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翼——灵剑秘史》流冰

23、外传 尙璃篇

　　我是个愚笨的女子，然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正如哥哥继承了母亲的歹毒。
　　我的母亲是个心思歹毒的女子。然凡心思歹毒者必有其聪明的一面，所以母亲可以牢牢地抓住父王的心——虽然她不爱父王，从来不爱。

　　母亲，是当年“齿牙为祸”的骊戎族骊姬的侄女，莲姜。以母亲的心计，想来当年的骊姬之乱必也有母亲的一份功劳，然母亲是聪明的，当年骊姬逼死太子申生后不久，母亲竟嫁给了公子重耳并与其一起出逃于晋，自然，因此与姑母反目。后来及里克等杀奚齐、卓子，甚至姑母，事实终于证明了母亲是聪明的。母亲常说，我们骊戎族的女子本就是极聪明的，只是姑母要得太多，想把不是自己的也拿在手里，于是终于丢了性命，还累得两个儿子也死于非命，本来他们可以好好的做个王孙贵族，却……
　　母亲一直不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我的愚笨。然父王是极宠我的，父王说我长得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美极，且个性憨厚可爱，以后定能找个好夫婿，这时当我偷偷看向母亲，却发现母亲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彷佛我若嫁个好夫婿便是对她大大的不敬。
　　我自恃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兼有父王的宠爱，心中想着以后晋国的男子定是由我挑拣的，直到我十二岁那年遇见寒羿。
　　那时正是深秋，我死缠滥磨终于让父王同意了带我出门狩猎，哥哥也是去的。
　　我的哥哥，晋公子峦，是个极阴狠的人——我曾亲眼看到他发怒时拿鞭子狠狠地抽在侍卫身上——虽然那侍卫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玉杯，后来我听说那侍卫死了，身上伤口太重，又染了风寒，不治而亡。然母亲极喜欢哥哥，她的眼里，一直就只有哥哥，彷佛只有哥哥才是她的孩子，我不是。
　　寒羿，便是哥哥身边的侍卫。据说寒羿本是哥哥的侍读，然后来教哥哥的师父看中了他，说这孩子资质好，不如让他教了以后给公子当个侍卫，总归是哥哥身边的人，跑不了的。于是不久之后，寒羿成了哥哥的侍卫。
　　我本来是应该乖乖守在营地中的，可是我硬是缠了父王带我到山林里，怎奈骑术太差，跟着跟着竟掉了队。当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找路的时候，遇到了熊。我吓得动也动不了，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只黑熊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
　　然意料中的熊掌没有打过来，只听得咚的一声，那熊竟笔直地倒了下去，我看到熊的身后百米之外，一个身穿蓝衣的男孩持弓而立。“公主恕罪，寒羿救驾来迟……”
　　寒羿，那一箭射死了黑熊，救了我的命，却也射中了我的心。

　　寒羿是个性子极冷的人。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与人交往，问他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开始喜欢去找哥哥，因他总是站在哥哥的身边，虽他从不讲话，但就这么待在有他的地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每当我坐在哥哥身边，感受着站在哥哥身旁的他的气息，心中总是有些兴奋，有着淡淡的幸福。
　　渐渐地，哥哥和我的感情近了些，他再歹毒，毕竟是我的哥哥，血浓于水，对我还是好的，我渐渐放下对哥哥的恐惧——我本就是个善忘的人，哥哥对我好，他对别人的坏在我心中渐渐淡然，于是便和哥哥走得更近，便可以更频繁地出入公子府，更频繁地见到他。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但我从不曾说过些什么，不管是对寒羿，还是对哥哥。
　　哥哥似乎看出些什么，明示暗示了我几次，我与寒羿终究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即使有了结果，也只能如二十年前的寒曦公主，走上绝路。
　　寒曦公主，算起来，是我的姑姑，我没有见过她，传说中一个那么美丽温宛的女子，却终究因为爱错了人，做错了事，失宠于国君，又因生下了不该生下的孩子，受尽宫人耻笑，最后终于死于非命。这些宫中丑事，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然哥哥竟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可是心中总是放不下。罢了，只要能日日看到他，什么都不说也是好的。况且，他眼中总是冷冷的，我从没有从中看到我的影子。或许这才是我什么都不敢说的原因吧？害怕他的拒绝。我有时会想，那么冷情的一个男子，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呢？想到他将会爱上别人，心中隐隐作痛，转了个心思，既然他如此冷情，应该是不会爱上别人的吧？想到这里，心中微微平复了些。但有时又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傻，罢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有待在有他的地方于我便是幸福。
　　卢阳一役，晋军大败。据说立了头功的是秦国的一个公主，蝶翼。据说她精通奇门遁甲五行之术，用兵甚是神妙，我有些好奇，那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长得如何？然她的生活是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奇门遁甲，我从不曾接触过，我的生活里，除了读书弹琴，便是女工刺绣，父王是把我作为一个王族的名门淑媛来培养的，整日的在这高高围墙的宫中，有时我就会有一种我是囚徒的感觉。那边塞骑马，战场驰骋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
　　不久父王向秦求和，想来必是养精蓄锐，来日再战。他们总是如此，战了和，和了再战，反反复复，整日这样不会觉得厌烦吗？
　　哥哥要向秦国求婚，算是和亲。点名竟是大败秦国的蝶翼公主，我心中不禁暗暗冷笑，那样一个战场驰骋的女子，怎会随随便便地被和亲坏了一世的幸福，哥哥，这次竟做了件傻事，肯定会被拒绝的，唉。
　　但是意料之外的，秦穆公竟请哥哥到秦都城雍再议，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竟欣慰地笑了，原来，公主毕竟是公主，都是一样的，管你是琴棋书画，还是五行遁甲，都是一样的命运。
　　然哥哥一走，我就要有很长的日子不能见到寒羿，想到这里，心里不禁空空的，我对那个秦国公主，可能会成为我嫂嫂的人，也是好奇的。于是我去求父王，让他准了我，让我随哥哥一起去秦国求婚，父王不准，说是危险什么的，我不以为然，求亲还能有什么危险，答应就嫁，不答应我们就回来，分明是不让我去的借口罢了。
　　但是我心中却有一种感觉，这次若是不去，寒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去，一定要去。
　　因为……
　　从卢阳回来之后，我第一次从寒羿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我不知道那温柔究竟是为谁，可是却绝不是为我——我还没有驽钝到那种程度。
　　我扮成男装昏到了哥哥的侍卫里。还好这侍卫是临时组编的，大家彼此并不熟悉。我事先派人将一个侍卫迷晕绑了，然后顶了他的名字，混了进去，权利，金钱，的确好用，不过男人们为了这些拼得你死我活就有些蠢了。
　　不过哥哥家中认得我的人并不少，所以第二天傍晚，我就被认出来了。哥哥骂我胡闹，还说我一向乖巧，怎么会作出这等糊涂事来……不过最后在我的死缠滥磨之下，哥哥终是留下了我，派人给父王送了信，说是定会保我周全，请父王放心云云。
　　虽母亲总说我愚笨，可是一路下来，我从哥哥和侍卫们谈话的蛛丝马迹中发现，这次出行并不只是求婚那么简单的。他们似乎……是要行刺！

　　我开始感到恐惧，平日里虽然常听说父王会处死什么人，可是那毕竟是听说，我从未见过，也从不曾参与，可是今日……我竟进入了一个正在计划着杀人的阴谋中！难怪，那会失去寒羿的感觉，难怪……
　　寒羿是哥哥府中功夫最好的侍卫，所以，自然，寒羿是一定会参与行刺的，那么……我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
　　秦晋本就是邻国，所以不多日子，我们就到了秦的都城——雍。雍是个极繁华的城，走在雍的大街上，不时可以看到异国人，甚至有身材高大轮廓鲜明的西域人，路的两边，酒馆茶楼林立，沿街叫卖的小贩吆喝地不亦乐乎，真不明白，就这样一直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打仗？我不懂，娘说，我性格愚笨，父王说，我性格憨厚，看来真是睿智。
　　我们在驿站住了下来，意料之外的，哥哥竟安排寒羿住在我的隔壁，有些困惑哥哥的决定，他难道不是一直提醒我远离寒羿的吗？
　　这一夜，想到寒羿就在我的隔壁，我竟一夜无眠。
　　第二天，便是我们觐见秦王的日子，虽然知道行刺并不是今日，可是一想到那便是哥哥刺杀的目标，我的手竟在瑟瑟的发抖。其实，哥哥说我可以不用去的，可是我想见传闻中的霸主秦穆公，还有传说中的公主蝶翼……甚至隐隐觉得，明日之行，可以让我看到使寒羿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温柔的人……

　　蝶翼。
　　当那个身穿紫袍的女子如紫蝶般从空中翩然而落时，我就知道她是蝶翼——虽然那紫袍只是品级稍高的侍女之服，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势和威仪决不是一个侍女所能有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公主所有的。
　　当寒羿接住她，和她一起落下时，紫袍蓝衣，竟完全融在一起，没有一丝的不协调。寒羿看她的眼神也渐渐由初时的漠然变成惊讶，继而是一丝温暖。
　　是她！原来是她！

　　对于蝶翼公主，哥哥也是十分中意的，竟想放弃原本的行刺，父王那里似乎也已经被说服了，可是蝶翼公主那里，哥哥似乎总是碰钉子。终于，有一天，当哥哥从秦宫回来，竟气得砸了驿馆的书房，这之后的几天，哥哥他们总是忙得不见人影，我隐隐地觉得，那日子恐怕是近了。
　　第三天，我听见隔壁房中寒羿离开的声音，再也没有回来。第二日便传来消息，秦王遇刺，刺客已就地正法……那么寒羿……寒羿……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后，哥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寒羿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下落不明，看这情形，十有八九还是活着的。
　　以后的日子，我渐渐地发现我们失去了自由，驿馆周围围着很多士兵，我们带来的侍卫中竟有好些再也不见踪影……
　　阶下之囚，便就是我们今日这个样子吧？

　　哥哥是极聪明的，所以即便是阶下之囚，我也从不曾担心我会死在这里，因为哥哥总会有办法的。不知不觉中，我竟对哥哥养成了一种依赖，哥哥虽然有些凶残，可是毕竟是我哥哥，对我还是好的。
　　现在我担心的，只有他而已，他受了伤，现在还好吗？

　　果然，有一日哥哥带了我和其他人走进了驿馆的秘道，在经过了长长的黑暗之后，前方霍然开朗，原来此处已到了秦都雍的郊外，想来秦兵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发现我们的出逃，那时恐怕我们早就离开此地数百里了。
　　我们换上了粗布衣服，一路逃亡，路上正大肆张榜悬赏抓拿刺客，那画上的刺客，不是寒羿又会是谁？皇榜上说，寒羿已被抓住，可是后来竟逃走了，国君悬赏一千两银子抓拿寒羿，一千两啊，人的生命真的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吗？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日，哥哥告诉我，我们再走五日就可以离开秦国了。五天，五天之后，寒羿又会到哪里？他现在会不会已落入秦兵的手中？他们会不会对他用刑，想到这里，心紧紧被揪起……
　　然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当天晚上寒羿就赶上了我们，他受了伤，不过并不严重。然哥哥看他的目光似乎与以前不同，似乎是在怀疑什么，后来单独把寒羿叫了去，不知说了什么，再见到他们他们已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看到这样，我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如果可以就这样回去，那么以前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寒羿还会在哥哥府里，我还是可以常常去看他，这样真好。
　　然天总不遂人愿。四天之后，也就是我们快到边境的那天，我们在山脚下的一家客栈留宿。哥哥说过了今夜明天翻过这座山便可以回到晋国了。
　　然当天夜里，客栈突然起火，我们正要逃出去，却发现外面密密地围了很多官兵，看那阵势，似乎要把我们都抓住才罢休，大家都慌乱起来，然于我却是释然，我心里清楚，寒羿心中的那个人，恐怕是他今生都忘不了的，他……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可是若就这么死了，我就可以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大家镇定！”哥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哥哥看了看我们，“若是落到秦兵手里，咱们肯定没什么好下场，难保到时不大刑伺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横竖都是死，咱们不如拼死一搏，冲出去，还有一丝存活机会，即便死了，死得痛快，也好过在秦人手里受辱！”听了哥哥的话，大家的士气又被鼓动了起来，相继冲了出去，哥哥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寒羿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后走到寒羿的前面，“我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若是你还有心，留了尚璃的性命，帮我把她带回宫里！”“哥哥——”我忍不住叫道，难道哥哥他……却只见寒羿和哥哥对视着，良久，“好，便是寒羿死了，也会让公主安全回宫！”
　　那日的后来，便是火海，厮杀。
　　后来寒羿终于带我冲了出来，自己却受了重伤，哥哥本也已冲了出来，可秦军紧追不舍，把哥哥逼到了山崖，哥哥身上又中了箭，便跳了下去……
　　原来哥哥还是爱我的。我们是血亲，拥有同样的父母，可是哥哥待别人的坏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甚至看不到我们的兄妹之情。在哥哥的侍卫中，寒羿的功夫是最好的，若是哥哥把寒羿留在身边，那么必定是可以逃脱的吧？可是哥哥却把生的希望给了我，哥哥……
　　后来，寒羿和我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寒羿中了两箭，不过还好，都不是要害之处，只是留了不少的血，昏昏沉沉的，我为他包好伤口，等秦军散了好久，我便出去在附近寻了些水和野果，这样过了两日，寒羿的伤已好了不少，至少人是清醒过来了。
　　其实清醒了还不如不清醒的好，他身上有伤，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至少我喂他吃东西喝水他还是吃的，不过现在……
　　“我自己来就行了，公主千金之尊怎能如此折杀寒羿……”
　　可是因胳膊上中了箭，他拿起碗手都会抖，却坚持不肯让我照顾。
　　而且他一清醒过来，就坚持要在山洞外面守着，不肯在里面睡，后来是我拿出了公主的身份才迫他留在了里面。
　　这两日，我们话是说了不少，大概比以前数年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可是却都是他推辞不要我照顾而我坚持之类的无趣对话。
　　到了第四日，寒羿的伤已有了不少起色，本来我想等寒羿的伤好些再启程，可是寒羿坚持说夜长梦多，一定要早点回去，至于哥哥的尸首……现在我们已经自顾无暇了，待到我们安全回宫，必要请父王派人来寻。于是我们便启程往晋都曲沃而去。

　　一路上，寒羿一直恪守礼节，对我无丝毫不敬之处。本来和他单独一起我是应该开心的，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是因为哥哥的死，二是因为……他的眼睛再没有那种温暖的光彩，我隐隐觉得，他眼里的阴影越来越重，是和蝶翼公主发生什么事了吗？那次行刺之后他们有没有再见面？他们有没有……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我起来看了看窗外，寒羿正在外面守着。我们来的时候，这家客栈只剩下一个房间了，男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于是寒羿坚持不肯进来，一定要在外面守着，唉，我们之间那座叫做身份地位的墙要何时才能消失？还是，永远都会杵在我们中间？
　　如果我们能成亲……这个想法却吓了我自己一跳，真的可以吗？如果我输了，也许我会变成晋国的第二个寒曦公主，可是如果赢了，就赢来了寒羿的一生！
　　我要赌一次！

　　回到宫中，父王那里早已得了消息，寻找哥哥尸首的人已派了出去，不日即可回来。父王见寒羿护我有功，本欲赏些财物珍宝，无奈寒羿坚辞不受，又因哥哥已逝，寒羿无处当差，他便自请效命军中，日后可为哥哥报仇，父王见寒羿说得恳切，便传旨擢升寒羿为都尉，在军中效力。
　　见父王如此安排，我心中有些不快，这样一来，和寒羿以后见面的日子就少了，于是我避开母亲，独自找到了父王。
　　“父王，你能不能给寒羿换个差事？”
　　“嗯？”父王看了看我，“寡人的旨意早已传了下去，君无戏言，如此改来改去岂不成了儿戏一般！”
　　“可是父王……”我想了想，都到这里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都跟父王坦白了好了，总好过被父王自己看出来。“璃儿这些日子与寒羿朝夕相处，寒羿一直很是照顾璃儿……”
　　“哦？”父王的眼神凌厉起来，“你们做过什么？”
　　“没有没有！”我忙着否认，“璃儿当然不会那么不自重，而且寒羿是个君子，一路上照顾璃儿无微不至，却一直恪守礼制，没有对璃儿动一丝邪念，所以璃儿觉得当今世上此种君子实是难得，若是给别的女子夺了去，实在是辜负了上天待璃儿的厚意。但是璃儿在寒羿面前羞怯得很，实在是不敢告诉他女儿的心意，父王一直以来最是疼爱女儿，”我跪了下来，“女儿斗胆请父王成全！”
　　“成全？如何成全？”父王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实在摸不透父王的意思，不过罢了，正如哥哥说的，横竖是死……哥哥……
　　想到哥哥我鼻子有些酸，“璃儿一直以来都赖哥哥照顾，如今哥哥去了，而且当日……哥哥让寒羿好好照顾璃儿……没想到那竟是哥哥对璃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鼻子越来越酸，眼泪竟掉了下来，“璃儿想哥哥的话总是对的，既然哥哥相信寒羿会好好照顾璃儿，璃儿自然也是相信的……所以，璃儿斗胆，请父王为璃儿赐婚！”
　　提到哥哥，父王心中也是伤心的，面上已有凄色，“那寒羿对你可有意？”
　　我一愣，若是寒羿对我有意，只怕是欺君，若说无意，今日父王肯定是不会答应赐婚的，况且若是寒羿为圣旨所迫而娶我，那么……他……会不会恨我？嫁给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我真的会幸福吗？可是……有他在，我幸福不幸福我是不知道的，可是若没有他在，日日相思之苦，我必是不幸福的。
　　“嗯……怎么不回话？”
　　“父王，寒羿是个冷性之人，对人向来冷淡，璃儿想，他一路上对璃儿如此照顾，虽是受了哥哥所托，然于他而言，已是与人相处的极限了，璃儿虽然不知寒羿今日对璃儿有没有意，可是若是父王答应了，日后相处下来，寒羿以后自然对女儿……”
　　“说到底，寒羿那小子就是对你无意了？”
　　“父王，璃儿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撅起了嘴巴，对父王撒娇，“我怎么知道他对我的心意如何？”我蹭到父王身边，抓起了父王的袖子摇着，“反正以后我有法子让他喜欢我，父王，你就应了女儿这回吧……”
　　父王瞪了我一眼，“出去玩了一趟就疯起来了，你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堂堂公主的样子！这事儿你母妃知道吗？”
　　我吐了吐舌头，“女儿才不敢告诉她，父王你也知道母妃对璃儿好凶的，也不及父王慈祥，看到父王，璃儿心里就暖暖的，看到母妃就会害怕，身子发冷，现在哥哥不在了，要是父王也不要璃儿，璃儿就再没有亲人了……”想到这里，心中竟真的难受起来，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父王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可寒羿今日的身份却是定然配不上你的，即便孤有心成全你，你母妃和朝中众人必然会反对……”
　　“父王……”难道我和寒羿真的此生无缘了吗？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阵酸楚，悲从中来，眼泪更是滂沱而出。
　　“璃儿，你哭什么？孤只说有些难，又没有说不成。”听了父王这句话，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父王终究还是疼我的。
　　“父王，那我要怎么办？”
　　父王捋了捋胡须，沉思了一会儿，“寒羿今日虽已是个都尉，然他一无家世，二无战功，若是贸然提拔，恐怕难以服众，这么着吧，孤会令霍爱卿在军中多加关照，若是他争气，在军中立了再行封赏便是了，到时若是封个将军再将你许给他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听了父王这一番话，我不禁雀跃起来，跪下重重地给父王叩了三个头，“谢父王，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女儿就知道父王最好，最疼璃儿。”
　　父王嗔了我一眼，“真是女子外向，孤养了那么大的女儿竟为了个外人……”
　　我撇了撇嘴，“女儿哪有，在女儿心里，父王永远都是放在第一的。”
　　“你这丫头……不过……”父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机会可是给他了，若是这小子不争气，那就不要怪孤不成全你了。”
　　“是，这是自然。”我自信满满，寒羿一定能行的。
　　“还有，孤要提醒你，孤虽然答应成全你，不过你以后做事还是要有分寸，赐婚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该做的若是做了，孤也保不住你。”说到这里，父王的眼神凌厉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是，女儿自然知道的。”

　　不久之后，寻哥哥尸首的人空手而归，哥哥的尸首终是没有寻到，听得这个消息，我偷偷在屋里哭了一夜。都是我不好，如果当时哥哥出了事之后我就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可当时我却只顾着自己逃命，置哥哥的尸身于不顾，哥哥待我那么好，我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哥哥的衣冠冢前重重地叩了九叩，哥哥，是这世上，除了父王之外待我最好的人，再大的叩拜也是应该的，然再大的叩拜却也换不回哥哥的性命了……
　　母亲那里终是瞒不住了，她终于还是得知了哥哥的死讯……哥哥的死带走了母亲的魂魄，自从得知了哥哥的死讯，母亲整日恍恍忽忽，抚着哥哥的旧物不停地念着什么，有一次我倒是听见了几个字，母亲好像在说，“你连峦儿也要带走吗？你终究连峦儿都不肯留给我，峦儿……”那个“你”是谁，我不知道，可隐隐地觉得这是母亲身上的软肋，若是父王知道了，恐怕……然我的担心似是有些多余，不久之后，母亲的精神终于好些了，虽然还是想着哥哥，看着哥哥的遗物，却不会再恍恍忽忽地说些不清楚的话，这就好，这样就好，母亲，终究是我的母亲，现在她只有我一个女儿了，不管母亲要不要我，我一定会守在母亲身边照顾好她的，哥哥，你放心。

　　虽然瞿将军答应了父王要好好关照寒羿，我却听说霍将军处处与寒羿为难，派给寒羿的都是些要命的任务，心中不禁忐忑起来，若不是寒羿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完成任务，又得了军功，我定要去父王面前为寒羿讨个公道。
　　一年后，秦晋战事又起，寒羿率兵夺了秦国邧新城，立了大功，由下军都尉擢升中军都尉，位及中卿。父王私下对我说待寒羿做了骠骑将军，就会下旨赐婚。以寒羿的资质，一年之内是没有问题的。
　　唉，还要一年啊。寒羿自从入了军中，就极少入宫，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还有一年……
　　宫中的日子是极无聊的，王族淑媛们整日除了女红绣品就是谈论一些各国贵族的八卦之事。听说前些日子秦国的蝶翼公主嫁给了秦国上将军万里凝，我听到这消息，自然是高兴的，却也有些惴惴，那是不是意味着，寒羿已经放弃了？那么以后父王赐婚的话，寒羿就不会太恨我了吧？
　　寒羿升迁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半年后，晋楚战事又起，寒羿领军迎战，大胜，得三城，父王大喜，擢升寒羿骠骑将军，赐公主尚璃择日下嫁。
　　礼部典乐为我们选的吉日是五月初六，辛亥煞東，宜祭祀嫁娶，大吉。黄历上如是说。
　　果真如此吗？人都说谋事在天，而成事在人，恐怕是否宜嫁还是寒羿的缘故多一些。然不管怎样，能在他身边我便是幸福的吧？我一直笃定地认为，直到我们大婚。

　　那一日，我在洞房中等着他，等着我一直笃定的幸福，然等来的却是大醉的新郎。从红绸盖头下面，我看见他的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是要过来揭盖头了吧？我的心砰砰地跳，然那双脚竟绕过我走到了床上，呼呼大睡。
　　宫中的嬷嬷曾一再嘱咐过我，新娘的盖头是不能自己揭的，否则是不吉利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就那么坐了一夜，听着寒羿的鼾声渐渐平稳，眼泪就那么不停地掉下来——还好，嬷嬷没有说新婚之夜不能哭，否则我一定会生生闷死。由来只闻新人笑，何曾听到旧人哭，那么我这个流泪到天明的新人又是何解？

　　第二日，寒羿一早醒来，我看到他的脚终是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抬起手，似是有些迟疑，但终于揭下了我的盖头。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头不停地绞着红色的手绢。然后便听见他的声音，冷冷的，似又有些疑惑，“你，坐了一夜？”我微微点头。似是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他低低地声音，“你好好休息，我去军中看看。”是关心我吗？有他这一句，昨日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微微颔首，看着他的脚走了出去，我才抬起了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
　　这一日晚上，寒羿仍是一身酒气地回来，然后倒头就睡。我帮他脱了朝靴，正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脱了外衣，却见他翻了个身，留给我一个冰冷的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收回了已伸出去的手，在榻上和衣而眠，泪水却忍不住喷涌而出，浸湿了枕头……这明显的疏离击碎了我的笃定，我本以为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就是幸福的，我可以不计较他喜欢的是不是我，可是……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那么大度的。
　　连续三日，都是如此，寒羿虽然每日都会来，可是每次都是大醉而来，和衣而眠，他始终不曾碰过我一个指头。
　　到了第四日，虽然他没有再喝醉，却把一堆公文带到了外室，天色渐晚，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他却说要读完公文，让我先睡。我躺在榻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屏风外的那个影子，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以为我睡着了吧，他终于灭了灯，在外室的榻上躺了下去……

　　寒羿每日都会在我房中过夜，在外人眼中，我们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可是谁又会相信，除了前三日的宿醉，寒羿从未踏进过内室一步。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屏风后面他的影子。
　　三个月后，寒羿回到了军中，一去就是半年，中间是可以回来探亲的，大概是他不愿意回来吧。然寒羿确是个君子，因他不爱我，就不曾碰过我，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不管爱不爱都会……我爱着这样的寒羿，然正是这样的寒羿才更能伤我。究竟是我爱错了人还是他爱错了？可是在我的立场，有什么资格说是他爱错了呢！蝶翼公主我也是见过的，那样的胆识，那样的威仪，恐怕若我是男子，选的也是她吧？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不是吗？为什么寒羿还放不下？为什么他还是放不下？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然寒羿每次回朝都是带着战功回来的，三年之后，升至安远将军，位列上卿。
　　一天晚上，寒羿出去参加筵席，回来的时候醉的不成样子，几乎是被侍卫抬进来的，我命人把他抬到床上，然后找来了水，亲自帮他擦脸更衣，然更衣到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抱住了我，我怔住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酒后乱性，还是他开始接受我……很快，我知道了答案，因为他抱着我吻着我的时候叫着的竟是蝶翼的名字。
　　“蝶翼，不要离开我，我不报仇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不报仇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蝶翼，蝶翼……”
　　没想到第一次和夫君行房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一声声蝶翼就似一把把尖刀，不停在我心上砍着，刺着，好疼……
　　我没有拒绝，任一个有尊严的女子恐怕在这种情况下都是应该推开他仓忙逃走的吧？那晚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个没有自尊的女子，可是我想要一个孩子了，如果寒羿只愿在这种情况下碰我，我认了。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寒羿已经走了。
　　我看着床单上的那一片暗红，成亲三年了，我们的圆房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宿醉，把我当成了其他女子，眼泪从我的眼中涌出，我不知道这泪是为了哀悼我的处子之身还是哀悼我那可悲的婚姻……
　　他也是看到了吧？我似乎可以想到他看到这些仓皇而逃的样子，心中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他一直所坚守的，居然于酒醉中失去。
　　不久，我听宫中的三姑六婆说，秦国的蝶翼公主喜得麟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寒羿啊寒羿，那就是你大醉失去理智的原因吗？
　　因那次，或许是上天怜我，我终于有孕，十月怀胎，在冬季生下一子，我生孩子的时候，寒羿回到了家，抱着孩子，眼中的情绪复杂得恨，有爱也有恨，我和孩子令他为难了吧？想来这个孩子也会刺伤秦国的那个女子吧？他给孩子取了名字，念竹，司空念竹，念竹？带着“念”字，恐怕后面的“竹”字与那个女子多少也有些关系吧？
　　然我从不曾唤过孩子那个名字，甚至每次听到那个名字，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于是我唤孩子麟儿，天赐麟儿，我的孩子本就是麟儿。寒羿听到了，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有歉疚也有理解，什么都没有说。
　　麟儿一向与寒羿不亲，因寒羿很少看他，很少陪他，恐怕也是不愿意要他的吧？
　　罢，麟儿本就是上天怜我，赐予我一人的，有没有父亲又如何。

　　麟儿五岁那年，我和寒羿成亲的第八年，母亲被秘密赐死，哥哥被除了皇籍，成了庶民。我不知道这些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哥哥已经死了，有什么错是不可原谅的呢？为什么还要被除去皇籍？我去皇宫找父王理论，我知道此去凶险，母亲被赐死，哥哥被除籍，若不是我已出嫁，恐怕也是难逃责罚的，可是为什么，我要知道。
　　私通生子！
　　父王告诉我这四个字的时候，我近乎崩溃，为什么会如此？母亲虽然不爱父王，可是以母亲的聪颖，断不会做出此等傻事啊！
　　母亲在嫁给父王的时候已经怀了身孕，因那时有骊姬“齿牙为祸”，父王匆匆出逃，也没有在意此事，母亲和父王成亲九个月之后生下了哥哥，父王以为只是舟车劳顿所以早产，因此并未追究，最近才知道原来哥哥是母亲和别人的儿子，那人正是母亲所爱之人，究竟是谁，却并未查到，所以母亲一直很疼爱哥哥，却一直疏远我，因为哥哥她所爱之人的孩子，而我，只是母亲“不得已”与父王所生的孩子，所以母亲讨厌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去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在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封信，是留给我的。母亲告诉我哥哥是她和司空翌的孩子，然司空翌所爱却不是她，而是寒曦公主，母亲为了得到司空翌的心，不惜给司空翌下了药，与他有了关系，有了孩子，但司空翌却只钟情于寒曦公主，最后更是为了寒曦公主为他产下的孩子远走他乡，母亲不甘，派人在路上要杀了那孩子，然那杀手却杀了司空翌，后来母亲才知道，那必杀令是瞿仲隐下的，因为司空翌无意中知道了他的一个阴谋，因此被灭了口。但那孩子却被人所救，近来更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找母亲和瞿家报仇，而哥哥的身世之所以会曝光与那孩子也是有关的，那孩子，竟是寒羿！但是，寒羿是哥哥的兄长，同父异母的兄长。母亲嘱我告诉寒羿这件事，若是哥哥还活着，让寒羿饶了哥哥性命，毕竟那也是他父亲的骨血。母亲还嘱我，若是能见到哥哥，也要把这件事告诉哥哥，让他不要找寒羿报仇，他斗不过寒羿的。
　　我偷偷将信带了回去，待寒羿回来交给他看，寒羿面上竟无波澜，看到我询问的样子，寒羿说，若母亲说的是真的，他自是不会伤哥哥分毫。
　　我问寒羿母亲是不是他害死的，寒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莲姜杀了我父亲，逼死了我母亲。”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娶一个仇人的女儿？”我问，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和他讲话。
　　“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婚姻来报仇，也没有想过把仇报到仇人下一辈的身上，你爹让我娶你，我就娶了，我没有想过利用你报仇，但也不会为了你抗旨而得罪晋王和莲姜，尤其是在我培植势力的时候。”
　　是啊，能怪谁呢？赐婚，是我去向父王求来的。
　　“那哥哥呢？哥哥的死也是与你有关的是不是？”
　　“夫人，你问的太多了，等我报了仇，会诈死离开，到时是改嫁还独守此地，都随你。不过那之前，你就不用出府了。你知道的太多了。”
　　这是寒羿第一次和我说那么多话，没想到结局竟然如此，我被软禁在府中。寒羿对外声称我因思母成疾，不便外出，亦不便见客。每日里我都可以收到想巴结大将军的人送来的药物补品，如果不是寒羿的身份，恐怕我死在府中都是没人知道的，谁会理会一个失宠的公主的生死呢？被囚府中的日子，麟儿是我唯一的安慰，至少我还有孩子。

　　我“病”了一年半，再出来时晋国已经发生了大变，权倾朝野的瞿氏一族三百八十四口以叛国罪满门超斩，父王为司空翌正了名，据说当时正是司空翌发现了瞿氏叛国，在向朝廷举报时被灭了口，寒羿认祖归宗，公主寒曦与司空翌重新厚葬，因司空翌的功绩，国君同意寒羿的请求，让他们合葬。寒羿报了仇，要离开了吗？这将军府中真的没有可以让他留恋的吗？
　　寒羿临走的时候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说会在出游中路会遇匪类而亡……
　　谁知竟一语成秩。

　　半年后，秦蝶翼公主薨，陪葬者有侍卫一人，我疑那陪葬的侍卫就是寒羿，后来我派人去查了此事，原来是哥哥要报仇，所以要杀寒羿，结果蝶翼为寒羿挡了一枚毒镖，当场身亡，而寒羿则是随她而去……

　　怨怨相报何时了，我突然觉得好累，虽然我只是一直在外面看着，可却也累了。我不要我的麟儿也走上这样的路，所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我只是告诉麟儿，你是娘的儿子，你的学名叫司空念竹，这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你爹是晋国大将军司空寒羿，你舅舅是晋国公子，他们都是极好的男儿，然都英年早逝，所以只有娘陪在你身边，你要记得，娘不要你求功名，也不要你求财富，娘只要你快乐幸福的活着，找一个和你相爱的女子成婚，平淡而幸福地过一生，只要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