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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岸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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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
她在等。
浓雾中撑开天青色的伞面,一竹一骨衬着指尖如玉。她眼帘半垂,唇角浅浅挟了抹水色潋滟。素锦的裙裾悠然绽开一枝桃花,零落尽春意。
皆是旖旎。
叮——
铃子响动。长发随之如瀑散落,似是泼墨而过的写意风流,淡漠尽了世间繁华,独守在这河岸边洗褪铅色。
她等着。河边的枝桠生叶,施施蜿蜒了满岸的碧罗。
无端芬芳。
她等了很久。
伞面天青,竹柄古旧,衬着指尖白皙得近乎透明,而容色淡然带水。
雾气洇湿了裙角,素锦上桃花晕开了一枝的暗红似血,平添春`色妖娆。
叮——
铃子坠在脚边。长发铺曳浸染着月色,寒凉得恰似这河边亘久的萧萧风声。
青丝华发,红颜枯骨。
她依旧在等,仿佛忘却了流年,无奈岁月,只余下空荡的执着。
河岸蜿蜒的碧罗如旧,迟迟不曾落去。
叶不落,则花不生。
×
一伞
未离一直都认为,这世上最美的莫过于桃花,再则就是阿栗表妹。
清河镇没有桃花,连桃子也不见一个。未离对于桃花的印象,只是源自镇里新来的先生。
先生很喜欢桃花,据说他走了大半个中原才到清水镇,而先生的家乡,正是桃源之乡。
未离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放着南乡的水光风景不好好呆着,而是来到与之截然不同的清水镇。甚至就是一眼看过去,先生的温润在这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先生,喜欢先生的桃花。
第一次讲到诗经,先生执了书卷,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煦好听,但也难掩其中动容。
先生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未离从此爱上了桃花。
未离唯一对于桃花较为形象的记忆,是一把伞。
天青的伞面,紫竹伞柄。先生把伞小心地收在房里,偶尔打开过一次,独枝的芳菲悠悠展开,天青色零落了春意,嫣然绯艳。先生说,桃花要是成林了才是好看,层叠的粉白桃红铺展连绵不断的重重云锦,浓烈得好似可以灼伤人呼吸。
但未离知道先生更喜欢独枝的桃花。用表妹的话来说,先生思念着桃花成林,而对上那把伞,目光里却满是深深纠葛着的情意与遗恨。
不,他才不会像女孩子一样话里酸得冒泡。当时他看着难得少女的阿栗表妹,直接就问出了口,先生不是看不见么,你从哪里看到的‘目光’?
表妹敲在脑门上的栗子从来不知轻重,他疼得龇牙咧嘴地听到小丫头用“朽木不可雕也”的沉痛语气说教训道:
笨!不知道什么是气场什么是艺术加工吗?
未离愣愣地点头称是。表妹随即嫌弃地白了他一眼,甩着发辫上的小碎花就跑去女孩子堆里听先生念诗。
别的女孩在总要先生念些美人君子的诗,表妹独独喜欢《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先生的目光很温柔,哪怕先生看不见。
×
一人
先生的伞不见了。虽然先生还是好好给他们上课,温润的面容下却是深切的焦虑。
未离想着要帮先生找回那把伞,和表妹一起在学堂附近翻了几次,最终认定是有人偷了先生的伞,就趴在干草堆里埋伏。
谁知道转眼看向别的方向,一抹熟悉的天青色晃眼,从树下缓缓经过。未离于是直接冲上去把人拦下,脸都没看清就气势汹汹地开口质问,大胆小贼,还不快把先生的伞交出来!
未离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帅得没边了。表妹一伸手就是个爆栗,笨蛋!根本不是一把伞好不好?
都是你一直打才会笨的……他委屈地反驳了句,在表妹的瞪视下终于蔫蔫地缩回头,一声轻笑就滑落了耳际。
这笑声很好听,绵软自是江南水色杨柳的细柔,扑簌簌似吹起飞絮沾雨,让未离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伞面向上抬高两寸,女子微微浅笑,唇角也是潋滟了一派水色,长发半挽,斜坠流苏袅袅垂绕肩侧,似笑非笑的眼看得未离快要烧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让未离像是含了大口上好的女儿红一样晕晕陶陶的。
无碍。
若是见到百里先生的伞,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再来。
未离继续晕晕陶陶地应了声。
女子缓步走远。天青的伞面纯粹净透,不含杂色,倒是素锦的裙袂悠然绽开桃花独枝,和先生伞上的花式一模一样。
啊!未离惊醒般大呼一声,转而问自家向来是无所不知的小表妹,阿栗,你说姐姐是不是附在先生伞上的花精?
没有预想中的招牌栗子,他看过去,阿栗表妹正满眼的恍惚迷醉,飘飘乎不知所云。
笨蛋……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未离沉默着别过脸。这是表妹的艺术加工,他知道。
未离再次见到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女子,是在去学堂的路上。
明明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她却依旧撑着那把的油纸伞。清辉盈盈拢了青丝如瀑,在偏暗的天色下泛起月华似的凝光,淡然写意得不似在人间。
未离走上前,女子另一只手里也握着把紫竹的伞柄。她的手生的很好看,未离不由想到了阿栗家里最名贵的那块羊脂白玉。
这是百里先生的伞吧。
未离打开看,天青的伞面展开一枝绯艳。随即是缠绵的花香,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挟着丝妖冶的凄艳。
阿栗昨天说,她闻到了花香。
未离不知道这是不是桃花的花香。他只是装作惊讶地问,姐姐你怎么知道先生的名字?
女子微微笑,就像是那天青色上零落的春意。
百里先生在镇里很知名不是吗?
可是没有人知道先生的名字。未离在心里默默想着,于是坚信,她肯定是先生伞上的花精。
幻化了把一样的伞想蒙混逃走。
×
一祸
可惜先生没有发现伞被偷换了。
未离的说辞被阿栗表妹敲回了脑子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精溜走,好不懊丧。
但他却没有机会懊丧太久,因为清河镇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下雨了。
清河镇本就不多雨,半年零零散散只下了不到一月天数的细雨,庄稼大半都枯死。而镇外的咸水湖泊作为唯一的水源,也终究难以坚持。
干旱得太久,在人们快熬不下去的时候,镇里的长者提议,由镇长的独女祭天,以求神的庇佑。
这是镇里的传统,而未离唯一在乎的,是阿栗。
阿栗,就是镇长的女儿。
先生的身体本就不好,镇里的人敬重他,就轮流帮忙带了水。先生推说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又把水分到孩子们的手里。
阿栗被关起来的第一天,未离接着水,先生问他怎么没听见阿栗的声音。未离担心整日的惶恐就在先生面前爆发,抽抽噎噎地把事告诉了先生。
水瓢摔落在了地上。
未离从来没见过先生这样失态的样子,蓦然褪去所有血色,苍白的脸上只有紧抿着的唇角泛起被咬破的艳红。未离被吓得说不出话,先生挥了挥手让他先离开。
他看到先生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听到先生在门后咳得撕心裂肺。
未离等了很多天。
先生一直闭门谢客,连书也不再教,镇里的人都说先生病得很重,可能快不行了。
未离没有时间再等了,阿栗被守在草堂里净身斋戒三日,第二日就要祭天。
他不想阿栗死,只能冒险半夜摸到草堂门口,守门的人恰好不在,他小声叫着表妹的名字,听到她在门的那一边哭。未离难得在表妹面前英雄了次,却发现门被紧紧地锁住,想尽办法也进不去。
月夜寒凉。
天青的伞面隐在黑暗中携了水色而来,女子一只手按在未离肩上,柔似温凉软玉。
未离看到她轻轻推开了门,微微笑着冲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认识个花精真好。他拉着阿栗逃跑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着。
×
一雨
两个孩子毕竟跑不过大人,未离刚拉着阿栗出了镇子就被抓住,拼命尖叫着挣扎,最终还是被打昏带了回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下雨了。未离怔愣愣地听着别人欣喜若狂的喧哗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然后表妹跑进屋子扑到了他怀里。
先生病得更重了。
在阿栗被绑起来就要点火的时候,是重病的先生疯子一样地冲进了围观人群里。蒙眼的青纱星星点点沁了暗红,苍白的脸上神情近乎癫狂,他指着天,哑着声音吼说马上就会下雨了。
哪怕是再敬重先生,镇里的人也不会让人打断祭天仪式。他们把先生拖住,依旧点燃了阿栗脚下的干柴,火苗尚零星疏落,就被湿气翻卷着熄灭了。
阿栗满脸的眼泪雨水分不清,镇长奔上去把她抱了下来。大家朝着先生欢呼,先生却直接倒在了地上。
真正的一病不起。
仿佛那句堪称预言的话耗尽了他仅剩的所有生命力。
未离和表妹去看望先生。
先生的房里很静。那把天青色的伞被放在先生手边,暴露在光线下的眼睑隐约可见青蓝的血管。未离想说什么,也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安静得快了无生息。
先生勉强坐起身,手指不经意地在伞骨上摩挲,气氛有些疏凉。未离顺势说起了那个花精,这次表妹没有拦着。
我知道。
先生的声音很轻,却是比之前有了些精神,连唇畔一贯的弧度也深了不少。
我知道是她。
先生告诉未离,这世上还有一种花,名彼岸。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先生说,她等了我很久了。
彼岸花开的地方,是她执伞等候,落尽这尘世纷乱。
阿栗拉着未离的袖子,笨蛋,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先生睡过去了。
×
一宴
阿宴出生的那天,南乡河边开满了金灯。
秋分上坟的日子,墓间小道是一片浓艳近血的金灯,花枝妖娆。
阿宴就是这时候来到了世上,以遗腹子的身份。母亲又难产,不到半个时辰,阿宴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阿宴是特别的。
未出生时克死了父亲,出生后又克死了母亲,还经常说些奇怪的话,只差没被当作妖怪烧死。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阿宴是大多数孩子的欺负对象。
而他却很喜欢阿宴的眼睛,哪怕那双眼睛总是被人说作太过淡漠。
所以在阿宴被欺负的时候,他挡在了她面前,女孩子的手指冰凉,紧紧抓着他袖子,声音满含怯意的柔软。
百里……
名字是最短的咒,轻巧地从唇齿间滚落,融化在心里,温柔到粘腻。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她,直到少女的长发牵牵连连绊了两人十指,每一次交换的呼吸都让月夜变得灼热暧昧。他提笔蘸墨,于伞上画下少女裙角的一枝桃花。
独枝芬芳,零落了一整个春天的情意。
细雨朦胧了堤岸杨柳间宛转低吟的年华,少女撑开暗艳的天青伞面,含笑看他支支吾吾掩饰不打伞的原因,裙摆纷飞,不尽山水的写意姣好。
心就自然地任由温柔迷醉,粘腻到头。
又一个秋分,他想进山帮她寻只兔子作生辰礼物。她拉着他的手说,不要去。
两日后,山上冲下了泥石流。他眼睁睁地看着桃林被浊色淹没,回头看见她淡漠的眼,胸口冷得让人生疼。
他第一次甩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少女眼里墨色沉寂。素指轻推,与夜色中幽幽展开一片天青。
裙角桃花零落。
七月二十,阿宴被“嫁”进了深山,他没敢去送行。七天后,人们抬出了破损的花轿和残缺的骸骨。
山神的愤怒由鬼女来平息。
八月初一,南乡的十几户人家都被火光吞噬。他去了集市办货,回来时在山里迷了路,黄昏才到家门口,已回天乏术。
月色染血,火色妖娆连绵,如同黄泉上通向三途河的火照之路。
少女撑伞静立,身后是同火光一色的浓艳花枝。
不是这个时节的金灯开得触目惊心。
少女看向他,微微扬了唇角水色潋滟。长发铺曳,浸染月华凉薄,似是一夕而过经年。
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泡沫尖嚣着冲撞上咽喉,他睁大了眼,瞳仁几欲眦裂的刺痛。少女温柔如昔,温温软软的两个字滑落舌尖,却寒彻入骨。
百里……
百里。
百里!
泡沫汹涌着冲破喉口,血管在皮肤下挣扎。他仓惶地转身,一路狂奔。
止不住的液体从眼角溢出,混合着不知缘由的伤口流下艳丽的弧线。那少女的姿态如此熟悉,如此寒凉,让他的心狠狠掐紧着,就快要窒息一般的尖锐疼痛。
宁愿不见,宁愿不曾见。
于是,此生不见。
×
一花
火照之路的尽头,是那洗尽世间铅华的三途河。
沉黑微红的伞面,指尖温凉如玉,轻轻抵在竹柄上,柔似情人细语。
叮——
水边碧罗渐褪,一盏盏炽红的灯张扬花爪自远处绽放,铺至她裙边。
馥香凄艳而缠绵。
她浅浅染了笑靥,泼墨是不在尘世的写意风流。
叶落。
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