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祈明佳

24、第二十四章

　　“崔夫人……你没事吧？”薛存聆小心翼翼问。

　　“薛公子、谷姑娘，等夜盛夜大人醒了，还请知会我一声。”原还有着为亡夫复仇那一口气吊住的佛花盈已然失去了三魂六魄，只剩空壳一具，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麻木起来。

　　谷雁宁劝道：“崔夫人，十年生死两茫茫，斯人已逝，你尚有稚儿，万、万不可轻易寻死啊。”

　　“我不会的，二位、二位先出去吧，留我一人缓缓。”

　　房门掩上，佛花盈再也忍不住，紧紧一闭眼，两行清泪淌淌而下。倘若……倘若他们说的是真的，那崔朽极有可能死于她亲爹之手啊！

　　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难道在她爹心中，她女儿如何，还是比不过他对中原武林之恨吗？再想想自己的幼子，佛花盈一时更是心如刀割，捂住胸口，泣不成声。

　　门外，听着这压抑之际的哭声，二人莫不叹惋。

　　薛存聆两眼怔怔，忽地想起他娘说这江湖世事，恩怨纠葛，有如重山。

　　这山压的是血海深仇，压的是亲人一日又一日的忧惧惊惶，压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循环往复，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路走来，他忽然有些懂了。

　　他又想起和燕孤山从涂州往千雀城一路上的对话，那时他觉得江湖该是瑰丽的，还抱着天真的期盼，后来竹清渠老前辈仙逝、夜盛断臂、又有崔夫人一事……

　　一旁，谷雁宁忽地拉住他的手，他们多年来一路打闹，很少有二人如此温情的时刻，只听她说：“聆儿，我明白师父为何久居谷中，只管寻医问药、治病救人，不问世事了。”

　　薛存聆明白她的意思。

　　……难怪娘亲会对父亲创立平越门如此反对，难怪她不喜他们三人习学武功。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嫁给了他爹。

　　“若不是我深爱他，我又如何会嫁于他？”

　　他娘亲的话语如在耳边，薛存聆垂下眼，同谷雁宁分别后，一路奔去寻燕孤山。那人正在院中练剑，这剑意如此平和，若秋叶落湖面，轻的连一圈涟漪都不曾荡起，一时叫惊惧的薛存聆平复下来。

　　燕孤山很快注意到了这边，他收着内力，使出最后一招，一转身便将长剑插入剑鞘内。他移至薛存聆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他拉着这朵可怜的牡丹，进入屋内，听他言说了崔夫人的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将薛存聆搂进怀里：“等此间事了，我们二人大婚，我去做个山野猎户，你来绣花，好好过日子可好？”

　　薛存聆窝在他肩头，点了点头。

　　*

　　李江月和尹长歌忙活了将近一夜，直至天微亮，方从夜盛房内出来。

　　门外站着还未睡去的薛存聆和燕孤山，李江月疲惫至极，还是薛存聆前来扶他，十分小声地道了句：“阿舅，辛苦您了。”

　　李江月拍拍他脑袋瓜：“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既是你舅舅，又是你老师，何需如此客气，那位小友应当待到白天便能醒来。”

　　他适才把目光转向站在那里，丰神俊秀的燕孤山，燕孤山忙忙行了个礼。李江月记得他们二人方才站在一块的姿态极为亲昵，于是问道：“你是燕孤山？”

　　“烦扰谷主了，小友系长苍派燕孤山。”

　　李江月点点头：“年纪轻轻，又有武学天赋，尚可……好了，聆儿，扶我休息去吧。”

　　燕孤山与尹长歌闻言俱是拱手道别。

　　夜凉如水，谷中繁花似锦，无论走哪条路，都有花香盈肺，一时气氛静谧，李江月拍拍薛存聆的手，嘱咐道：“既是认定了，将来是要带回给你爹娘看看的。”

　　薛存聆脸一红，点点头。

　　*

　　佛花盈孤零零地躺倒在床榻内，仿佛一支行将枯萎的黄花。她昨夜不知哭到何时，凄清地睡去，待谷雁宁来送吃食时，很是整理了一番，只是憔悴的面色到底还是很难掩住。

　　她强撑着吃了一半，门外忽而传来了叩门声，一打开，薛存聆轻声道：“崔夫人，夜盛醒了。”

　　佛花盈停箸，整整装束，从容道：“带我去吧。”

　　这一路竟如踩在地狱烈火中，将她的一颗心百般炼化，各种酸楚凄清，只有她一人可知了。

　　一进门，浓浓的药味冲入鼻腔，夜盛身着寝衣，面色惨白，燕孤静和燕孤山站立在一旁，想来……是把事情都说了。

　　夜盛看着这女子，咳嗽几声，郑重道：“不论你信不信我，我与城主都没有杀他……我们三人相识多年，你当他是至爱，城主何尝不将他视作至亲，我又何尝不将他视作兄弟……”

　　佛花盈默然无语，眼眶中已经蛮是泪水：“他……他可留下什么东西？”

　　“一只弯月簪，还有一封信……”

　　佛花盈流着泪，咬唇才忍住没软在地上，一掌抚住身旁的石桌，接着问。

　　“那，他的尸首如今身在何处？”

　　“……他毕竟背叛了千雀城，可他与城主多年情谊，城主偷偷吩咐我们，将他葬入了千家墓园之中。”

　　如此吩咐的千鹤子，胸中又该有几般痛楚？

　　最后一个问题，有如千金重，佛花盈颤抖着嘴唇，由谷雁宁扶着，哆哆嗦嗦地问：“他死状如何？”

　　夜盛叹气，“他浑身骨碎如粉，武功尽失，燕山侠探查至今，也只有陀兰邪功移花接木可以做到此事。”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啊！

　　佛花盈放声大笑，最后扑倒在地，泪如雨下，“是我亲爹杀了他，竟然是我亲爹杀了他。”

　　这话是何意，已经不用再说了！堂中几人剧震，燕孤静惊道：“你是阿莲的女儿？他竟然当真活着！”

　　“那个九头鸟身、十二蛇首的图纹究竟是何意？”燕孤山面色冷肃。

　　她面色渐渐苍白，终是闭了闭眼：“那是佛丹心所创的偃月教图纹……我是佛丹心的女儿，佛花盈。燕孤山，回长苍去吧。”

　　“我不过是阻拦你们的诱饵……你们再不去，恐怕长苍，真的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