将蛟毒之事一一与应天行说道。

　　应天行听后更是大怒：“修行之人，在外除魔，最忌被欲望迷惑，你怎会不知？！莫说宗规，应家家规第十条是什么？！你自己说！”

　　应流扬大声道：“应家血脉，在外除魔，应存敬畏之心，不得做与除魔无关之事。”

　　那双琥珀色的眼目视前方，一派磊落光明之相。

　　若不是……脖颈处全是暧昧痕迹的话。

　　应天行震声询问：“那你做到了吗？”

　　“没有。”

　　“你自己去广场领罚！”

　　“是！”

　　“莫说爷爷对你严苛，你将来要执掌无埃剑宗，怎可不以身作则？”应天行长叹一声，“尤其是这命门处，若是妖邪或是不怀好心的修士，你早就没了命！”

　　昨夜溶溶一直有意无意试探应流扬的命门，但力量微薄，应流扬只当是巧合，并未在意。

　　如今想来也觉得危险。

　　“是。”应流扬悻悻道。

　　应流扬去了无埃剑宗的无尘广场。

　　初春三月还很冷，他赤着上身，将手中的霜魄高举过头顶，跪在中央，朗声道：“无埃剑宗应流扬，行为不端，败坏门风，犯宗规，家规，该罚！诸位弟子以我为戒，在外除魔，应坚守本心，存敬畏之心，不可被俗世凡尘困扰，乱了道心！”

　　常年练剑的肌肉结实好看，肩背至下，还有溶溶留下的一道道抓痕，直到腰胯处都没有断绝。

　　围观弟子见此情景，窃窃私语声渐起。

　　谢人间抱着剑站在人群里，一开始脸上还露出几分不忍，在看见应流扬身上的痕迹后神色骤冷，气得转身就走。

　　应流扬目送那抹红衣消失在山峦之间，心底暗叹，却仍跪得笔直。

　　应天行拿着应家的持戒棍走了出来。

　　持戒棍乃玄铁所铸，通体漆黑，上雕千字戒律，棍上雕字的凹槽里血迹斑斑，皆是犯宗门戒律者的鲜血。

　　应天行手握那根沉甸甸的持戒棍，高高举起。

　　第一棍，打在肩上。

　　这一下力道极重，应流扬本来挺拔的身姿前倾了一下，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碎一般，棍上的凹凸不平加剧了痛感，一棍下去，肩上的皮肉就好像是被活生生拓上戒文，从细密的小字里头渗出血来。

　　应流扬咬紧牙关挺直脊背，将霜魄握得更紧，“好！”

　　第二棍，打在腰上。

　　应流扬喉口一热，心脏狂跳，胸中气血翻涌上来，他咽下口中腥甜，又道一声：“好！”

　　应天行眸底露出一丝不忍。

　　上一次出持戒棍，还是应劫。

　　应流扬的父亲。

　　他与穹域鬼主之女纠缠不清，回去领罚亦是一声不吭，下次还犯。

　　受罚时满脸桀骜不服。

　　应流扬和他父亲不同，虽不是洗心换骨身，但胜在勤奋，向来恪守礼法，是一众弟子的表率。

　　怎么会……如此糊涂？

　　第三棍第四棍接踵而至，铁棍打在皮肉的声音厚重敦实。

　　应流扬一棍棍数着，到最后只剩气声，“……好。”

　　耳边只听得见铁棍高举起来穿透风声的声音，下一秒便是剧痛，一下一下，直到受够五十持戒棍为止。

　　意识模糊时，他看见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一抹白。

　　所有人都是白衣，唯他是黑衣，如雪白宣纸上一滴浓墨，叫人忽视不得。

　　长身玉立，仙姿卓然，发梢那点黑色使他更像是一只清冷出尘的鹤。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幽深地盯着他，仿佛要穿透应流扬这身皮肉到达深处。

　　应流扬意识已然有些涣散，他对上那道目光，想起谢人间之前在软烟阁说的话。

　　言袭说他不适合做无埃剑宗的继承人……

　　如今一看恐怕心中更加笃定了。

　　应流扬心中不服。

　　能不能做又不是他言袭说了算。

　　最后一棍，应流扬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好……”

　　无埃剑宗少宗主应流扬，罚泉下思过七日，冷峰苦修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