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笙不语》大雨时行

2、不言旗袍

　　每次看到闻声笙熟练的使用手语，易景和还是会忍不住恍惚。

　　闻声笙不能说话这事，在他去年要回江洹时，父母才选择告诉他。
　　他当然不信，虽然很多年没见面了，但小姑娘的本事他很清楚。

　　声笙自小就伶牙俐齿，舌战群童。
　　最拗口的绕口令都说得行云流水，小学二年级的朗诵比赛就拿下全校一等奖，语文老师都可惜没抢到她当课代表。

　　就连每年给邻居们拜年，她那不重样的吉祥话出场，兜里的糖果都是最多的。
　　这样的闻声笙，怎么可能……不能说话了？

　　可眼见为实，直到去年拎着年礼上门，一切便由不得他不信。
　　八年，八年前声笙就不能说话了，他隔了这么久才知道，易景和不懂为什么父母要瞒着他，明明他和声笙是娃娃亲。

　　“景和，你冷静点。”
　　“八年前你还在当兵，就算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做？”
　　“是，你后来退伍了，可人总得先立业后成家，你要没本事，难道让声笙跟着你吃苦啊？闻外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托梦来找我！”

　　“再后来，你公司做起来了，但我总得确认你的想法，万一你不认娃娃亲，看上别的姑娘，到时候强扭的瓜不甜，声笙跟着你还得吃苦。闻外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托梦来找咱全家！”
　　“不过你主动提起，算你小子有良心！”
　　“……”

　　有良心的易景和，在桂花香里回过神。
　　就见闻声笙解开自行车防盗锁，推车准备离开。

　　他哎了一声，跨步上前拖住后座，惹得闻声笙回头看他。
　　满眼疑惑。

　　“声笙，我不好吗？为什么你愿意配合我拍婚纱照，却不愿意嫁给我？”
　　就这？

　　闻声笙想了想，干脆踩下脚撑稳住车，腾出手来比划。
　　【你很好，我也很好。】
　　【但这桩婚事，很不好。】

　　易景和看懂了，当即就道：“可这婚事是长辈们……”
　　闻声笙抬手打断他，想想她的回答，又怕易景和看不懂，干脆从包里摸出便签本，拔出配套的萝卜中性笔，开始写字。

　　写完后反手亮到易景和面前。
　　“谁受恩，谁报恩。”

　　易景和字正腔圆的念出声，脑袋一团乱麻。
　　闻声笙也不催促，就站在车旁等他想通，目光越过街道，落在两侧桂花树上。

　　——又是一年桂花开。

　　长街对面的另一棵桂花树下，抱着磨砂玻璃酒瓶的身影驻足，松而不垮的半开襟亚麻衬衫，透出漫不经心的慵懒。

　　墨镜下的眼睛扫过对面婚纱店门口。
　　下一刻，骨节修长的手将墨镜下滑至鼻尖，双眼不可置信的眨了眨。

　　不是，车呢？
　　少了他这么重量级的贵客，都没人察觉吗？

　　“Ce b?tard！”
　　他没好气的骂完，拔开木塞仰头喝了口酒。

　　口感绵柔，回味甘甜。
　　从酒坊打的玉米散酒，喝起来意外的还不错。

　　他瞬间得到安抚，很有兴致的又品一口。
　　手机响起连串信息提示音，他慢悠悠等酒液入喉，才懒洋洋点开。

　　秦助理：【Laurent，我与先生已抵达江悦国际酒店，为您预定了总统套房，套房内酒类丰富，配有独立式温酒柜，期待您的光临。】
　　秦助理：【[位置]江洹江悦国际酒店】

　　抱着酒瓶的Laurent，心情变得愉悦，轻嗅着枝头桂花。
　　又优雅的拦了辆出租车，往酒店赶去。

　　司机按照导航直行，路口左转进入右车道，刚好经过婚纱店。店门口的桂花树旁，只剩下若有所思的易景和。

　　——

　　闻家对易家有救命之恩，闻外公曾舍命救了溺水的易景和父亲。
　　更确切地说，是易叔叔儿时和同伴们下河游泳，因腿脚抽筋而失控，同伴们葫芦娃救爷爷，全都被困水里，情势危急。

　　路过的闻外公二话不说，脱下衣服鞋子就扎进河里。
　　后来，所有小孩都被救了上来，包括溺水昏迷的易叔叔，但闻外公却……

　　两家本就是邻居。
　　闻外公丧事过后，那时还在世的易爷爷拍板，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便定下两家儿女亲事。

　　但上一辈的亲事没结成，就落在闻声笙和易景和的身上。
　　易景和打小就知道，他长大是要娶声笙为妻的，为此感情经历干净的像白纸，可好不容易万事俱备，结果声笙不同意。

　　还表示——“拒绝恩情代际传承，反对包办婚姻陋习。”

　　跑远了，易景和定了定神，盯着纸上漂亮的行楷手写字。
　　谁受恩，谁报恩。

　　什么意思？
　　他爸受了闻外公的救命之恩，就该向闻外公报答救命之恩。

　　他看向闻声笙，提醒道：“声笙，闻外公不是去世了吗？”
　　闻声笙坦然点头，收回便签本翻页继续写，这一次她写的有点长。

　　易景和期待里，看向面前的几行字。
　　“所以，易叔叔就该学白蛇报恩，等待外公转世，然后以身相许。”而不是把救命之恩转化成儿女亲事，延续到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

　　易景和：……
　　是、是这样的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憋了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要是等不到呢？”
　　闻声笙指了指心口，双掌合十比划。
　　【心诚则灵。】

　　闻声笙用传统神话故事的报恩模板，封住了易景和的念头。
　　临走前，她收好纸笔，抬手比划道：【景和哥，替我向奶奶问好。】

　　易景和站在原地，目送她轻盈远去。
　　不愧是闻声笙，拒绝他履行承诺的求婚，却又心软的和他来拍婚纱照。

　　只因为，奶奶得了阿兹海默症，记忆力减退。
　　有段时间，天天翻来覆去的问。

　　“家里什么时候办喜事？”
　　“景和什么时候娶声笙啊？”
　　“我还藏了一对银镯子，新媳妇敬完酒就给声笙。”
　　“……”
　　“到时候，可千万得把闻嫂子接过来，她年纪大了，离不得声笙。哎呦，她们祖孙俩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

　　开始家里人都没觉得异常，直到某天听见最后那句。
　　大家面面相觑，随即手忙脚乱的开始联系医院。

　　奶奶糊涂了，闻外婆多年前就已去世。
　　当时除了当兵的易景和，易家人都赶回江洹帮忙操持丧事。丧礼之上，奶奶泣不成声，几度晕厥。

　　思绪纷飞，易景和想到自己动用私人关系，将奶奶安排进应氏国际医院，阿兹海默症住院区的单人病房，心神便定了定。

　　毕竟，璟城的应氏国际医院，坐拥顶级医疗资源。其全球生物研发中心更是凭在双特异性抗体药物上的突破，给阿兹海默症的治疗领域，带来变革性进展。

　　女店员打断易景和的回忆，“易先生，照片已经洗好，请您进店查看。”

　　——

　　骑着电瓶车的外卖骑手呼啸而过，将自行车甩在身后，留下一道远去的背影。
　　闻声笙不疾不徐，她喜欢慢悠悠的自行车，这会让她觉得很惬意。

　　路过公交站台，道路尽头正要右转，她看到不远处两道蓝白校服的身影，一个双肩包背在身后，一个双肩包抱在身前。
　　抱着双肩包的学生脚步一顿，脸上带着泄气的表情哀嚎道：“不行，断断断断、断了！”

　　说完，双肩包秒变单肩包。
　　鼓鼓囊囊的书包重力，斜斜坠在另一边肩膀，压的他弓起腰背。

　　同伴连忙绕身检查，捞到正晃荡在腿侧的书包肩带，举着顶端的毛边道：“节哀。”
　　“我还‘顺变’呢，”负重前行的男生斗嘴，“别看笑话了，赶紧搭把手……”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两学生循声抬眼，看到对他们招手的闻声笙。
　　片刻后，笨重的书包被放在自行车后座，书包主人用手扶着包身。

　　闻声笙检查过包体破损处和断开的肩带，心中有数。
　　从包里拿出针线包，穿针引线后，开始加固包体开线处，留出肩带缝合宽度后，用纱剪将肩带顶端毛边剪除，然后给肩带端部锁边。

　　俩学生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看到了‘佩服’。
　　敢情，让他俩遇到了织女姐姐。

　　彼时，出租车后排的Laurent，正饶有兴致打量窗外，留意路过的街边店铺，不经意间看到这一幕。

　　正在低头忙活的闻声笙，惯性仰起脖子活动。
　　面庞饱满下颌微方，那张带有东方美人韵味的脸映入Laurent眼帘，电光石火间让他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W！”

　　“停车。”
　　打表计费的司机很是配合，缓缓驶入路边停车位。

　　Laurent按下车窗，摘下墨镜认认真真望过去。
　　闻声笙已经低下头，进行着最后的肩带和包体缝合，微风吹松耳后碎发，正轻盈的在鬓边飞舞。

　　阳光透过桂花树，打下斑驳光影。
　　她全神贯注的模样，让Laurent使劲抓住脑海一闪而过的灵感，捏着酒瓶的手指发白，最终定格在一张头像上。

　　——那是一张不算高清，像是隔着玻璃拍摄的老照片。
　　高中时期的少女站在雪地里，下巴围着格子围巾，双手掬着一团雪，正眉开眼笑。

　　那张出现在某人手机联系人里的头像，没有具体联系方式，没有明确联系人名，只有一张老照片设置的头像，和一个神秘的代号——W。
　　没错，就是W！

　　只是对比起来，窗外的W更成熟了。
　　过去和现在，一个像酸甜的青梅酒，一个像醇厚的威士忌。

　　这是一种时光魔法赋予的变化。

　　Laurent恍然大悟，抿酒平复着发现秘密的激动，两眼都在放光。
　　难怪某人刚从美国回国，落地璟城机场却不急着回家，反而带着助理转乘国内航班，来了这座叫……江洹的小城市。

　　江、洹。
　　咳咳，这第二个字和他不熟，搜了才知道叫什么。

　　枉他眼巴巴去接机，差点变成送机。
　　要不是又搜了一下，得知这江洹多酒。什么白酒、黄酒、黑谷酒的，简直就是他这好酒之人的不二去处。

　　于是就顺道来领略一下江洹的酒文化。

　　想到这里，Laurent晃了晃玻璃酒瓶，看着瓶内细腻的酒花，“我为酒而来，他为人而来，也算此行不虚……”

　　闻声笙收回针线包，示意学生背起来试试。

　　双肩感受到均衡重力，还解放了双手，学生眼睛亮晶晶的向她道谢。
　　她浅笑点头，想嘱咐些什么，比划的手指顿在身前，又摸出纸笔，写完撕下纸递了过去。

　　“临时缝合，切记换新！”
　　如果在店里，她会用合适布料做个补强片垫，用锁边机给肩带锁边，完工的话书包应该能撑更久。

　　两个学生定睛看完，再抬眼，自行车已经慢悠悠拐过弯。
　　路边的出租车随即跟上，不紧不慢的坠在自行车后方。

　　两人并肩往车站走去。
　　“哎，你说姐姐干嘛不直接说，非写纸上呢？”
　　“可能怕你记不住，毕竟数学老师讲的题，你也老记不住总做错，你包里不就背着错题本吗？”
　　“……过分了啊。”

　　少年们说笑打闹，蓝白校服折射出青春的张扬。

　　出租车跟着自行车，缓慢行驶到学校附近。
　　司机望着路旁锁车的闻声笙，迟疑间，对方朝着校门口走去。

　　Laurent眼见W渐行渐远，拿着酒瓶就要下车追上去，被司机拦住。
　　司机指着路边警示牌，“学校区域，车辆禁停，看样子她是去接孩子了，反正自行车在这儿，待会一定回来。”

　　Laurent可等不住，递出一张百元纸币后，就抬脚跟了上去。
　　拿着收款码的司机：……

　　江洹一小。
　　各年级学生按顺序走出校门，精准对接到家长手里。

　　一头清爽短发的小姑娘，小跑上前牵住闻声笙的手，仰头看向闻声笙的眼里都是惊喜。
　　“声笙，今天你来接我啊，我还以为会是夏天姐姐呢？”

　　接过书包的闻声笙闻言，脚步一顿，挑眉看向她。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滴溜打转，知错的改口道：“好嘛好嘛，是中文名字的夏天生姐姐，英文名字的Summer。”

　　这才对。
　　闻声笙满脸无奈，拿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实在没办法，她伸手点在小姑娘鼻尖，对方像只粘人小猫开心的笑。

　　一大一小牵手离开，浑然不知有人举起手机，将两人连同身后的校名石框住，按下快门。

　　Laurent手指微动，点开对话框正要发送。
　　却又想到婚纱店外那消失的车，眼底浮现出一抹狡黠，他点开修图软件，熟练操作过后，一张背景被P成法国埃菲尔铁塔的‘母女牵手图’诞生了！

　　图片发送，手机关机。
　　Laurent不紧不慢的继续跟上，直到自行车进入某个巷子，停在一家店铺门口。

　　许是听见动静，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姑娘出门来迎。
　　她身上穿着件秋香绿的长旗袍，腰间还系着半身款式的工作围裙，边走边把手里的笔塞回围裙兜兜里。

　　“呦，咱们岁岁回来啦。”
　　“夏姐姐我要告状，声笙不让我叫你夏天姐姐……”
　　“岁岁啊，我也不敢得罪老板。实在不行等我把名字改了，你就能叫我‘夏天姐姐’了。”
　　“……”

　　三人相继入店。
　　不经意路过的Laurent抬头，目光落在店铺招牌上。

　　不言旗袍。

作者有话说

　　尽量每晚9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