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北沙

40、第 40 章

　　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高柯生无可恋跟在谢晏身后，飞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不一会儿，两人在大理寺大门停下。当值的衙役立即上前来签马。

　　“侯爷怎么这么晚还来此？”

　　“你们宋大人呢？”

　　衙役答：“在里面呢，还没走。可否要我通传？”

　　谢晏摆手：“不用。”说罢抬脚便往里走。他对这里可是轻车熟路，宋暄就在他之前的房间。

　　远远透过窗口瞧见那抹身影，谢晏慢下步伐。高柯自觉站在门外等着，谢晏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宋暄正埋着头翻阅，没听见声音，直到一片阴影投在了面前的纸上，才疑惑抬头。

　　当即脸一沉：“你怎么来了？”

　　谢晏：“早上走时我说什么了？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宋暄看向窗外，一下想起了，自知理亏道：“我忘了。”

　　看了看桌上地下摆满了卷宗，谢晏问：“做什么呢这是摆这么大阵仗，还有你这灯，这么暗也不怕伤眼睛，大理寺连灯都买不起了吗这么省着。”

　　本来就烦，还被数落一番，宋暄也没好气道：“我人言轻微，自然不像侯爷可以随心所欲。”

　　“嘿！”谢晏不恼，反而新奇道：“之前说你还恭恭敬敬闷不做声的，现在牙尖嘴利的。不错！”说着上手掐了一下脸，乐得直笑。

　　“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宋暄叹了叹气：“二皇子让我明日辰时之前将京城近三年的案件整理出来，再交到文华殿去。侯爷，果真如你所说，二皇子睚眦必报呢。”

　　“现在知道了，谁叫你去招惹他。”

　　宋暄反驳道：“是二皇子先来招惹我。不过我之前也曾想过京中官吏各怀心思，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有些人那坏心眼都写在脸上了，我还要陪他们虚与委蛇，唔……”

　　谢晏静静听他说，忽然探头在他唇上偷了个香，噙着笑道：“阿暄看出我的坏心眼了么？”

　　面对此人时不时的调戏，宋暄也没办法，他已经尽力与谢晏保持距离了。也不知道这人什么癖好，有时非要明知故问，逼他亲口说些羞耻的话来。

　　扭过头看手上的卷宗不看他，一整天下来，眼睛酸涩难忍，宋暄只想快点完成好作休息。下一瞬，谢晏直接抽走他手里的卷宗，道：“不看了，回去。”

　　宋暄要抢：“最后一点了！”

　　谢晏不容置喙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的随便一堆里一扔，道：“你就是胡乱写些他也不会看，那个草包看见字就头疼，你熬坏眼睛赶出来的东西只会被拿去垫桌角。”

　　说罢拉着人就往外走，宋暄拗不过只好收好已经写好的折子往怀里一塞。

　　“要我说明天找个由子别去了，去他殿里太危险了，要是他又想干坏事怎么办？”

　　“不行，这次不去以后怕是会变本加厉。还不如让二皇子这次出了气。”宋暄道。

　　谢晏好似没听见他说，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干脆我跟你一起去，他不敢在我面前乱来，他最怕我给陛下告状来着。”

　　宋暄哭笑不得：“那怎么行！我自有办法应对。”

　　谢晏撑着下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宋暄见他都没听自己说话，要是真像他说的这么做，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和谢晏，跟镇远侯关系不一般！他可不想跳这个火坑。

　　宋暄放大音量，怕他没听见，免得到时传出闲言碎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侯爷？我自己去，不用劳烦你。我可以自己应对，大不了被罚一顿。”

　　谢晏本来已经想好今晚回去给明崇帝写个折子，给宋暄派点事，这样二皇子就无话可说了。可转念一想，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二皇子还是会发难。还不如让宋暄直接去面对，这也是个历练的机会。

　　如今张家、王家行事愈发猖狂，手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太子和二皇子笼络朝臣也不藏着掖着了，明崇帝心里十分不满。皇帝如今正值壮年，太子和二皇子这么急于争权，自然引起皇帝忌惮。所以他现在急于培养除皇子党、世家党外的另一股势力，那就是出身寒门的文人学子来制衡朝中两家独大的势力。

　　中秋宴会上当着众人提拔宋暄就是一个讯号。

　　谢晏在心里冷笑，明崇帝刚愎自用，擅玩弄帝王术，最在乎的就是他在位期间的名声，只要不损他仁厚爱民、励精图治的声名，其他的无所谓。

　　半晌，谢晏道：“行。二皇子不学无术，就是个草包子，我相信你应付得来。”

　　＊＊＊

　　翌日，文华殿。

　　宋暄早早起来进了宫，接待他的正是昨日来大理寺的陈公公。

　　陈公公在殿外拦住他，两撇浅淡的眉毛一横：“没有召见不得进宫，你是做什么的？”

　　昨日才见今日便装作不认识，显然是在故意刁难。忽略陈公公的装腔作势，宋暄平淡道：“二殿下吩咐的事臣已办好，今日前来汇报。”

　　陈公公甩了甩拂尘，尖声道：“我们二殿下现在没空，等着吧。”说完扭身进了宫殿，就这么把宋暄晾在外边。

　　这陈公公是照看二皇子长大的贴身太监，所以尽管宋暄是五品官员，他也照样不给面子，更何况还是二皇子吩咐过要给这小郎君点颜色看看。

　　陈公公小心翼翼推开门，透过缝隙看去，二皇子还睡着呢，便又退了出去。自个寻了个地方眯着，路过正门时瞟了眼还恭敬站着的人，嗤笑一声便离开了。

　　得罪了二皇子，就好好受着吧。他如是想。

　　天从微微亮到日上三竿，殿内都没动静。路过的宫女太监时不时好奇地打量着宋暄。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阵阵酸痛自脚底传来，但宋暄屹然不动，直直站着，连半步也不曾挪动。

　　他抬眸看向紧闭的殿门，不禁在心里骂道——什么没空，明明就是还睡着，没醒呢！那个陈公公把他晾在这便没影了，他连问话的人都没有。谢晏说得没错，这二皇子又蠢又坏！

　　快到正午，门内才传来些许动静，紧接着是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二皇子衣冠整齐背着手走到宋暄面前，旁边是趾高气昂的陈公公。

　　宋暄动了下僵硬的腿，忍着不适行礼：“微臣拜见二殿下。”接着双手奉上连夜整理好的折子。

　　“二殿下吩咐的事臣已完成。”

　　陈公公接过折子递给二皇子，二皇子打开随意看了几眼就扔到宋暄身上，质问道：“狗屁不通！你就拿这样的东西来敷衍我，简直不把本皇子放在眼里！”

　　宋暄立即跪下：“殿下息怒。”

　　二皇子哼了一声给了陈公公一个眼神：“拿着你的东西在这好好反省，陈公公，两个时辰后再送宋大人出宫吧。”

　　“奴才遵命。”

　　二皇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哦对了，中途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二皇子片刻后就回了宫殿，陈公公则站在屋檐下监视着他。对于往来的宫人也不做驱散，由着他们打量这位宋大人。

　　宋暄跪在殿外，他知道二皇子这是有意羞辱他。跪就跪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着要跪两个时辰，宋暄动了动腿，想要调整一下姿态，却被陈公公呵住。

　　“宋大人，二殿下有令，不得乱动。还请自觉些，不要让老奴难做啊。”

　　宋暄嘴角抽搐，无不感叹当真是主仆一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宋暄的鬓角淌着一层薄汗，膝盖仿佛已经没了知觉。从辰时到现在未进食一口水，嘴唇干裂，口腔里隐隐约约有丝铁锈味。

　　好在现在太阳被被云遮住了，日头正盛的时候宋暄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真是叫苦不迭。

　　轰隆——

　　天穹忽地响起一声惊雷，一颗雨滴砸到地上，紧接着迅速而密集地倾泻，方才还晴朗的天空顷刻间被乌云笼罩。

　　陈公公见状赶紧往屋檐里侧躲，慌乱中有个小太监踩了他一脚，被一拂尘甩了个嘴巴子。

　　“小崽子慌什么！”

　　小太监捂住脸连连鞠躬道歉，被陈公公踹到一边。只听他说：“还有半个时辰，你们给我盯好了。”说罢自己跑进殿内躲雨去了。

　　片刻功夫，宋暄身上全湿了。看着眼前的滂沱大雨，这样下去不行，他想。眸子迅速转动，视线划过四周，思索着对策。

　　忽然，一片明黄闯入他的视线。

　　是皇帝出行专用的华盖。明崇帝在这附近！

　　宋暄心下一动，随即扯着嗓子喊起来。

　　“二殿下，微臣知道错了，微臣不应该忤逆您，二殿下！”

　　本来瞧着阳光明媚到御花园散步的明崇帝，没料到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宫人们纷纷替他遮雨往就近的宫殿赶，刚好路过文华殿。

　　“何人喧哗？”明崇帝一行人站在不远处问。

　　李明全垫脚看了看：“好像是文华殿那边的声音。跪了个人，好像是大理寺少卿。”隔着雨雾蒙蒙的，李明全仔细分辨后道。

　　明崇帝讶然：“他怎会在老二宫门口？朕去看看。”

　　李明全本要劝，但皇帝脚都迈出去了，只能招呼人跟上：“快跟上！别人陛下淋着了。”

　　很快，便走到宋暄面前。

　　宋暄抬头，雨水胡乱砸在脸上，迷离了双眼。似是惊讶，又似是惶恐，宋暄忙不迭低下头行礼：“微臣参加陛下。”

　　明崇帝走近一看果真是宋暄，当即面色一沉，问：“你跪在这干什么？”

　　“回陛下，微臣冒犯了二殿下，这是微臣应该受的。”宋暄语气淡淡，没有露出丝毫不满和怨怼。

　　听完，明崇帝面色铁青，嘴角绷直。一旁的李明全瞄了眼，不敢说话。

　　早在明崇帝过来时，文华殿的宫人便要进殿通传，李明全揣摩着圣意将人拦下。

　　良久，明崇帝视线落在宋暄双手奉着的折子上：“手里拿的什么？”

　　“是二殿下要臣梳理的近三年京城的所有案件。”宋暄敛目答。

　　明崇帝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他刚升了宋暄的职位，二皇子就让人在文华殿外跪了一天，让这么多人看见他惩戒宋暄，拂他的面，岂有此理！

　　“李明全，派人送宋少卿回去。”

　　李明全闻言立即给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扶起宋暄，另一个太监支着伞。跪了许久，站起来时还打了个趔趄，好在有人扶住。

　　“宋大人，奴才送您出宫。”

　　“多谢了。”

　　稳了稳身形，宋暄朝明崇帝作揖：“微臣告退。”

　　待人走后，明崇帝拂袖进了文华殿。因着皇上不让通传，宫人畏畏缩缩躲在一旁，二皇子此时正衣冠不整躺在贵妃椅上，一旁的美艳侍女给葡萄剥了皮，一颗一颗喂给二皇子。

　　“殿下，外面跪着的那人是谁呀？”

　　二皇子嚼了几下，哼道：“不识好歹的人。”

　　“我刚刚进来时还跪着呢，这么大的雨，别淋坏了，奴瞧着那人穿的是五品官员的官服呢。”

　　二皇子吐出葡萄籽，侍女伸手去接。只听他说道：“淋坏了？本皇子就是让他去死也得乖乖听话！这次不过是小小惩罚一下，得让他知道我二皇子也不是好惹的。”

　　“下次再不听话，本皇子就砍了他的头！”

　　“你要砍谁的头啊？”

　　一道威严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二皇子一愣。抬头看向说话的人，下一刻便腾跃而起，因太过慌张，还滑了一下。

　　”父……父皇，您怎么来了？怎么没人通传一声？”二皇子讪讪笑道，快速整理。

　　明崇帝皱眉看着不成器的儿子，心里甚是窝火。

　　见皇帝面露不虞，二皇子顿时把那个侍女往旁边踹开：“滚滚滚！”接着又对皇帝道：“父皇，先喝杯茶吧。”

　　明崇帝抬手打住，直截了当问：“朕问你，你让人跪在外面做什么？还扬言砍人家的头？呵，好一幅皇子做派啊。”

　　二皇子下意识回道：“我就是罚罚他，没——”

　　他的话被一个掌锢打断，二皇子捂住脸错愕地看着明崇帝：“父皇，我……”

　　明崇帝眼神冰冷：“他是朕当着百官的面亲口提拔的大理寺少卿，你转日便罚他，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

　　二皇子听得胆战心惊，万万没想到明崇帝竟然这么想，当即跪下磕头：“父皇我没有！我只是……只是他不听我吩咐，我一时来气就想惩戒他，真的没有对父皇感到不满！”

　　二皇子额头抵在地上，明崇帝不作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二皇子深切的感受到皇帝的视线落在他的背脊，一股寒意自下而上，片刻功夫，额头便起了层冷汗。

　　近来明崇帝性情愈发阴晴不定，虽对外仍旧是明君，但随着他和太子羽翼渐丰，明崇帝的态度愈发微妙，更遑论他之前还有假银案一事，此刻更是胆战心惊。

　　半晌，背上的视线移开，明崇帝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若是再让朕发现你干这些糟心事，你这二皇子不做也罢。”

　　二皇子当下心脏一缩，忙不迭道：“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会了！”

　　明崇帝抬脚便走，忽地脚步一顿。

　　“你是皇子，日日在宫内沉湎淫逸，成何体统！李明全，替二皇子解决了吧。”

　　“是，陛下。”

　　李明全一招手，立即有两个太监将方才那名娇美侍女架了出来。

　　“杖毙。”

　　那女子一听，顿时花容失色，朝二皇子喊道：“殿下救我！殿下！”

　　二皇子浑然不顾，扶着椅子站起来。他自己都被训斥一顿，平日里再喜欢又如何，更何况也没那么喜欢，若真是受宠爱，早就纳了妾了。

　　顷刻间，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惨叫，二皇子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聒噪让人把门关了起来。

　　不一会儿，文华殿外归于平静。倾盆大雨下，雨水冲刷掉所有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地砖缝隙里的红色却鲜红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