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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间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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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快上来。”一个面容极为清雅的男子,从船舷边伸出手,向宋宋焦急地唤着。
不能上船,他们说妖奴是不准上船的。宋宋沉默着摇了摇头,继续在翻滚的江流中奋力划水,努力跟上仙舟的行进速度。
“听话,我命令你立刻上来。”男子声调不由得高了几分,说到“命令”两个字时,略微有些不自然。
宋宋在水中一个翻身,直接跃到了船板上,她小心翼翼地和男子隔开了一段距离,一滴水都没溅到他身上。
“跟我来。”男子转身向里面走去。
宋宋整个人滴滴答答落汤鸡似的跟在后面,船舱中雕栏玉砌甚是精妙,但她却只知道盯着男子的背影,对周围一切都视若无睹。
男子带着宋宋走进其中一间,从带有繁复钿金雕花的木柜中拿了一叠衣服递过来,温声说道:“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哦。”宋宋应道,然后干脆利落地就直接脱起衣服来。
男子一下愣在了原地,潮红顺着脖颈一路向上延伸,烧过了端方的唇,烧过了直挺的鼻梁,一直蔓延到那双丹凤眼角……
“停!!!”梦里的男子和梦外的宋宋,一齐大喊起来。
我的天啊,这都是啥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干嘛呢?!
还没等她缓过神,旁边老大爷就中气十足地喊了起来:“小伙子,快去叫大夫吧,她可终于醒了。”
宋宋微皱着眉,努力适应着周围的光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面,她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被子里面……她吓得四处摸了摸,这是什么衣服?
“是护士帮忙换的病号服,”一直在窗边坐着的顾清元轻声说道,“稍等一下,我去叫医生。”随后低着头飞也似地出了门,从头至尾没向这边看过一眼。
宋宋这会也终于缓过来一点了,衣服,水里……被雷劈……一网拉上岸……昨晚的经历还有刚刚奇怪的梦,两件事的后劲都太大了,现在还无法全然消化。
但不管能不能接受,新的一波冲击又紧锣密鼓开始了,只见老大爷一个响指,门外来来回回的病人和医生,门内输液吊瓶中规律落下的点滴,整个时空都静止了下来。
“宋宋,你们这帮上上下下的,可真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昙……大爷,冥王?华?”
“不然你以为?随手一只靴子就能挡天雷?”昙·老大爷版·华傲娇地扬了扬略秃的头。
“冥王……我……”宋宋脑子已经彻底宕机,规规矩矩了小三千年,第一次出格到如此地步,一时间甚是词穷。
“你先闭嘴吧,老实听我说,”昙华快速说道,“第一,你那雷刑还没劈完,往后七天,必须和顾清元待在一个屋檐下,这样才能躲过去。”
对不起,刚听完第一条脑瓜子就已经嗡嗡的了。
“第二,他虽然没死,但七天之后,也就是原本的头七一过,上下三界,所有人鬼妖仙,伤他、杀他、夺舍他都算合法。”
……有点不知道自己一通折腾图啥了。
“所以,你给我转岗到上面看着他,拿他当饵,把所有心思不正的都给我钓出来。”
是的呢,友友,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不用怕顾清元去下面找你了,你得在上面天天和他贴贴了,开心嘛?
宋宋被气得甚至有点想笑,直接开摆发癫算了。
“还有,第三,是对朗宁和奉岚的处置,”昙华真不愧是干了万年的老油条,情绪拿捏得死死的,,“冥界这边我说了算,你在人间这段时间,作为惩罚,奉岚会替你代管万古愁。”
“那朗宁呢?”宋宋急声问道,语调甚至都有些发颤。
“她让我给你带个话,”昙华沉声说道,“她说劫数天定,与旁人无干,她要去实现人生第一目标了。”
“她把司命仙君杀了?”
“……闭嘴把你,”昙华一脸恨铁不成钢,“司命殿有自己的安排,她被罚下去帮那个主掌姻缘的仙君渡劫去了。”
“啊?那她现在也在这边?”宋宋略显蠢笨地挥着手,指着窗户的方向,向昙华示意着。
“不在这个时空,送去古代了。”顿了顿,昙华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要想再见面的话,就把你这个情劫好好渡过去,这样才不枉费她对你的一片苦心。”
宋宋没有答话,转头看向窗外,此刻人间的艳阳,已不见那日冥界的月亮,外面明媚盎然,万里无云,也无朗宁,这个陌生的天地空空荡荡。
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静,从心底慢慢升起。
她复又看向冥王昙华,正色说道:“昨夜过后,我被封住的那三年记忆好像会了一点,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顶着老大爷脸的昙华终于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一个响指,周围一切又重新流动鲜活起来。
他站起身,把地上搁着的双肩包咔咔一背,又把小马扎一合一拎,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爽朗说道:“这个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反正和挨雷劈是真没关系,犯不着自摸电门瞎试了哈。做好事,不留名,拜拜了您嘞~”彻底消失在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宋宋深吸一口气,把身上的被子一掀,直接做了起来,开始认真打量起周围的一切,既来之,则安之,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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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顾清元这边,在快步冲出病房后,却并没有着急去叫医生,反倒来开一扇消防门,跑到外面的楼梯间,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来。
太吵了,周围的一切都太吵了。整个医院里,所有人说出来的话、没说出来的心里话,还有混杂在其中各种游魂野鬼不甘心的哭嚎、咒骂一并在他脑海中翻涌不停。
他本来早就可以控制好他心通,不为其所扰了,但昨天强行施法压下洪流后,现在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他父母离世的那天。
那时候他刚满七岁,拎着一只小熊,呆呆地等在急救室外。
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出来进去,路过他时,会勉强笑一笑,安慰他说:“乖,别怕,会没事的。”
可一转过身,他却听见了他们的心里话。
“已经不行了,颅骨完全碎了”
“孩子这么小就变成孤儿,太可怜了。”
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眶憋得红红的,却执拗地抬着头,一滴泪都不敢往下流,好像只要不哭出来,这一切就都不是真的,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他要安安静静地等,不能哭。
然而,周围的声音却越来越多了。
“哎哟,这个小丧门星哦,年纪小小克死双亲哦。”
“你爹妈好吓人啊,那个样子,我们当鬼的都不敢看。”
“你也去死吧,一起死吧,死了不就团圆了。”
“你爸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讥讽与咒骂,哪怕是捂住耳朵,也一刻不消地往他脑子里钻。
他在心里高喊着:“不是这样,我没有。”
可却让周围的声音更亢奋了。
“诶?他听得见,他听得见!”
“怎么不是啊?不是你过生日非要吃蛋糕,他们今天会出开车出门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孝子,白眼狼。”
“可不是白眼狼,为了给自己过生日,喝父母的血,吃爹妈的肉。”
“不是,不是,我不是。”
就在他惊惧交加几欲癫狂之际,一道金光突然从身后照了过来,瞬间,所有声音全都消退了。一位恰巧也来医院看病的僧人,帮他驱散了周围的邪祟。
可是外面的阴霾可以被他人照彻,内心的谴责,却只能靠自己平息。
他在那一天,哪怕是在去见父母最后一面的时候,也没有哭,他不配,不配被爱,不配痛失所爱,不配哭。
慕乔的父母本已定居海外,但听闻挚友双双离世,毅然回归收养了顾清远。
也是从那时起,他被那位中年僧人正式收为关门弟子,寒来暑往,凡有闲余,皆会上山随其听经修法。
在昏暗的楼梯间,顾清元拿出手机,缓缓按亮屏幕:农历四月十八,11:53。
佛吉祥日,本来此刻,他应该在山上的盛仙寺中剃度出家。
可现在……他抓了抓略显凌乱的头发,心下一片烦乱。
他手指轻划,解锁屏幕,一条条消息接连跳了出来。
师父:“清元,修行在心不在相。随心过好每一天,切勿偏执。”
慕乔:“怎么样,姐姐行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们带点衣服过去?”
慕乔:“已经买好衣服了,要不要再带点吃的?”
慕乔:“已经在买了,我再顺手带点奶茶~”
慕乔:“堵在路上了,估计得十二点多才能到了。”
慕乔:“哈哈哈哈哈哈,你没出成家可真好,哈哈哈哈哈哈。”
……纤长的手指微抬,手机屏幕被果断按灭。
或许真的是有什么慧根吧,初中暑假和师父在山中静修时,他对自己的前世便已了然尽知。
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段别人的记忆,和他今生并不相干。
就好像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故事看明白了,稍微感慨几天也就结束了。哪有人会和电影角色百分百感同身受,又怎么可能以幻为真,入戏到真把自己当戏中人呢。
每每与师父谈及此事,他都义正言辞,觉得因缘过往不过如此,断情绝爱,一心求道,才不枉此生再度为人。
可师父却总是笑笑,闭口不言。多争无益,时间到了,一切自有分晓。
刚刚在病房中,他突然回想起前世她落水的样子,也是那样湿漉漉的,及腰长发一缕一缕缠在衣服上,弯弯曲曲勾勒着身形。
但真是活见鬼了,之前平平无奇的记忆,这回却像被润色一般,几千年前的惊慌、焦急、害羞、手足无措,和那一丝丝莫名的情愫,竟一并透了过来……
所以,他才逃也似的跑到了这。
可逃得了一时,终究逃不了一世。
顾清元缓缓站起身,去叫医生走个过程吧,虽然明知道她对这些并不需要。
“还有……”他拉开厚重的铁门,心中稍许愤懑不平地想着,“我怎么就说话又夹又做作,鬼迷日眼,啥啥都不行了?”