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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终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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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西沉处,人有黄昏时。回顾这一生,有悲有喜,有怒有笑,倒也十分圆满。最满足的不过三件事,父母寿终,子女幸福,还有,他还在。
我和唐益扬这一生,从我24岁开始交轨,磕磕绊绊,不知不觉竟已快七十年。我们养育了三个优秀的孩子,他们有想法,有能力,在各自的领域都算得上十分出彩。曾经只爱唱唱跳跳的唐悦心,最后如公公所愿接管了唐家产业,老人家临终时拉着她和她丈夫的手,眼里泪光闪烁,一个劲地说好孩子,好孙女。幼年时老爱拆挖掘机的唐笠舟,也没有走上学机械的道路,反而和他父亲一样进了高校教书,不过专业是核物理。最小也最受宠爱的汤恣意,果真活得和我们期盼的一样恣意张扬,不顾我们劝阻任性地考了导演系,现在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民俗纪录片导演,一年到头扎在外面,难得见上一面。
虽然这些职业我和唐益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赞同,但见他们都很快乐,还是没有说什么。他们的人生是他们的,我们插手过多,就是越界了。
“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别让他们操心,就足够了。”他总这么劝我,却还是偷偷抚摸忙得见不着面的儿女的相片,一听说孩子们要回家来,提前一周就开始想菜单,好像之前豁达劝人的是另一个人。
“那你就说我身体不好,让他们多回来看看。”我开玩笑道。
他瞪我一眼,生气道:“要身体不好也是我身体不好,可不能咒你的。”
我觉得好笑,“开玩笑而已,怎么还发脾气了?我不说了还不行?”
他斜眼不满地看了我好几眼,见我没有哄他的意思,巴巴地走过来拉我的手:“不要开这种玩笑,成真了你要我怎么好?”
看着他真切的担忧,我再也笑不出来,转而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他枯瘦的手歉然道:“我不说了,去买菜去。”
他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去厨房拿了菜篮子,高高兴兴地拉着我走。
可我还是病了。
人不能不服老,活到这个年岁,说实话已经够了,只是舍不得他。
记得有一年春天,那时还没有笑笑,我哄睡了两个孩子,进书房给他送一杯热牛奶。他正开着视频会议,已经到了最后的闲话阶段,我一眼看见了屏幕上一对精神矍铄的老人,激动地凑上去喊:“这不是陆先生吗!”
他眼疾手快关了摄像头,无奈地看着我:“我开会呢,你先出去。”
我撅了噘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心里全是对陆先生夫妇的羡慕。
好歹是文学院毕业的,再学渣也听过陆先生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见真人,还顺道看见了他的老伴。
暖黄的灯光下,陆先生把他的夫人护在身前,一直手搭在她的肩上,冲摄像头笑得像个青涩的少年。
好羡慕,这就是白头偕老吧?
我独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唐益扬就进来了,看了眼一旁小床里酣睡的嘟嘟,替他拉了拉有些歪掉的小被褥,扭头问我:“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我拍了拍身旁,他听话地爬进来,顺手把我捞进怀里,轻嗅我的头发,又问:“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陆先生和他夫人多少岁了?”
他显然有点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顿了顿才道:“他说他88岁,马先生85吧。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羡慕。”我扭头看他,“你们搞文科研究的是不是都长寿?我大学的时候,书法老师说搞他们这一行的都活得很长,因为心态平和。”
他失笑揉我的头,“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看了一本小说,里面男主英年早逝,留下女主一个人独活了二十年?”
“啊……我记起来了,就是让你哭得大半夜不睡觉,抱着我非要跟我讲剧情的那个?是不是生了三个孩子结果只活了老大那个?”
我连连点头:“就是它就是它!”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趴在他怀里,想起我亲爱的褚褚心里又难受起来。
“我就是……”突然有点害羞,“想和陆先生马先生一样,和你一起活得很老很老,白头偕老那种老!牙齿掉光了的那种老!我可受不了一个人独活二十年……”
他怔了怔,无奈地笑我:“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活几岁呢?”
他声音里的笑意愈发浓了:“这可不是你想活几岁就活几岁的。”
我佯怒打他的胸膛:“哎呀!幻想一下不行吗?你配合一点!”
“好好好,那活多少岁呢我亲爱的老伴?”
我认真想了想,嘴里碎碎念:“不能活太短,也不能活太长,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好了。”
“那就活90岁,我活93岁,好不好?”
“嗯?为什么你比我多活三岁?”
“我比你大三岁,你忘了吗?”
“……”过着过着,谁还记着年龄差呀。
他比我更认真地幻想起来:“90岁的时候,孩子们都还在中年,心心差不多退休了,其他两个还在工作,身体健康,不会承受不住父母离开的打击。我们能看见孙子孙女,幸运的话还能见到玄孙,还能听他们叫一声太公太太。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再活下去不仅自己生活质量下降,还会打扰孩子们的家庭,也不好。最好啊……”他停了停,轻笑起来,“最好我能在你离开前一分钟先你一步死掉,那我就能去下面接你,黄泉路就能一起走了,你也不会害怕。”
我眼眶发烫,拍了下他的手嗔道:“你想得美,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你说幻想的。”他吻在我头顶,温柔得像三月的风,“那就这么约好了,我们都要努力活着,健健康康的,活到你90岁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走。”
我偷偷掉了滴眼泪,和他拉钩上吊。
那时的我只当这个约定和“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样,只是图个意思,没想到一眨眼,竟真的实现了一半。
病了三年,居然还能熬到90岁,只是如今身体越发不好,只能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了。
唐益扬一直陪着我,颤巍巍地给我洗脸,擦身体,喂饭喂药,他能做的都不愿意让护工做,我劝他几句,他就装听不见,浅淡的眼里染上几分红,固执地继续照顾我。
可他也老了,昔日挺拔的身体早已佝偻,面容暗黄,皱纹遍布,连最漂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浑浊,哪里还能费心费力地照顾我呢。
最近我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力不从心,怕他出事,忙喊来心心强行带他离开了医院。
“你去家里休息一天,去听听邻居间的故事,回来讲给我听,好不好?”
他不舍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等我啊。”
我朝他挥挥手,门被关上,才累极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原来人之将死,自己真的很清楚。
我知道,我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只求他能好好保重,没我的日子也要高高兴兴地过。
唐益扬回来得比我预料中早,外面天还没黑,他就急匆匆进了病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嘴唇都在颤抖,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你再等等,我找到了好东西,你再等等。”
他又只身出门,背影竟透出几分凄楚。
“爸!你慢点!”我听见心心的声音,脚步声杂乱,像是来了许多人。
勉强睁开眼睛,三个孩子都到了,泪眼朦胧的,想是也明白了即将永别,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我想说些什么,可短短半天,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要离开他了。
有一个花里胡哨的氢气球轻飘飘地停在半空,随着唐益扬的动作左摇右晃,是一只颜色艳丽的米老鼠。我顺着丝线看去,他正轻手轻脚地把线绑在我手掌上,绑完了与我的手交握在一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没找到你求婚的那种气球,只有这个,你别嫌弃。”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眷恋,有泪水滑落松弛的脸庞,他没顾得上擦自己的,伸手替我拭去了,声音透出十二分的轻快:“有了这个,就不怕把你弄丢了。”
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一切便都明晰。
我冲他轻笑,他高兴地握紧了我的手,趴在我床边低声说:“媛媛,我有点累了,我先睡一会儿。”
几个喘息后,用力抓着我的手轻轻一松,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觉得这样的结局已经圆满的就可以不看下面了,觉得不够就继续————
我连忙用尽所有力气回握住,意识云雾一般越来越淡,我看见了久别的爸爸妈妈,他们拉着手站在远处,笑意盈盈,似乎说着什么,唇齿张合,却没有声音。
刚想跑过去问个清楚,他们却指了指我身后,身形开始模糊。
我转过身,看见了唐益扬。
他笼在一片光晕里,佝偻的身子渐渐挺直,松弛的皮肤慢慢紧致,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清明,最后变成了初见的样子。
温润,儒雅,俊秀。
我惊异地看着他,看见他漂亮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我自己,也是一副青春年少的模样,扎着一个滑稽的小揪,一脸懵懂。
“媛媛,我没有骗你吧?”他得意地眨了眨眼,我却眼睛发酸。
望向来路,能看见阳间,孩子们在尸身前围了一圈,捂着脸擦着泪,没有悲痛欲绝,只是不舍怅然。
气球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大大的笑容,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孩子们会好好的,我们走吧。”他拉着我往前路走去,我擦了擦再也流不出的眼泪,熟练地跳上了他的背。
“背我。”
他笑着托了托我的大腿,在一片黑暗里,大步往前。
今后,就是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